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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4-02
我聽到築幸驚叫,她應該是剛發現了爸爸的慘狀。
她問我有沒有叫救護車和報警。
我請她幫我撥一一零,因為我剛才太緊張,只撥了救護車。
趙明慶笑了,像是放下心中大石頭,輕鬆地笑了。
「原來是假的啊,她不是女鬼的話,為什麼從那開始我的生活就愈變愈糟?結果我就這樣成了無所事事的小流氓……陸華園,謝謝你告訴我,讓我可以解脫,對不起,我殺了你爸爸。」
他迅速從口袋取出第二支短刀,在和爸爸相同的位置,狠狠地、毫不留情把刀插進去。這是一報還一報嗎?但有什麼用?
警方先來一步,確認爸爸已經死亡。待會來的救護車將不會開往醫院,而是開往殯儀館。
爸爸就只是不斷跟別人吵架,想拿酒瓶砸人,然後被人給刺了一刀。多麼簡潔俐落的死亡,連掙扎、喘口氣都沒有,一點真實感也沒有。
我想不通爸爸對我有什麼存在意義,他在我小時候對我很好,然後呢?媽媽死後他就成了一個陌生人,他意氣用事,連死亡都毫不在乎,隨隨便便就把老命給丟了。
我看得很清楚,對趙明慶那一刀,他連閃都不願意閃。他把還活著的親人當什麼了?
這個倒在地上的男人到底是誰呢?他只是一個迷失多年,名為陸岳洋的行屍走肉罷了。
可惡!可惡!為什麼我的眼淚還是流下來?為什麼爸爸死前,把所有的注意力、精力都放在趙明慶身上,明明我才是他的兒子!
我們在現場做筆錄。
我的頭倚在築幸的肩上,她全程握住我的手,令我感到這世間殘存的暖意。她的手持續顫抖著,一定嚇得不清,我用更大的力氣回握她。她不時低著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爸爸被殺害的案子很快就結束了,因為兇手在當場就自殺了。
時隔多年,我再度以獨生子的重要身分參與喪禮,這次仍舊有人閒言閒語,然而不只一人兩人,我聽到不少張嘴都說我的命格差,剋死父母。
叔叔沒有替我幫腔,他一臉複雜,或許他也在想,我身上到底是不是背負難以化解的歹命。
如果硬要我承認,我會承認是我害死爸爸。媽媽過世完全是意外,但爸爸會死,是因為我沒想過關心其他人,放任趙明慶沉淪。
趙明慶的父母有打電話來,詢問能否來道歉、捻香。我感謝他們有這份心意,但我還是婉拒了他們。
他們仍舊堅持,我只好說明清楚,「你們過來只會被我的親戚們怨恨、謾罵,我不希望那樣。更何況,你們兒子也過世了,把精力留在他的喪禮吧,我們都需要時間來跨越悲傷。」
趙媽媽困惑地問:「你不恨明慶嗎?」
「我當然恨,但我更恨身我父母的你們,」我平靜地說,「你們也知道,我和他是小學同學,那時候他並不是個壞孩子,是什麼讓他今天變成這樣,你們有沒有關心過?與其特地過來一趟,我更希望你們好好反省。」
她沉默一會,才道了聲歉,掛斷電話。
我很高興自己把想講的話說出口,中途,我一度要失去控制,狠狠把電話丟到一旁,幸好我沒那麼做。
火葬當天,阿誠哥沒有缺席。聽說他過幾天就要到國外出差,他能來,我對他表示感激。
他看見爸爸的遺照,沒有太多情緒,反倒是在與我對談時,無時無刻都流露出關心之意。
他見到築幸,連眼睛都笑了,緊緊抱著我對我說:「那些閒言閒語聽完後,私下發洩就沒事了,如果對這地方沒好感,不願意再回來也沒關係。你現在只要想著你自己和女朋友就好,好好把握眼前的幸福。」
總覺得他的話另有深意,「誠哥,你很討厭這裡嗎?」
「怎麼說……我只能講,不要被他人左右了,有些人對你沒有惡意,但卻在無形中綑綁了你。你要記住,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在不傷害別人的情況下,你想怎樣就怎樣,人生只有一次,誰都無法重來。」此刻,他的神態像極了一位嚴厲的老師。
堂姊也是在火葬這天來的,我聽到伯父伯母稍微唸了她,「怎麼到最後一天才來。」
她面朝我,誠懇道:「抱歉,太多工作推不掉。」我回她沒關係。
伯父見狀,瞪了我一眼,他對自己女兒喜歡我這件事,尚未釋懷。
與阿誠哥相比,堂姊和我的關係更加親近,然而,不曉得是築幸在場,讓她有所顧慮,或者她認為不該打擾我,讓我靜靜療傷比較好,除了幾句禮貌的問候及交談,她幾乎沒和我有任何交集。不過,我知道,她偶爾會盯著我瞧,我無意間和她對上眼好幾次,就是最好的證明。
歷經爸爸的慘劇與喪禮,我所擁有的東西又失去了不少。
叔叔、嬸嬸不用再負責照顧爸爸,可我和他們之間產生淡淡的隔閡,我找到女朋友這件事,對他們而言也不再是值得一提的喜事。親戚們視我為洪水猛獸,以後想找他們幫忙,恐怕他們也不太想搭理我,又或者會把我看作是低一等的可憐蟲。
有句話說「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但那些不如意並非一開始就存在,而是連鎖反應,就像這次事件,最早的源頭可以溯及國小時去的隧道。
我哪可能預料得到,當時的因會結成這樣的果。倘若我預料的到,我會願意向趙明慶那群男生坦白隧道很安全,然後放棄與築幸深交的機會?
想起那時隧道裡,築幸嬌小卻孤傲的身影,即使重來百次、千次、萬次,我還是會選擇她。
回到台北,由於請了不少假,我有好長一段時間都在加班,無暇去想求婚的事,築幸也好一陣子沒找我。喪禮的每一天她都在幫忙,她肯定累壞了。
我難以從爸爸死亡的陰影中走出,只要工作結束、離開公司,身邊沒有其他人,我腦海就會自動浮現爸爸被趙明慶用刀刺死的畫面。
倘若爸爸繼續過著糜爛的生活,對我不理不睬,就這麼自然過世,我可能還比較高興。我接受不了他死於非命,他在死前在想什麼?有沒有話想對我說呢?他甘心就這樣子隨便死去嗎?
媽媽假如和爸爸在地下見面,她對這樣的爸爸不知感覺如何?會不會覺得我這兒子讓她失望?
每晚我都平靜入睡,醒來時卻發現枕頭被淚水沾濕一片。
雖然哭了,可我都沒有作夢,我多麼想夢見他們。
在我的心情墜入黑暗的低谷時,我會想一想阿誠哥說的那些話,那對我來說算是止痛藥,只可惜治標不治本,止痛藥用太多更是會產生抗藥性。如果生活沒有實質改變,靠藥又有何用,更何況這藥根本就不存在。
忙碌的加班日子告一段落後,我立刻去訂製了一只鉑金鑽戒,早在之前,我就趁築幸睡覺時量過她的指圍。很多人都會選擇在戒指內側雕刻紀念日或姓名縮寫,但我沒這麼做,我選擇雕一隻貓和一隻小鳥。我相信築幸能感受到其中獨特的意義。
我不打算在短時間內向她求婚,那樣會變得像是我在藉由求婚,來忘卻我心中的疼痛、惆悵,另一個原因是,或許我還在迷惘,無法回到爸爸還活著的時候,那麼堅定想和築幸攜手成家了。
我擔心自己不能帶給築倖幸福。
步入婚姻,沒有說一定要由男性來承擔一切,可是我也不想成為築幸的負擔。
我指的並不是物質層面,而是精神,沒有人會希望自己的另一半現在陰沉的泥淖,老是不快樂,所以築幸沒來找我,我其實挺慶幸,因為我不曉得該用什麼態度面對她。
誠實做自己的話,我絕對撐不起笑容。
一直接受她溫柔的安慰,我卻遲遲沒有好轉的話,她會感到厭煩吧,她甚至有可能在我面前對我說失望,然後提出分手。
儘管我聯想到的都是些負面事物,我卻噗哧一笑,把口中的茶水吐到我的褲子上,我想,我已經做好面對最壞結局的心理準備。
某個週五的夜晚,我閒來無事玩了遊戲。因為遊戲這玩意,總是比想像中還要耗費時間,可能只是在整理材料、做戰前準備,半小時甚至一小時就過去了。
我希望時間過快一點,早點到睡覺時間,不然我老是想些不好的事情,精神愈來愈差。
叮咚、叮咚。
喂,到底是誰啊?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挑我被惡鬼追的時候來,這遊戲可沒有暫停鍵!我朝門口的方向大喊,「等一下,等一下,等我五分鐘!」
也不知道外頭的人有沒有聽到,只求不要繼續按門鈴就好。
我使勁所有技巧,總算甩開了那些鬼,爬到一個小樹屋上。
急匆匆跑去開門,原來是築幸。
她瞇起眼睛打量我,「我沒破壞你的好事吧?」
我一頭霧水,「什麼好事?」
她表情揶揄道:「就是男生獨自一人的時候,會做的羞羞又快樂的事。」
我翻了個白眼,「我沒有做,而且那又不只男生,女生也會做好嗎?」
「不然你剛才在幹嘛?」
「我在玩遊戲。」
回到房間,我傻住了,只見電腦螢幕內,樹屋底下滿滿都是鬼。
「啊,這個遊戲我最近也有玩,等我上線,我去救你。」
這時我才注意到她帶了筆電,「妳應該是來編輯影片的吧?陪我玩這樣好嗎?」
「什麼事都沒有陪你重要,你開心我就會開心。」她捏了兩下我的肩。
我的角色無助地呆站在原地,等了幾分鐘,一個金光閃閃的女法師跑來把鬼驅走。
「你是新手嗎?來墓園還穿暗屬性裝備,是想找死吧?」
我摸摸鼻子,尷尬地說:「妳怎麼那麼強?」沒想到,在遊戲裡我也要靠女朋友來照顧。唉──為什麼現實的我就不能好好振作?
爸爸的死對我的影響比我想像的還嚴重,他的死把媽媽的死還有我的過去,通通翻扯出來。
「其實工作室的同事有幫我啦。」
她的同事不都男生嘛,難不成他們對築幸有意思?
「華園,你別繃著臉,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他們是不是喜歡我,我管不著,但我絕不會對他們有感覺,我唯一喜歡的人只有你。」
我稍微轉過頭,「當著我的面講這些話,真令人害羞啊。」
築幸有一點和我相同,那就是我們不太喜歡講「愛」這個字。我們不常說「我愛你」,而是講「我喜歡你」。對我們而言,喜歡這個詞不只是用來表達愛意,還包含了「包容對方」這項冀望。
為什麼說是冀望?因為不可能有任何一對情侶,在一開始交往的時候,就能完美地接受對方的一切,我和築幸也仍在透過相處來學習。
喜歡這兩個字其實很模糊。有時候,大家口中的喜歡不一定相同,有的人是欣賞,有的人卻昇華成了愛情。
但這樣一個曖昧不清的詞,我和築幸偏偏獨鍾於它。
我度過了一個陰鬱的冬天,一轉眼,時間已入夏。
「華園,下禮拜我們去遊樂園玩,怎麼樣?」
我好像還沒和築幸一起玩過遊樂設施。
記得以前我們還沒有能力自行到外縣市的時候,她曾經講過,要請可信任的親戚帶我們出門玩。
現在也不需要親戚了,我們自己就可以到任何地方去。
「好啊,就去好好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