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母蟲也想要避避暑

　　「對不起對不起……我會好好改進，不會在健忘了！」


　　「好險今天有位剛來三個禮拜的新人獨自完成這份工作，不然公司的權益可就不保了啊！下次不許再出這種問題了！嗶！」


　　啊……今天又被上司罵了……最近過得很累，不是被罵就是埋頭工作，腦子都開始健忘起來，連一件重要會影響到公司利益的案子都忘了……不過好在有那位新人，多虧他我才免於被開除的危機。


　　「嗶──」我站在公寓前電梯嘆口氣把手機關掉，看著電梯門映射出我疲憊憔悴、無精打採的樣子，瞧著瞧著，疲憊感又更加重許多。胸口上的名牌標示「亞蛾沙」。


　　獨自一人從台灣來到日本工作，本來就不簡單了，何況我又是不擅於與人交流，應該說害怕與人交流……我根本就讀不出對方到底對我是喜歡還是討厭，兩個人根本就不熟識，對方卻還是對我說盡好話想討好我，或是反過來要我討好別人，那種未知感真的讓人不舒服……


　　電梯門敞開，低著頭的我往前走，再轉身按下關門，此時一個男子大叫：「等等！」並離我越來越近。


　　我趁門關上前趕緊伸手，想讓門再打開，跑過來的男子也正好伸出手想開門，他的手就恰好蓋在我手背上。


　　「唔──」我嚇得趕緊把手縮回來，對方因為門開了而鬆口氣地走入，我這才知道這名男子的身分。


　　他是……住我隔壁的日比野真司吧？看他的包包，也和我在同一家公司上班嗎？


　　「剛剛真是謝謝您了，您是……住我隔壁的『亞蛾沙小姐』（中文）吧？」


　　原本我只想不說話、輕點頭做回應，但沒想到對方突如其來的中文，令我吃驚不已。「亞蛾沙」其實是台灣名，所以單看漢字的話，日本人都會唸成亞蛾沙（Agasa）或稱呼我為亞小姐（A San=日語的亞小姐）。


　　不過聽他講的中文，還有很重的日本口音，應該是剛學吧？但他是怎麼知道我是台灣人的？


　　「日比野先生……是怎麼知道我是台灣人？」


　　「因為前陣子晚上，我有聽到您在陽台用中文跟人講電話，還講得很流利，就想您會不會是中國人或台灣人。我大學也有修中文，所以也聽得懂一些。您獨自一人來到日本打拚，肯定很累吧？」真司問。


　　「是、是啊……」


　　看來是個觀察細膩的人呢……不過我很少被人這樣關注，這種感覺挺令我不自在的……


　　「亞小姐（中文）也是和我同一家公司嗎？」


　　又是想打好關係的客套問句，我看我不講話好了……


　　「……嗯。」


　　奇怪，我怎麼會做出回應呢？


　　「真巧呢……我是剛來三個禮拜的新人，不過今天就遇到一個大案子，但好險順利被我完成了……」


　　剛來三個禮拜的新人？該不會他所說的大案子，就是我忘記做的那件大案子吧？


　　「我上司還不停地跟我抱怨，原本接那件案子的員工有多麼笨拙……連小事都容易忘記，口頭禪是對不起……」


　　肯定在說我……我看他等等就要說「那個笨員工，害我辛苦得要死要活，怎麼還不被開除？」的抱怨話了吧？


　　「不過我想那位員工應該有什麼困擾吧？例如過度操勞之類的。」


　　！？


　　「其實我剛開始工作時也會這樣，太累導致神智不清、忘東忘西，也常常被上司罵笨拙呢。」真司說著說著自己苦笑起來，卻沒注意到我正以微驚的表情注視對方。


　　「叮。十樓到了。」真司走到電梯外，看到我還站在電梯內便問：「亞小姐（中文）不出來嗎？」


　　因他這句話我才恢復點知覺，並伸手想打開快關上的電梯門，對方又再一次的，恰好觸碰到我的手，只是這一次換我蓋在他手背上。


　　這回我停了幾秒才把手收回，收回的速度不知為何沒和剛剛一樣快速，對方的手溫明明才經由短短那麼一觸，卻已經深刻的傳達到我心窩。


　　不過對方似乎對此沒什麼反應，抑或是說沒注意到，繼續走他的路。


　　「亞小姐（中文）都很早出門沒錯吧？」


　　「……我都五點出門，搭地鐵。」


　　明明我只要說「是」就好了，怎麼我突然也變得這麼多話？


　　「這樣啊，不知道您明天願不願意陪我一起走？」


　　「為什麼？」


　　「因為……超商現在有個活動是兩人一起買早餐就賞有折扣，而我現在仍再慢慢還之前欠冬姬小姐的房租，所以連買早餐的錢都有點……」真司他不好意思再說下去，而我也明白他的意思了。


　　簡言之就是想要利用我吧？所以先前講了這麼多話，就只是為了這個目的嗎？


　　……


　　「可以，明天要幾點出門呢？」


　　「欸？您這是答應了嗎？」


　　「嗯，因為曾聽說你曾在公園住過一陣子，所以大概知道你在經濟上有點困擾。」


　　「呃──明明再三要求冬姬小姐不要說出去的……」


　　我搖搖頭，「不是冬姬告訴我的，是阿宮梨。」


　　真司嚇到，但馬上又覺得不是很驚訝地垂下肩膀。「那她有說我曾翻過垃圾桶嗎？」


　　「這倒是沒有，但我現在也知道了……」


　　「呃！我、我當時只是錢包掉進垃圾桶裡，想伸手進去找的哦！」真司連忙替自己解釋，至於是不是事實嘛……我個人是不相信啦，所以我才忍不住抿嘴笑了出來。


　　「拜託相信我啦！」


　　「那……明天幾點出門呢？」我又問。


　　「對哦……大概五點半出門可以嗎？」


　　「嗯，那就約五點半。」


　　「太好了……真是太感謝您了！亞小姐（中文）。」


　　我向對方輕點頭致個意，準備打開門進屋，單腳踏進玄關之前，我再次把半張臉探出來，趁對方進屋前叫住他：「日比野先生。」


　　「嗯？」


　　他突然地看向我，使我的眼神不自覺往旁飄去，想開口說話卻支支吾吾地，這是我從來沒有過的感覺，明明就只是講句話而已，怎麼會這麼難？


　　「那個……」


　　「怎麼了嗎？」


　　「以後……就叫我蛾沙子（Gasako）吧，冬姬、阿宮梨，還有住你旁邊的百合都是這麼稱呼我的……然後不要用『您』的尊稱，我不太習慣被人這樣叫。」


　　真司聽到我這麼說後，雙眼為之一亮，露齒而笑，這張笑容的側面，又正好被夕陽光給照耀，使這個畫面深深烙印在我雙眼，揮之不去。


　　「那蛾沙子，妳也叫我真司吧。」


　　暖暖的……


　　「嗯，真司先生。」


　　雖然是第一次和他講這麼多話，但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感覺到一股，從別人身上無法感受到的……


　　「不用加先生啦。」


　　「我也不太習慣稱呼人不加先生小姐。」我倆隨後噗哧而笑。


　　進到屋內，我把背靠在門上，方才發笑的餘韻至今還停留在臉上，並保持微笑的表情。


　　暖暖的感覺……


※　　　　　※　　　　　※


　　「──沙子……蛾沙子？妳魂還在嘛？唷呼──」百合在發愣的亞蛾沙臉前揮動手掌呼叫。


　　「嗯……啊？怎麼了嗎？」蛾沙子倏然從回憶裡回到現實，看到百合問。


　　「我才要問妳怎麼了吧？從剛剛到現在都心不在焉的，而且還笑得好詭異哦。」百合動動額前，依稀可見一條條橫式紋路的粗黑觸角說，還眨了眨原本應是正常眼白眼黑的瞳孔，因蟲化的關係變成眼黑眼黃。


　　蛾沙子的目光又放到正在聊天的真司、深白、冬姬、阿宮梨四人，尤其是真司，目光停留得最久。


　　「沒什麼事……」


　　真司看了看冬姬，身著散發空靈又沉穩氣質的森林系服裝，看不出蟲肢長什麼樣子，光是從眼睛和觸角也沒法分辨出她是哪種昆蟲。就當他想開口詢問前，冬姬似乎老早就知道真思想問了，於是搶先一步說：「你想問我是哪種昆蟲吧？我是『日本姬螳』。」


　　「螳螂！？」這讓真司自從知道這個世界上是有多種類型的亞人後，一直想知道的問題。


　　不過這個問題感覺不是很禮貌，所以他猶豫了很久，不過冬姬再次看穿真司，又說：「放心，我是同性戀，對男性沒什麼興趣，所以『交配完會吃掉雄性頭顱』這種事不會發生在我身上……大概。何況因為亞人嘴巴構造的關係，要一口氣吃掉雄性頭顱就必須要變成『另外一種』模樣，那樣子不好看，所以我很慶幸我是同性戀～」


　　冬姬一邊笑著說，一邊讓額前比深白較粗的褐色觸角輕晃了下，真司才稍微鬆口氣，還好自己認識的人沒有做出什麼很恐怖的事情。


　　「而我是黃蜂哦！看我身上的衣服跟眼睛顏色就知道了吧？還有這個！」百合興奮地站起來轉圈給真司看看，轉到背面還把屁股翹高，腰椎的地方長出黑色的針刺來。


　　眾人除了冬姬還保持鎮定外，其餘都嚇得站起來，阿宮梨喊：「這麼危險的東西還是收起來啦！」


　　等到百合把針收起來、坐回位子後，阿宮梨開口時，黑且帶有細毛的觸角抖動兩下，舉起深褐色的雙手，與長些細毛的雙肢說：「至於我呢，正如你所見，是隻隨處可見的蟑螂，不過比起真的蟑螂，亞人蟑螂比較不可怕對吧？」


　　阿宮梨忽然站起來朝真司的方向九十度彎腰，那深邃如黑洞的純黑瞳孔，像快把真司的魂給吸走般。除此之外眼睛差點把魂給吸走外，還有那隨重力下垂的巨乳，甚至比深白還要巨大。


　　此時深白的觸角似乎是感應到危機而震動一下，便抱住真司的頭往自己胸埋進去，講：「阿宮梨！真司有我的胸部就夠了啦！」


　　蛾沙子不自覺低頭瞧瞧自己的胸部。


　　「啊哈哈──抱歉抱歉，忍不住想捉弄一下而已啦。」


　　「冬姬，這公寓難道還有其他昆蟲亞人嗎？」掙脫掉雙乳夾擊的真司問。


　　對方點頭，「這個公寓有八成左右的住戶都是昆蟲亞人，一成是動物亞人，剩下一成就是人類了。一方面我想讓獨自來到都市打拚的亞人可以有個地方住，並且可以隨心所欲地現出原形，另一方面昆蟲亞人享有房租打折的優惠～」


　　「媽媽──」此時從玄關傳來兩個小孩，一男一女的聲音。


　　兩個小孩咚咚咚地跑過來，真司回頭一看，發現男孩和女孩呈現些許透明的身體，還有和阿宮梨一模一樣的蟲肢、觸角，看到阿宮梨後二話不說地衝過來向對方討抱抱。


　　「阿宮、阿梨？你們怎麼跑過來了？不是說不能隨隨便便現出原形嗎？」


　　兩人異口同聲回應：「因為好無聊，想找媽媽和阿姨們玩。」


　　「阿……阿姨……」２５的深白、２４的百合，對這個字眼感到不是很愉悅。


　　「我是無所謂啦～反正我都３０了。」冬姬對此毫不在乎，摸摸臉頰說。


　　真司看著阿宮、阿梨不停向自己的媽媽撒嬌，不禁心想：「原來阿宮梨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了啊……」


　　蛾沙子還是保持平淡無情緒的表情，真司注意到後，仔細觀察對方的蟲化特徵，從髮根開始為青色，到了髮尾漸漸變成雪白，蓬如羊毛的內捲短髮，觸角像橢圓的葉片，雙眼不像深白那般明鏡透徹，而是猶如牛奶般純白。


　　身上穿薄洋裝，顏色是上半身為白，往下漸漸變成青色，軟化拖在地上，且帶有淡青絨毛的翅膀也是。兩者因坐姿而拖在地上，站起來的話應該落在腳踝邊，再加上蛾沙子是台灣人。


　　「蛾沙子，妳應該是『姬長尾水青蛾』吧？」


　　聽到真司這麼說，蛾沙子立刻抬起頭來，突然又有精神答：「嗯，不過應該蠻明顯的吧？看翅膀的顏色跟展開的形狀就可以知道了。」


　　「我蠻喜歡這種蛾的，之前讀大學時有教授養過，牠們的翅膀真的很漂亮，尤其是雌性那種由白轉青的漸層感。而且不知怎麼，總有種『蛾沙子就該是姬長尾水青蛾』的感覺。」


　　聽到這番令她胸口暖暖的話，蛾沙子頓了一秒，隨即便露出夾帶兩塊紅暈的開朗笑顏。


※　　　　　※　　　　　※


　　「要去『高尾山』避暑？」真司問。


　　冬姬看著手機的旅程規劃表講：「嗯，我老家就在高尾山*1，那裡有我母親經營的民宿，我們可以在那天住宿。從東京開車過去，大概一個小時就會到了。」


　　「那裡可是有新開的人工海水浴場！還有夏日祭典、盂蘭盆節、煙火等等很多好玩的東西！」百合情緒亢奮地說，與此同時背後的翅膀也正高速拍打中。


　　「冬姬老家的民宿，還有溫泉可以泡，夏天泡溫泉可是比洗冷水澡更好消暑唷*2。」深白笑說。


　　讓阿宮阿梨坐在自己兩邊大腿上的阿宮梨流著口水，一臉像是在幻想自己身處天國的感覺，「高尾山還有一個叫做啤酒花園*３的地方，可以讓人在兩個小時內啤酒喝到飽、東西吃到吐呢～」


　　「哇啊──媽媽流口水了！」兩孩童異口同聲說。


　　真司想到一個人，問深白：「梨奈呢？她不來嗎？」


　　「梨奈她重感冒……不然她也很想來。」深白苦笑回。


　　冬姬先是看向始終話都不多的蛾沙子，再看向真司問：「那麼真司覺得呢？」


　　「反正我留在東京也沒事好做，不如跟去好好玩一下也好。」真司微笑道。


　　「太好了，那麼就這樣說定囉！下禮拜一中午在這裡集合出發！」冬姬高舉單手說，眾人開心地大喝一聲。


※　　　　　※　　　　　※


　　在一樓上完廁所洗手的真司，關上水龍頭後聽到門外有蛾沙子的微弱聲音，輕輕推開門後，追尋聲音的來源來到某間關門的臥房，真司印象中這是自己以前睡覺的地方。


　　真司雖然知道這樣並不禮貌，但他還是忍不住把耳朵貼近門，聽蛾沙子在裡面說些什麼。


　　「……好的，我幾……就……家的……」


　　由於聲音實在太小，對方又是用中文講話，真司沒辦法解讀這句話的意思。聽到對方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便快步離開回到客廳去。


　　「上好了嗎？那我們走吧！」深白牽起真司的手說，這一幕正好被走出來的蛾沙子瞧見，冬姬不由自主把視線移至見到此幕的蛾沙子，她所露出的神情，是多麼地渴望……


　　阿宮梨跟百合已先回去，深白與真司也向冬姬、蛾沙子道別，然後也離開了。


　　房間剩冬姬與蛾沙子。


　　冬姬看向蛾沙子，只見對方沒把視線放在自己身上，眼簾低垂，便說：「蛾沙子，妳應該……」


　　「我沒事的。」蛾沙子打斷冬姬接下來要說的話，用明顯是擠出的微笑面對她。


　　「蛾沙子……」冬姬的眼神變得擔心，想再說點什麼時又被她打斷。


　　「那！我先回去了！」


　　蛾沙子快步走著，抓起自己掛在椅背上的包包，急促地往玄關走去。


　　冬姬只能跟她到玄關，什麼也做不了，默默看她背影消失在門外。


　　她嘆了氣，單手揉揉太陽穴，開始傷腦筋地自言自語：「這下該怎麼辦才好呢……真司。」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