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再見∙之前-4

本章節 5313 字
更新於: 2020-03-15
1.
  曾經……我真的是那麼想的。

  天真的以為只要成為狩魔者,天真的以為只要奮不顧身的往前邁進,就能守護我身邊所有重要的人和我的信念。

  如果一切都能夠重新來過。

  我,還會在四年前那個關頭選擇進入吉爾利斯。選擇成為守護者嗎?

  如果一切都能夠重頭來過。

  我……還會選擇尋回這段記憶,把自己重新推入深淵嗎?

  我不知道……

  我所執著的守護與愛上人最後給予我的意義。
  ……到底是什麼?


*****


  「希維亞。妳怎麼一點都不高興?不喜歡分派給妳的聖堂任務嗎?」

  在無數次的叫喚後發現我動也沒動,班終於投降從公告板朝我走來,在我對面的交誼桌前坐下。

  我沒理會他的繼續揮動手指,在空中拼著我的風阻拼圖。

  紫色的透明膠片隨著手在空中揮動,和另一片拼圖碰撞,又因合不起來掉回桌面。

  我繼續揮動起另一塊拼圖,試試有沒有接合的空間。

  「現在不是玩的時候,希維亞。」班將空中拼好的成品一片片拿回桌上。

  「要我去我就去吧。」我意興闌珊的答。我早就看過那張聖堂任務的名單,唯一提起一點興趣的是可以遠離吉爾利斯一陣子,到我一直有種懷念感覺的巴格羅冰島。

  「至少聽說第七王國的夕陽是相當美的。」

  「天空城就真的讓妳這麼不快樂?」班嘆口氣:「妳知道,多少人夢寐以求能達到妳今天的……」

  「這裡是監獄。」

  「什麼?」

  「班教授,狩魔者到底是什麼?」我壓抑著胸口的傷痛問:「我到底是為了守護什麼才成為狩魔者?」

  班沉默數秒,無奈的答:「我知道……前幾天食物鏈系統的考驗讓妳受到很大打擊。但那個人本就是罪犯,就算放他回去夏堤,他也是不能留存在這個世上的存在。」

  「不,不是這樣……那個人是──」

  「不要因為那種廢物抹滅妳的大好將來。」他直接站起來拍拍我的肩:「克利斯汀先轉移過去等妳了。先行部隊在巴格羅冰島發現大魔法師的聖堂遺址。妳知道吉爾利斯必須搶在其他協會前找到行星靈戒。記得──後天,第七王國的第一停靠點。行星靈這件事,吉爾利斯只有妳辦得到。」

  我沉默看著他轉身走離交誼大廳。

  我從他臉上毫不在乎的微笑神情就能明白

  ──我和他,已經開始站在不同立場定義殺戮這件事。


◇◇◇◇

  ──四年。

  是一千四百六十天。等於八萬七千六百個小時。

  當艾娜腦中邊計算這些無謂的數字,碰一聲地撞開宅邸大門,等待已久的管家賽司特慌張朝她走近。

  「艾娜大人……」

  艾娜猛地揮手阻斷他的話,跌撞了幾步。

  「什麼都別說……我現在什麼都不想聽……」

  她推開老管家跌跌撞撞朝自己的臥房走去。

  初打進體內的解藥,對第三級警戒魔物的毒性只出現些微效果。

  她的血管彷彿有蛇在竄動。她跌進自己的臥房門口,扯掉領口披風繩結跌跪在地。

  看見撐在地板上的手腕,血管還沒有恢復原本的顏色。青綠色顯得她也像個魔物似的,讓她眼淚開始噗簌簌地落下。

  自己是怎麼渡過這八萬七千六百個小時的?
  光靠思念可以讓一個人變得這樣強大嗎?
  不……她覺得自己老了十歲。

  還好……
  還好那孩子不會看見她這樣的醜態。

  只有在那孩子面前她要保持最完美的模樣。
  只有那孩子──就算她被人叫作魔女,就算她看起來也像個魔女,也會用看待天使的眼神回視她。

  所以她一定要撐著,一定要……

  可是......她好孤單。

  眼淚止不住的滴落在紅色的地毯上。

  這冰冷的玫瑰莊園失去那個活潑的身影之後她好孤單......


  「妳還好嗎……艾娜。」
  一陣陌生突如其來的嗓音,讓她嚇得猛然抬起臉來。

  一個身穿全套白色制服的年輕女子正站在她面前。那套白色制服她見過──是吉爾利斯狩魔者的制服。

  而說話的年輕狩魔者有著她熟悉又陌生的容貌。
  
  她記得那對吸引住她的綠眸,只是它現在變得帶有憂鬱而深沉的氣息;而她也記得那親手梳理過無數次的金髮。它一樣柔順的垂在女子即肩的長度,但較長的瀏海已經被左右綁成小小的馬尾束在腦後。艾娜不敢置信的看著眼前這高挑美麗的身影。

  「我回來了,艾娜。」女子對她微微一笑,那笑近乎逼人的誘惑。

  「希……維亞?」艾娜聽見自己破碎的聲音。

  「嗯,是我。」微微低沉的嗓音跟她記憶的童音完全不同。下一秒,希維亞輕而易舉的將她攔腰抱起移動到床邊,將她安頓在柔軟的靠枕裡躺下。

  「妳好瘦……跟隻小鳥差不多輕。」抱怨似的語氣讓艾娜不敢置信的伸出手:「真的……是妳嗎?」

  「是啊,妳怎麼了,」希維亞跟以往一樣笑著將臉倚進她的手心,「我以為賽司特爺爺在妳進門的時候有告訴妳?」

  「他,他是有說……」但艾娜只聽了四個字。她忙將自己的手偷偷地往被子裡藏。

  「妳的身體……還好嗎?」

  但希維亞立即拉出她的左手,翻轉過她的手腕,指尖沿著她青綠色的血管緩緩地上滑:

  「我聽了爺爺說一直以來的事。妳從沒告訴我吉爾利斯這樣對妳。」

  艾娜抽回手別開臉,正想著這不是該告訴小孩的事時又不知道該如何說服自己──

  因為……希維亞看起來已經到了可以討論痛苦事物的年紀了。

  「我必須繼承父親的工作,持續更新那張等級表。」她沒有看希維亞苦澀的說:「實驗室正導入曾致我們狩魔者於死地,尤利安出現的所有魔物。我身上的數據,會用來建置妳們未來空間感知測驗的模擬資料庫……」

  「是班負責開發的那個系統?」

  艾娜訝然看向聽完後臉色變得陰沉的希維亞。

  不對...…這個人不是希維亞。

  不是過往她認識的那個只是孩子,她吻著她唇上的傷一起吃草莓棒棒糖,還需要她保護的希維亞。
  
  她的眼眶紅了起來。

  「我……我……」這樣實驗品的醜態和已經變得沒用的自己,她不想讓現在的希維亞看見。
  
  希維亞無語的將哭泣的她摟進懷裡。
  
  「對不起……」她耳邊的嗓音心痛的說:「這些年讓妳因為我們一直承受這些痛苦……」
  
  真的……這孩子已經不同了。
  
  已經長成一個可以守護和回應她的痛,讓她感受到深深依賴
  
  ……無可取代的存在。
 
 「我們不要說這個了。」她抹掉淚綻開笑容,第三級魔物帶來的痛彷彿都瞬間消失無蹤了。

 「妳在吉爾利斯過得好嗎?」
 
  她很想念希維亞。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眼前的她如此獨立、美麗、英挺……
  
  艾娜一時開不了口說出「想妳…」這兩個字。
  
  這四年原本深植在心中堅持要守護這孩子的感情,似乎已經因為此刻的再次相遇變得慢慢有所不同。
  
  希維亞輕笑了一下。

  「身處在天空城那座監獄,要是不毀滅掉自己的天真,只會走向發瘋一途而已。」

  身為吉爾利斯的權貴,艾娜卻從來沒有進入吉爾利斯轄下的天空城的圓盤建築。她只知道被夏堤學院選為狩魔者的實習生,畢業後都得進入天空城進行最後考驗。而天空城正中心那棟圓盤建築物──被稱為「食物鏈系統」的考驗,艾娜原以為是體能和力量的極限測試。

  「『食物鏈系統』中只有三種居民──即將被處刑的犯罪者、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和陪伴女人的小孩。只要犯罪者成功偷竊小孩,就能在黑市換取大量金錢並免除罪名;而跟小孩相依為命的女人,只能用系統配給的錢僱用狩魔者獵捕犯罪者,這就是吉爾利斯創造的食物鏈系統;」

  看艾娜睜大眼說不出話,希維亞繼續沉聲道:
  「城裡只有五個小時的白天,剩下時間都是夜晚。圓盤建築外有無數監視器朝內監視這獵殺遊戲防止我們違反規則。犯罪者為逃過判刑,就要趁夜晚偷取小孩,女人為保護小孩只得僱用狩魔者。而狩魔者為了通過測試拿到資格必須抓住犯罪者,然後……」

  看艾娜唇瓣發抖的震驚表情,希維亞輕輕握住她的手。
  「不是艾娜的錯,這是我的選擇。妳帶我離開那條暗巷讓我從泥巴裡重生。我會盡我所能的守護吉爾利斯一員的妳,我答應過妳的。」

  「哼,」艾娜逞強地別開臉:「聽妳說的…好似我是個弱女子,沒有守護自己的能力一樣。」

  希維亞笑著挑起眉。「聽妳說的,好像妳可以在一秒內割開我的喉嚨,致我於死地一樣?」

  「這就是妳小看我的下場!」

  將手摸向腰際匕首的艾娜頓時愣了一下。

  咦......?

  希維亞這時將手伸向制服皮帶後方,再回到她的面前時,指尖夾著她本來要用來偷襲的匕首。

  「這個......送我當禮物?」看希維亞將她的藍寶石匕首舉在眼前左右端視,艾娜手還摸在空蕩蕩的腰間,弄不清發生什麼事。

  「在狩魔者面前攜帶武器還擺在這麼誘人的地方,」希維亞黠促地摸一下她的腰,「我不動手都不行。」

  「妳…妳這小鬼!!」艾娜臉瞬間羞得通紅。

  「送我好不好?」希維亞微笑:「這長度可以當一把不錯的靴刀。可以在我出任務的時候陪伴我。」

  艾娜這才意會到,當希維亞說出「割開喉嚨」四個字時,她早該聽出自己的防身武器已被這孩子沾沾自喜的藏起。

  「妳怎麼可以捉弄大人?」她火氣上升的怒嗔:「老讓賽司特傷腦筋就算了.....現在還爬到我的頭上?」

  「我哪有,」希維亞一臉委屈的將她拉近撒嬌,「誰叫妳對我一點防備也沒有啊。」

  「對妳我為什麼需要防備?」她怒問。

  希維亞眼底瞬間出現一抹詫異,隨後她垂下眼。

  「沒想到還有對我說這種話的人…」她淺淺的笑裡透露一抹蒼涼。

  「希維亞,妳給我去迷宮裡罰站。」艾娜立即指向花園迷宮的方向。

  「艾娜,那沒有用。我已經不會在迷宮裡認不出方向了。」

  「不管,妳現在去。同時反省妳以前的行為。妳撿回來的所有垃圾,奇奇怪怪的種子、知更鳥的鳥巢、還有妳弄壞我的音樂盒,賽司特現在還當寶一樣塞滿房間!」

  希維亞邊聽邊笑,「還有呢?」

  「還要我說?」

  但艾娜越是說下去,越發現希維亞根本沒有在聽,只是將目光垂在床邊微微笑著,沒再接過她的話。

  她終於知道希維亞對她的所有撒嬌都只是為了此刻。「寶貝,說吧......妳會回來,是有事要告訴我吧?」

  「這是我最後一次聽妳要我去罰站了,艾娜。」希維亞沒有看她的道:「前天...我在天空城親手殘殺了一個向我求饒的受刑人。他因為女兒生了重病所以在史托特家管理的下城區偷了藥。只是這樣,他就被移送進天空城的食物鏈系統。他說他一點都不想偷小孩去賣,可是食物鏈系統逼得他不得不做…他跪在我面前對我求饒,說女兒還在下城區等他拿藥回去……可是,我只能咬牙閉上眼睛,一刀接著一刀,割斷他的喉嚨結束他的生命……」

  看希維亞用彷彿一點都不在乎的表情說著,艾娜崩潰的緊握住她的手。

  「天空城真的很冷很冷,冷到跟下城區一樣永遠都在下著雨。當天他的血染紅我腳下的雨時,我想起和妳相遇的那一天……那天我也以為自己會死在那場大雨裡,可是那時候妳出現了。我在想或許我以前也是從黑市被丟進下城區的小孩也說不定。但是我遇到妳──史托特家族的妳。明明,史托特這個家族給我的是很多的幸福,為什麼……為什麼最後是變成這樣呢……」希維亞說到這裡聲音終於開始哽咽:

  「……我真的很想念每天在花園繞著妳要糖吃,被妳叫到樹下罰站的時光……但是我知道已經回不去了……

  殺了他的那瞬間,他的血飛濺上我的臉的瞬間我就知道……
 
  回不去了艾娜……

  只要殺了人就肯定回不到那段過去………我已經沒辦法回去找妳了……」
  
  艾娜用力抱住她痛哭失聲的孩子。

  ──都是我的錯……
  艾娜邊哭邊深深的後悔著。

  已分不清楚心裡痛苦的情感究竟是什麼。
  她從一開始就不該答應讓希維亞進入吉爾利斯,一開始就不該答應班。

  「我明天就去告訴班,不準妳再為吉爾利斯出任何任務!不准他們要妳做妳不願意的事!」

  她要像父親用宅邸守護自己一樣,築起高高的城牆絕不再讓任何人踏近她的寶物一步。

  「白金公爵。」希維亞這時在她懷裡說。

  「……什麼?」

  「大魔法師的行星靈戒,已經被吉爾利斯駐守在第七王國的前鋒部隊發現了。」

  「第七王國……?是大海另一頭那個北方自治區島嶼?」

  希維亞點頭。

  「巴格羅冰島是接近黎明女神協會的範圍。白金公爵親自下令,我必須在黎明女神發現前回收那樣聖物。」

  ──達倫∙貝爾……!! 艾娜緊握住拳。
  毀掉了自己和父親,現在又打算毀掉她最重要寶物的男人!

  「吉爾利斯不是非要妳一個狩魔者不可!這種小事交給其他狩魔者不就好了嗎!」

  「我聽得見會說話的行星靈。記得嗎?」

  希維亞像是不想再讓她操心,從她懷裡退開抹去臉上的淚。

  「我會回來的,艾娜。」她溫柔撫摸艾娜欲言又止的臉頰:「現在我的能力或許還無法守護好妳們。等這次聖堂任務結束、等我有足夠力量的時候,我就帶艾娜去冒險吧?聽說第七王國的雪山城有很美的日出,一起去看吧。」

  她對艾娜伸出小指,微笑:「打勾勾,和我約定好了?」

  艾娜痛得說不出話,淚止不住地下流。「為什麼……為什麼妳還笑得出來……」

  希維亞靜靜看著她,抹掉她的眼淚:

  「因為……我更不想看見哭的是妳……」

  到底什麼時候,到底什麼時候開始變成希維亞獨自壓抑恐懼和痛苦,也要守護她的情況了?不──艾娜知道根本打從一開始,從希維亞牽著她的手踏進這個家開始,就一直守護著脆弱任性的她與史托特家族。

  「我會努力成長到能保護妳和賽司特爺爺,以及大家。」

  希維亞露出哀傷的笑,小指再次懸在空中催促地道:「等我從第七王國回來前,和我約定好照顧自己,好嗎?」
  
  艾娜說不出話的如鯁在喉,最後,她只能將小指勾上希維亞的,噙著淚水靜靜點了點頭。


continue Sona 六./初始,曾經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