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奇萊礦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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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3-15
一輪彎月懸掛在縱橫交錯、跌宕起伏的山脊上,只從雲後透出一小截,像微微出鞘的利刃。但夜空並未因此感到困窘──漫天的星斗不若月光耀眼,卻也十分璀璨。像是要與星空爭輝似的,底下那座緊偎著奇萊峰的小鎮也是燈火輝煌。
然而,若是看在對這座小鎮稍有認識的人眼裡,這幅情景不免啟人疑竇;燈燭並不便宜,何況此鎮又位於險峻的山峰上,為何家家戶戶在這樣的深夜裡,會點起一盞盞燈火?
其實這座小鎮本就十分奇異;它會建在這本應人跡罕至的高峰處,自然並不是沒有理由的──奇萊峰出產一種珍奇的礦藏,而此地正是依附在礦坑之外,供人起居之處。
礦坑的入口就像是巨獸的嘴──一團張得大大的漆黑,黏滯著血腥與焦臭的氣味,以蜿蜒繁複的管道連接山體的內臟世界。
在深處的一條坑道中,阿思趴倒在地,臉抵著地面粗糙的石礫。這個男人蓬頭垢面,身上粗糙的麻織布衣已破爛得難以蔽體。不過這顯然已不會令他感到困擾,他壓在身下的腹部開了道大口子,鮮血和內臟破口而出。
他的眼睛幾乎和幾具倒在他附近的屍體一樣無神,呼吸也已細若游絲,但他的腦子卻還在轉動。
他在回顧自己的一生。
遠遠的小縣城土黃色的城牆,在地上畫出文字的樹枝與沾著泥污的手,過年時或著大蔥和辣椒爆炒的豬肉片,臥榻的父親凹陷、削瘦的臉龐……
趁著私塾裡孩子們玩鬧時摸來的冊子。
鋤頭粗厚的把手,僵痛發痠的身子骨,隔壁幾戶人家裡秀美的小姑娘……
從先生手裡接過一捆殘破的書卷。
散發出奇異光線的線條,沾著樹汁、因興奮而顫抖的手指,成功讓蟲子按照自己意志行動的狂喜,伸手將他領入城中的盜賊們,以前甚至不敢想像的大筆金錢,奢華的享受,桌上鋪著的密密麻麻的藍圖,殺人或者被殺……
阿思很快略過了前面的大半生。並不是無法面對過去的回憶,而是……這一段和後來的遭遇相比,就像是序曲。雖然長,卻平淡無味,讓人覺得一點也不真實。
他沉入了回憶的深潭。
大多數的罪犯都無法善終。儘管知道其中的危險,他們總是無法及時抽身,最後不是被人出賣、背心插上一把同伴的刀,就是躲不過恢恢法網。不管是普通人或形者都一樣。
阿思被逮之後,幾經輾轉,最後被送來了這個地方。
蟲形者罪犯的其中一個流放地,奇萊礦坑。
他先前就已聽過此地的傳聞。據說幾十年前,一夥上族的蟲形者聯合起來謀權篡位,但最終功敗垂成。這本是株連九族的大罪,但也不知是當時平定的功臣起了惻隱之心,還是不願浪費形者這項寶貴的資源,在他的進諫下,除了實際行動的叛黨被處以極刑,其餘牽連人等被流放到此地,淪為勞作不休的奴隸;其中,蟲形者操縱蟲子們挖掘礦產,一般人則照料小鎮的起居。
事過境遷,如今此地變得更加複雜。在這數十年間,陸續有像阿思這樣犯了重罪的蟲形者被流放至此。儘管同為被流放者,他們和生長於此的逆賊後裔卻是水火不容。
他們是獄卒,而逆賊後裔們是囚犯。
這裡的「獄卒」各自被分配若干名「囚犯」,負責管理他們,而監理會每月計算每名「獄卒」手下的「囚犯」的礦產量,給予獎懲。由於規定的礦產量很高,要達標並不容易,不但「獄卒」之間競爭激烈,「獄卒」們對自己手下的「囚犯」壓榨起來也毫不容情。
啊啊……多麼可悲。阿思嘴角動了動,嘲諷地微微上揚。我們本來應該是最能理解他們的人,不是嗎?可是「獄卒」不是因為壓迫轉而迫害「囚犯」,就是被上頭施捨的小惠和權力蠱惑,安於現狀……
連「獄卒」之間都毫無情誼……
誰都沒去想過,是不是能夠聯合起來一起反抗的事情……
不,這樣的人還是有的。阿思抽動了一下。眼前浮現一位面貌粗豪的男子,溫柔地抱著一位纖弱矮小的女人……
和阿思不同,號強在這裡混得挺不錯。別看他生著一副兇惡的大鬍子,他不但心細,腦子靈光,作為形者的造詣也十分了得。阿思從沒看過他因為繳不上呈貢而受罰。
他本來是最不可能發動叛亂的那類人,因為他對「囚犯」一向冷漠而務實──不是殘酷,就只是不在乎。
然而意外終究還是發生了。能幹的「獄卒」可以享有不少甜頭,其中一項就是挑選喜歡的「囚犯」享樂。偏偏號強卻真心愛上了一名叫做阿秀的「囚犯」,還讓她懷上了孩子。
兩人當然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麼──為了避免互相勾結,「囚犯」、「獄卒」與監理之間不允許任何通婚,阿秀和腹中的孩子只有死路一條。
這就是叛亂的火種。愛確實是可怕的力量,甚至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本質……
阿思想起了那些天的日子。號強暗中拉攏了許多人;他們會挑選時機,讓兩派甚至三派人馬在礦坑裡密會;人們把頭湊在一塊兒,緊張地小聲商議;幾隻感應力突出的蟲子被派守在通道把風,坑頂則懸掛散發幽幽藍光的品種,供應照明……
他的五官微微放鬆。那時他們完全沉浸在刺激和想望中……終於能做點什麼有意義的事情,感覺真好……
奇萊礦坑在這幾十年內都未曾爆發足以動搖根基的叛亂的原因很多,逆賊後裔與統治勢力戰力懸殊自然是其中一項。蟲形者的戰力完全取決於他們操縱的生物,而逆賊後裔被允許持有的,是幾乎不具備戰鬥能力、專用於開採礦坑的蟲隻──那怕是讓蟲形能者代勞,恐怕也變不出什麼花樣來。
當然,每個蟲形者都能夠消耗自己的真元,培育戰鬥用的生物。暫時性的蟲形術允許蟲形者對生物下達簡單的命令,永久性的蟲形術則可以澈底改寫生物的結構。然而光憑個人的力量,想從頭培育出殺傷力驚人的生物,實在是天方夜譚──現今上族蟲形者們常用的暗殺型毒蟲,可是經過數百人與好幾代才淬鍊出的智慧結晶啊!
知識,關鍵是知識。五形術的力量奠基於知識,有了知識,才能衍生巧思。而逆賊後裔始終付之闕如……
但如今已是水到渠成。號強、阿思等人或許不比上族的蟲形者,但他們也是在地下世界打磨過的利器,論知識可是綽綽有餘。空身的火槍被填入了火藥與鐵彈,只要扣下板機就能發射了……
最終參與叛亂行動的除了幾名「獄卒」,還有將近四成的「囚犯」。但他們還沒做好揭竿的準備,便意外走漏了風聲,被迫提早開戰。
限於時間與真元,培育出的毒蟲毒性有限,而且「囚犯」們完全沒有戰鬥的經驗。奇襲的優勢過後,面對在外固守,佔據地利又是此道高手的監理形者們,戰況極為慘烈。
最後他們以過半人員戰死的代價,拿下了所有監理的腦袋。但身先士卒的號強沒能迎來這美好的一刻;他沒像大多數同伴那樣葬身於暴炎與猛獸,卻死在一位人形者臨死前投出的一記迅猛的標槍下。
小腹微微隆起的阿秀撲在他身上,哭聲久久迴盪在空曠的山峰間……
多麼淒美的愛情故事,阿思虛弱地諷刺一笑。可惜世界從來不會這麼美好。
敵人被消滅了,但局勢的動盪卻是更大的危機,劇變後的奇萊礦坑迫切需要一位領導人,橫心便適時登高一呼。橫心是一位參與叛亂的逆賊後裔,阿思在先前就已對他展現的才智印象深刻,所以對於他登上高位一事,阿思並不感到意外。
讓阿思意外的是橫心深藏心底的仇恨與陰狠。
橫心早在號強招募人加入時,就暗自煽動拉攏了一批逆賊後裔。這些逆賊後裔和橫心一樣,不止痛恨監理,對直接加害他們的「獄卒」們更是充滿了仇恨。他們一奪得大權,就像是要將先前所受的痛苦十倍奉還般,開始了殘虐的報復。
我們能說他們這麼做是錯的嗎?阿思苦澀地想,他們的憤怒可是其來有自……什麼樹就會結出什麼果實……
大多數的「獄卒」很快就遭到肅清。或許應該感激,逆賊後裔不甚了解酷刑是怎麼回事,否則他們走得可能還會痛苦得多。只有少數像阿思那樣,被認為尚有用處,或因御下溫和而博得同情的「幸運兒」作為奴隸活了下來。
之後,這股失控的怒火,甚至延燒到了害怕或無力參與叛亂的逆賊後裔身上。新的權力地位順理成章建立起來──戰鬥能力高強與叛亂有功的人登上高位,弱勢者則再次過起飽受壓榨的日子。包含阿秀在內,許多人因過度操勞或真元耗盡死去。監獄並未隨著「囚犯」打倒「獄卒」而垮台,只是同樣的位子換了另一批人……
讓阿思不可思議的是,橫心居然沒有馬上率人逃離。恐怕是看上這裡出產的金屬價值不斐,打算能多採一點是一點吧。更不可思議的是,也許是朝廷氣數將盡,先後幾批趕來此地鎮壓的官兵都不成氣候,輕易就被擊退、消滅,這讓橫心一夥人更是肆無忌憚地久待起來。
但今夜報應終於到來了。沒有任何預兆,小鎮的房屋在極短的時間內一起竄起了火頭。站哨的守衛見狀急忙趕回探視,埋伏已久的兵隊便順勢包圍了鎮子。慌亂之間也不知道敵人來了多少,橫心直覺地領著大夥躲入了礦坑中。
這正中對方下懷,他們打的就是將這裡所有人都剿滅的主意。來者既有鴻鵠之志,自然不會只有燕雀的本領,儘管橫心他們佔了地利之便,在對方訓練有素的陣仗面前,仍然不堪一擊──這不止是幾個強大的形者聚在一起而已,他們顯然清楚知道要如何協同作戰,才能發揮最大的戰力……
想必是上族的菁英。阿思想到自己挨的那一擊。那時他連能夠操縱的生物都沒有,只是跟著其他幾人往礦坑深處跑去,混亂間也搞不清方向,正好撞上了敵人。他甚至來不及轉身,離他最近的人形者就以非人的速度揮舞一把大戟,深深砍入了他的腹部。阿思身邊的人們才剛發出幾聲驚叫,就跟著全都被重重擊倒。
此時敵人聽見不遠處的通道傳來騷動,便顧不得砍下阿思的腦袋,追向了另一批逃跑的人們。拜此之賜,他才能躺在這裡回顧這一切……
啊,不行了……眼皮……好重……阿思斷斷續續地想。痛楚已經遠去,甚至連寒意也消失了,剩下的只有睏倦。死亡原來是這麼溫柔的一件事。他本應舒服地沉沉睡去,但在這最後的最後,還是有件遺憾留在了他的心底。
小楓……那孩子還好嗎?走的時候應該沒有感到痛苦吧?
小楓是一名逆賊後裔。雖然只是個纖弱的小女孩,但她在阿思見過的諸多蟲形者中,也屬於出類拔萃的那一型。但因為不敢參與叛亂,在事後遭到了嚴厲的迫害。她的父親早已逝世,母親也在叛亂中被波及而喪生,會出面保護她的人,是哪裡也不存在……
阿思想起自己那天溜進她房間的事情。雖然已是爛命一條,但讓他以命犯險,還是花了些時間鼓起勇氣。說是房間,其實也不過是間徒有四壁的簡陋石屋。女孩正蜷在充當棉被的麻袋下抽泣,一看阿思進來,她嚇得瞪大雙眼,瑟縮到房間的一角,不停顫抖。
認出阿思後,她仍過了許久才平靜下來。阿思湊到她的耳邊,盡可能精簡地講述了培育毒蟲的知識與訣竅,但時間實在不夠,他只能祈禱女孩的天賦能夠彌補缺少的部分了。
「做這些的時候小心點,千萬別給人看到了。不管要殺死那些欺負妳的人,或是……」阿思頓了頓,「給自己一個解脫,或什麼都不做,都是妳的自由。」
實際上阿思希望她能夠藉此安樂地自殺。在他看來,這比報復後再被虐殺,或者繼續過這種身體心靈都被狠狠踐踏,沒有任何未來的悲慘日子,要來得好多了。不過這終究是她自己的性命,真元,還有選擇。他能做的也就只是把工具交到她手上而已了。
不過到頭來阿思做的一切似乎都沒有意義,在小楓能夠選擇之前,終結就來臨了……
阿思的思考停止。在他想到這裡時,終結也降臨在了他身上。
難以想像的劇痛襲來。某種強大的力量像是飢腸轆轆的鱷魚一樣撕扯著他。他從地面一個打挺躍起,放聲痛叫,隨後又痛得滿地打滾,但不管怎麼做,痛楚都沒有絲毫減輕。
在最後的剝離與碎散後,他被拋回了原來的世界。忍耐痛楚散去的過程十分漫長,一時間他仍無法思考,只能咬牙呻吟。
等疼痛的暴雨減緩成細雨後,他才抬起頭來四處打量。不,這裡不是原本的世界。雖然礦坑的結構和他記憶中完全一樣,連頭頂的支柱的形狀、裂縫和紋路都分毫不差,但構成這個世界最根本的部分卻有微妙的不同。
反璞歸真──這是阿思想到最適合的形容。一眼掃過平淡無奇,但凝目細看,每樣東西似乎都蘊藏著深刻的內涵。那底蘊真是百看不厭,每當以為已經看盡看透時,下一秒又會透出嶄新的面貌。簡直就像是……納須彌於芥子之中。
他低頭看看自己的腹部,發現竟已完好如初。而他自己的屍體就躺在他腳邊。
原來遊魂的世界是這樣的嗎?他既驚奇,又因為這意外的發現而喜悅。這簡直就是一件精妙的藝術品。造出這個世界的神一定很有意思。
阿思驚歎一聲,四處打量,發現支柱裡的釘子正在發光──其實他一開始就看到了,但他直到現在才肯定那不是自己的錯覺。他還沒來得及思索原因,就看到了另外幾個放射出強光的人影正朝他走來。
他嚇了一跳,接連退後幾步,但那幾個發光的人影逕自穿過了他。他愣了幾秒,這才會過意來:這些是活著的人。他們看不到也碰不到我。
他想跟上去看看是怎麼回事,但他忽然認出了其中一人手持的兵器──長長的大戟,和釘子與人體一樣在發光。
他不禁打了個寒顫。是那些形者。不過他隨即自嘲地笑出聲來。現在我是鬼,他們是人,哪有鬼怕人的道理?
於是他跟了上去。
這個小隊除了那個拿長戟的人形者,還有另外五人。阿思一個個湊上去看了個遍,讓他最在意的是領頭的那位。此人的頭髮與眉毛剃個精光,左手持金屬小圓盾,右手拿著一根鑲著金屬珠的短杖──種種跡象都指出他是焰形者。而且是這支小隊唯一的一位。
是他單獨一人引燃小鎮、放出烈焰消滅蟲群的嗎?阿思心裡一震。如果真是如此,那他的能力可遠在先前監理和兵隊的焰形者之上。
阿思辨認出他們是在往礦坑出口方向走,想來裡面大部分的人已經全被他們殺了──幾個人的腰間別著的腦袋也證實了這點。他們一邊交談,一邊像隨手捏死蟲子似的清除回程撞見的漏網之魚。阿思聽不見他們的聲音,但看錶情也知道他們心裡已在歡慶這趟凱旋。
對此他心裡沒有什麼憎恨。他向來不擅長怨恨別人。鳥兒吃掉蟲子是天經地義,何況蟲子本身就不怎麼乾淨。但是,也許能夠乾脆地憎恨別人,不要想那麼多,會過得比較快樂吧……
有一點令阿思不安。被殺死的其他人也都短暫顯形在遊魂世界,但他們都很快就消散──被捲入一個奇異的黑點中消失無蹤……
他一邊沉思,一邊跟著小隊走。這些人完全不懂礦坑的結構,但他們之中有一位操縱獵犬的蟲形者,靠著獵犬不時確認氣味領路,還是順利來到了出口──或者說本來的出口。原本應該通往空曠天地的地方被一道岩壁封住了。奇特的是那道岩壁和礦坑的其他岩壁材質完全一樣,彷彿本來就長在這裡。
小隊殺死擠在這裡、跪地討饒的最後幾人,踢開屍體後,一位形者上前,從小袋中掏出一把泥土黏在金屬棒上,將棒頭抵著岩壁,畫起神秘的線條來。
原來如此,阿思會意,出口是他們自己用壁形術封上的,目的在於阻礙礦坑中的人逃生。
這點子……很有趣。壁形術因為起效太慢,除了作為固守陣地的手段,一向被認為與戰鬥無緣。但如果以這麼小的範圍為目標,就可以彌補速度的問題……
阿思沉浸在思緒中,暫時對眼前的景象視而不見:充滿力量的線條很快在岩壁上成形,散發出光芒。封路的岩壁往周圍的岩壁移動,像是張大的嘴。外頭刺眼的火光射入坑道中,幾名形者不由得抬起手來遮擋……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立刻讓他回過神來。一個散發出熾烈光芒的人影趁著這一瞬間竄入了坑道。
來者兩手各拿一把適合在狹窄處運使的匕首,對形者小隊展開攻擊。他的速度快得不像是人類,甚至不像是形者,出手更如同藝術般精準而完美。在不到一次呼吸的時間裡,形者小隊中的五人與那頭獵犬已沒剩下幾次呼吸的時間了。
只有為首的焰形者傷勢較輕,他趴倒在地,抬頭俯視的臉上滿是震驚。
阿思目愣口呆地看這一幕,甚至沒發現他的魂魄正逐漸消散……
鳥兒背後還有獵人,這真是讓人料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