如星子之死猛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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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4-03
1
  當你想要擺脫什麼的時候卻擺脫不掉,當你想要什麼的時候卻得不到。求不得又掙不開,擁著星子哀嘆:光年之距後的世界,你什麼也看不到,定也什麼都不想要了。

  埃凡納德那時一定是這樣想的:「如果我也有機會得到,我就會像他們一樣爭奪,但如果我什麼都不做,又像是不夠努力而無法獲得。但事實是,有些人即使不刻意做什麼,他們還是能夠得到什麼。那些說出生不是問題的,不也都希望含著金湯匙嗎?少努力十來年,也就有多出的十來年能去探索更多的生命旅程──就像我這樣。」

  身為一個有權勢的,說出這種話只會令人覺察「無用的煩惱」一詞,更無法說服人相信。可那時我信了,我信他於停頓處執起我的手那輕柔的動作,信他眸色深沉專注、望向遠方說話時筆挺的儀態:「伊凡埃勒,我的小公主。您可千萬不要成為我這樣卑賤的人,連自我的追求都無法決定。請務必活得恣意;您也擁有使用金湯匙的權力,而我並不『絕對』適合您……」

  不知為何,看著橫掛大半天際的星河,我愣是想出一道難題,假設裡有你、我摯愛的埃凡納德真實說過的與可能將吐的話。那時我不知道你的阻礙有多大,是一顆小行星的追擊?是太陽瀕死之火的吞滅?還是人類生物的自毀?

  直至前日,你真正拿出新的難題考驗我前,我都如水靈而無法保值的蘿莉塔,與你漫談些不切實際的哲學議題,當然,我那僅只一次的少女時光,可是被聯姻給泡沫化了;昨晚,看著漫天星子才使我醒悟,曾嘲笑你這些論調只是杞人憂天,竟顯得我不講理又愚鈍!我也是白活了。

  熱愛的埃凡納德,你的離開就像未來這些星子註定遠離我;我不該高估你的能耐,更不該使你強留。可你將我視作無用的孤高,沒能察覺只為我尋了處展示的高臺,將我從那上頭升空、置於天鵝座,我就成你愛的天津九,瀕死也求你搧動雙翼,憐愛,撫觸。你定不理解我為何憤怒、憂傷,只因你註定於另一隻天鵝尺骨上覓得新生的伴星碰撞、在那二〇二二年──
  待貪玩的連體雙星共舞致死後,或還生出新的孩子呢!等到那時,你就不會像現在這般執著,又如我這般急著抽離,更無須焦急於未來我之死滅……

  「伊凡埃勒,我尊貴的小公主,您永遠年輕美麗,別為了我的遠遊煩憂。」在我獨自仰躺於頂樓的露天花園時,已放棄追求一輩子的禮儀教育;你那拘謹而又不苟言笑的聲音彷彿還於我的耳畔唸叨,不時提醒我在意虛幻的美是多麼庸俗,而你有名無分的存在何其重要。
  那聲響如琴弓刮刷過低音提琴纖素的弦,顫動的弦促使狡猾的空氣蹓進琴身的音孔,又從肥厚的琴身中靦腆地向外傾訴;穩重而使人心安的歌聲如你撫過我年邁的心臟──種種擔憂都將煙消雲散。

  我還記得,那時你也在這兒,訓斥我又光著腳躺著數星星,卻一面似白髮人唸著:「我也才二十五歲,怎麼比您更──更──」還準備說點什麼的你已顧慮到我,話斷得巧妙,你的神情也……我就這樣,用潔白的月光從進口紫藤花搖曳的孔隙,瞧見你薄而淡彩的唇那淺淺的弧,以及已然闔上濃密鑲金的睫毛小扇,不經意的,我想起你外頭的盛名:「金髮的埃凡納德」,最有前途的領地伯爵接班人。

  你是愛而不敢言愛的,而今我也不是尊貴的小公主;幾近化雪的髮,於身上蔓生的木紋雕痕與細小塊斑,還有這一日不如一日的體能。你才是真正年輕的──二十五歲的你,不該邂逅一顆將死的紅巨星,不應被其吞噬。

  「埃凡納德,我害怕衰老的生命使我要了你的命。」我也曾將你推開,可你總想著靠近,說著不負責任的話:「我能給您找到延命的藥草,藥療很有效的。不會有事的我的伊凡埃勒。」你的父親已然放棄責備你,旁人則認為你缺乏母愛才對我起了伊底帕斯的愛戀,就連我差點也要相信。

  可你就是頑固而不願放棄。

  與你熟識後,我甚至連敬語都不用了,你卻仍用世家禮俗對我,不愧是下任的……
  「看著我,我的伊凡埃勒……看著我……」近幾夜裡,熟習的句式不斷飄離。親愛的,你甚至會變魔術,一道兩道的影子,透著令人神醉的鵝黃光暈,上帝也該降臨了……

  「有些事雖難以搏擊,但擁有過短暫的光彩,也極好。親愛的埃凡納德,用不著認為……認為得不到,你已擁有我的全部,一種形而上的情感……對我來說……足已填補一生的缺憾……去找尋你後半生最美的新娘吧……謝謝你……謝……」
  燭火早已織成黃色的薄紗,它輕輕朝著頭頂降下,在你靠近我、親吻我的時候,滾燙的淚水終使我成為你的新婦,終使我返回人生的起始。

2
  在伊凡埃勒逝世的三十年內,整座莊園的奴僕沒一位敢多嘴。三十年來,承襲爵位的埃凡納德失禮拒絕各大家族的聯姻,只過繼伊凡埃勒弟弟的孩子當親生子養著,他必定是有史以來活得最辛苦的一位伯爵了。

  「搞得像守喪,哼!我還看不上他呢,什麼黃金單身漢!」被推去聯姻的桑德家的大小姐,連舉起滿滿蕾絲的薄扇那動作都極不文雅,搧動的力道像拍在埃凡納德的臉上;就近服侍的年邁奴僕額角起了汗珠,當他好不容易送走自家伯爵三十年來的第三十位聯姻對象,連忙回休息小間灌下一杯涼水。

  「又是桑德家?」新進的奴僕剛巧進門,對前輩頹喪的模樣感到新鮮,在莊園內可沒幾個人見過資歷最長的前輩露出這副委屈像,才剛想,就見前輩嚷著:「當然,桑德家!唉。桑德家,又是桑德家。我們伯爵就是好脾氣,真娶這種潑……噯,這張臭嘴說得太多,你可別像我,做這麼多年還沉不住氣。小夥子,就當沒看見知道嘛?回頭給你找雞腿。」

  小夥子轉動他玻璃般好看的藍眼珠,又問:「他們家怎麼不死心?上次和上上次,不都沒成嘛?」他憑藉自身的開朗風趣,早在剛來那會兒就打聽了遍:桑德家厚著臉皮塞女兒給伯爵已經是第三次了,沒一次成功,就連以嫻淑著稱的遠親家的孩子都帶來見過,仍打動不了伯爵的心。這次不知為何突發奇想,居然送自己的大女兒伊莉莎白來,在外名聲潑悍的伊莉莎白和他們以謙和聞名的伯爵更像不同世界的人。

  「唉,想著我們伯爵好欺負吧!真是一個個──唉唉唉!兩根雞腿!不能再多了,嘿!小夥子。」老僕一面推著他向門口走,又說:「當做沒今天的事吧!你也偷閒夠了,去工作吧!別想偷懶。」

  離開的奴僕,腦海還是老僕憤憤難平的話與今早發生的事,以及伯爵面上不失風度卻全無溫度的婉拒弧度。無論是眼角的彎度和嘴角的上揚弧線,都像精密打造的機械,他們的伯爵,埃凡納德,究竟花了多少時間練習拒絕,又花多長時間面對獨屬他的偌大莊園?

  夏天時,埃凡納德會去伊凡埃勒的故居避暑,那早已屬於埃凡納德。多數人認為他的伯爵是個有野心又下賤的年輕人,甘願當伊凡埃勒的狼狗。
  「伊凡埃勒這不知羞的年邁寡婦!」當時,他可從不少參與宴會的貴族嘴裡聽過這種話,但都是些禁不起考驗的流言,三十年足夠證明伯爵的深情了;他抑親眼瞧見埃凡納德獨自躺在伊凡埃勒故居的頂樓花園,光著腳全無貴族形象,一手高舉香檳對著星空說了句:「Santé!」暢快地笑,那時,他的伯爵失去一貫的冷漠,長出溫熱的血肉,甚至──
  當伯爵瞧見失禮冒犯的他,還俏皮比出噤聲的手勢,那是他見過最有生命力的伯爵了,與平日披上人皮面具的全然不同。

  在伯爵的床前,當年的小夥子、現在的中年奴僕已是這個莊園最大的管家了。他以極輕的力道撫上失去體溫的素白床單,這張床或許曾有過伊凡埃勒的體溫,但已經沒人能考據了。以極重的力道閉上眼,再睜開時,埃凡納德的聲音消失於整個天地間,這座莊園失去了他的主人,但會有下一任繼承人,伊凡埃勒的侄子……那些人會怎樣說,他都想好了──「伊凡埃勒才是最大贏家,看!真會算計的老女人,她們家可是……」

  夏日的蟬鳴忽然響起,此時的奴僕又有些想看,想看紫藤花縫隙透出的星子如何舞蹈,他有個浪漫又悲哀的猜想,伊凡埃勒會前來送別他們的伯爵嗎?
  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