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再見∙之前-2

　　碰的一聲。希維亞硬生生的撞擊上床旁的石造壁爐。

　　「叫妳滾，妳聽不懂話嗎！」艾娜不斷不斷的吼出違心之論：「妳只是我一時興起撿來的玩具。少來煩我，妳聽到沒有！」

　　她並不想喊出這些話。可是，卻怎麼樣都控制不住心裡那種無名忍耐已久想發出的怒火。

　　希維亞從壁爐邊坐起身，手撫上已經微微紅起的臉頰。艾娜這時發現，那孩子一直以來好像什麼都不在乎的表情起了變化。

　　眼淚快速的從那綠眸中浮起，但是她努力的隱忍著。

　　這使艾娜回憶起那天希維亞對自己露出找到天使一樣的依賴笑容，心裡一陣絞痛的自責。

　　對不起……

　　對不起。我真的無力應付自己的痛，還得要顧慮妳的心情。

　　希維亞這時緩緩爬向掉在一旁的某樣東西。
　　看見那落在壁爐旁的物體，艾娜不禁一愣。

　　──是草莓棒棒糖……

　　「賽司特爺爺說艾娜喜歡棒棒糖。所以，我幫爺爺清掃馬廏，爺爺帶我去買棒棒糖。我們想要一起送給艾娜……」希維亞撿起棒棒糖，努力忍著聲音裡的哽咽。「我......不是故意要讓艾娜生氣……」

　　艾娜看見老管家的背影默默地從門旁離開，瞬時心如刀割。

　　……兩人肯定是先在外頭努力商量好，最後由希維亞鼓起勇氣進來的吧……

　　而自己呢。自己做了什麼殘酷的回報？

　　一個身世悲慘卻心念自己的孩子，一個守護自己長大的老管家。她回報給兩個人的行為，跟胡亂發狂的野貓沒什麼兩樣。

　　「過來……」
　　她朝跪坐在壁爐邊的希維亞招招手。

　　希維亞起身，溫順走到她床邊坐下，將頭輕靠進她張開的懷裡。

　　「痛嗎？」她摸了摸希維亞臉上的紅印。摸起來已經熱到發燙，希維亞卻搖搖頭：

　　「不痛，沒事的。」隨後，希維亞開始撕開圓形棒棒糖的包裝紙。

　　「給我吃，妳就沒有了喔。」

　　希維亞將糖舉到她的唇邊：「艾娜是希維亞重要的人。」

　　艾娜一直以來都是犧牲品。在父親離世之後，她從來沒有成為過誰重要的人。

　　希維亞眼神中溫柔的堅定軟化了她全身的怒意和刺。

　　她張口含住棒棒糖。
　　草莓的香甜比任何時候都滋潤了她方才縮在被裡哭泣的心。

　　她在希維亞的唇上輕點了一下，讓她一起品嘗草莓的香甜。

　　「這樣妳也一起吃到了，對嗎？以後，我們做什麼都要在一起。」

　　希維亞睜大眼呆了一秒。最後靦腆笑著點點頭，再次依靠進她的懷裡。


　　那天，艾娜告訴自己，一定要好好保護這個孩子。
　　她會在父親留給她的湖畔莊園裡好好保護這個孩子，絕不讓她受到外來的傷害。

　　但之後艾娜越來越發現，雖然女傭會搶著幫希維亞穿搭可愛的裝扮，可是她只喜歡艾娜為她梳理頭髮。就好像──真的只把隱私的自己保留給艾娜一個人一樣。

　　希維亞並不多話，但兩人睡前她會跟艾娜講故事。有如要把一天所有心情都說完似的，某天終於讓艾娜發覺，希維亞不是一般的孩子。

　　「艾娜，我跟妳說。星星會說話喔。」

　　「不，那只是星星在閃爍啊，希維亞。」

　　希維亞從窗外星空轉向她，用不像孩子的認真眼神問：「艾娜聽不到星星說話嗎？」

　　艾娜不禁睜大眼。

　　「星星會說話喔。」希維亞指向窗外的星空接著說：「有個聲音跟我說『可以一起玩嗎？』、『呼喚我吧……』」


　　——呼喚吾之名。
　　吾將會回應汝的期待……


　　＊＊＊＊＊


　　「化為妳最忠實的僕人。」

　　在一陣沉吟後，班轉向身後背對自己望著玻璃窗外的艾娜。「妳確定她當時是這樣說的。」

　　「我可不記得自己把她養成這樣一個奇怪的孩子。」

　　兩天前，艾娜帶著希維亞來到吉爾利斯直屬秘密學院夏堤，尋求班教授的協助。此時天空城在眼前的旭日中緩緩浮現出身形，讓艾娜心底一陣直覺的不安。她心煩的轉向班。「她到底發生什麼事？」

　　「聽見行星靈說話不是想養就養得出來的能力，」班沉思地轉向被關在玻璃窗另一端的希維亞。自從被艾娜帶來夏堤的這兩天，她始終像隻被困在牢中的鳥悶悶不樂，坐在觀察室內的床上盯著地板。

　　「得用魔晶能量探測她對那些力量的反應才行……」看著玻璃窗後的女孩，班口中喃喃唸道。


　　等希維亞被從觀察室放了出來。眼前偌大的白色實驗室，只看到灰髮男人遠遠的站在出口處。

　　「來呀，艾娜大人要帶妳回家了。」那個長者向她招手，但艾娜並不在他的身邊。

　　希維亞踏出了一步，卻覺得哪裡不太對勁的又退了回去。

　　「我不要，」她盯著班：「你前面的地板上有一道道彩色的光線在動。」

　　班沒想到自己設下的魔晶探測線會被只是孩子的希維亞識破。「不得了，真是不得了。艾娜大人，她不僅看得見魔晶能源的原形，還有敏銳的直覺，是足以成為狩魔者的可造之材！請您務必把她留在吉爾利斯。」

　　「是啊…她完美極了。但是，不夠狡猾。」艾娜從一旁待著的陰暗處走出來，向遠處面帶沮喪的希維亞伸手，「我的寶貝，沒事的，快過來吧。我帶妳回家吃蛋糕。」

　　看見艾娜出現，希維亞瞬間綻開了笑容快步奔過探測線，緊緊牽住她的手。

　　「等等，艾娜大人？」班震驚地叫住轉身離去的艾娜。「您不打算留下她嗎？為了吉爾利斯，和白金公爵大人……」

　　「我只想知道她是否生了病，沒有讓她成為狩魔者的打算。」艾娜冷冷地答：「吉爾利斯根本不懂什麼叫美。待在那種鬼地方，美好的事物都會化為罪惡。你向上報告吧，說什麼都改變不了我的心意。」

　　身為研究員的班，再怎麼樣都沒有阻擋三勳爵的權力。他只能靜靜退開，目送艾娜牽著希維亞走進水晶升降梯。

　　大門關上後，他緊握住了拳。

　　「班教授！」

　　一個男探測員這時衝了出來。

　　「請看看這個！剛才通過探測線的那個孩子──」

　　警示音響徹整間研究室。

　　班一驚奔進探測室，白色禁閉室中測試用的魔晶能源產生瘋狂的混亂。風的能量偵測軌達到頂值，在玻璃後方的晶子呼嘯著像是想脫離禁閉室，一秒化作高速龍捲，下一秒化做白霧的老鷹，不斷撞擊玻璃護屏，如同想要回到主人身邊的寵物。

　　「這，這個是…」

　　班愣了一秒才回神。

　　「快，魔晶對照表！」

　　眼見班大聲下令，探測員應了一聲，手忙腳亂從書架層層資料中挖出對照表。班猛力搶過對照表，用狂亂的速度翻到厚厚資料的最後一頁──

　　「風魔晶能源達到200的對照人物是……」

　　看見資料中的預測，班瞪大了眼。

　　「教授？」探測員跟著看向班翻到的人物，也不禁發抖道：「這…不是大魔法師時代的…」

　　「給我收好！」班猛地將對照表往探測員胸口一塞。「等等記錄全給我銷毀！不準告訴其他教授你們看到和聽到的一切，聽懂嗎！」

　　緊抱住對照表的探測員，唯唯諾諾的點了點頭。


　　班快步走出探測室，胸口的激動無法平息。他直衝到可以觀測夏堤一樓大廳的觀察室，希維亞和艾娜不知為什麼，站在一樓大廳整排的落地玻璃窗前。

　　「白色的毛球！」

　　魔晶傳聲器傳來希維亞開心的聲音。「艾娜，妳看！裡面有好多白色的毛球！」

　　「這可不是一般的毛球，」艾娜的聲音響起：

　　「牠們是雪地的天空之王雪鶚。將來會接受嚴格訓練，在凍原偵查，遇到敵人會猛烈反擊，是吉爾利斯用來做極地探索的鳥。」

　　玻璃窗內放的都是剛出生的雪鶚，牠們親膩的一直湊近窗邊想跟希維亞玩耍。

　　「可是……牠們怎麼回家呢？」希維亞搖搖艾娜的手：「關在玻璃裡，怎麼像我和艾娜一樣一起回家呢？」

　　家……艾娜凝視著玻璃櫃沒有回答。

　　家對希維亞而言始終是最重要的依賴。只是她還沒有理解到，一旦進入吉爾利斯，所謂的家只會成為灰飛煙滅的名詞。

　　這些鳥兒不再會有破蛋初始看見母親的快樂回憶。此時此刻……或許就是牠們保有純真模樣的最後時光了吧……

　　艾娜目光飄向雪鶚小屋旁另一個玻璃隔間。裡頭沒有光線，在一片漆黑之中，只有地面上藍色星星般的光芒在靜靜地閃爍著。

　　那是星辰百合──吉爾利斯製作狩魔者徽章的原始素材。

　　艾娜第一次和父親站在那片黑暗的玻璃窗前。父親從背後拿出一朵星辰百合遞在她前面，送給她作為禮物。

　　淡而雅緻的香氣，鮮嫩的白色花瓣還沾著露水，看起來是那麼純淨柔軟。

　　『星辰百合──雪國的夢之花。』父親對她溫柔笑著：『小艾娜，這是爸爸的心願。在吉爾利斯打造一個可以保護弱者的組織。』


　　──如果世間無力守護自己的生命都能被狩魔者所保護……就是我心中，
　　　吉爾利斯最完美的樣貌了吧。


　　但是，已經無法實現了......

　　父親因為堅持自己的理想不明所以的死去。而繼承他爵位的自己只能膽戰心驚的成為三勳爵，繼續效忠吉爾利斯。

　　父親……無法對白金公爵的殘酷視而不見。但是她不一樣。只剩下她，必須接下守護史托特家族所有僕役身家性命的重責大任。

　　只有這樣……
　　她才能保留一些……像此刻還能牽在手中的夢想和幸福。

　　希維亞，是她抱定主意得從吉爾利斯手中守護好的寶物。

　　「艾娜？」

　　艾娜轉向擔憂看著自己的希維亞，微笑：「別擔心小雪鶚們。動物其實不會像我們人類一樣，有這麼多種複雜情感的。」

　　「……這樣嗎？」希維亞轉向一直想跟自己親近的小雪鶚。
　　像是有點沮喪的不再說話。


　　很完美……
　　班喃喃重覆了艾娜的話。

　　完美的容貌、天生的直覺、強大而禁忌的力量……

　　「善良對吉爾利斯而言，是絕對致命的情感。」

　　越是善良的事物，撕扯掉的痛和恨就會更為強大。

　　班走向觀測室的盡頭，那裡傳來鳥類淒厲的尖叫聲。

　　無數隻年輕雪鶚躺在訓練室地面。垂死的黑色眼眸，散落一地的羽毛及破碎的翅膀，而更多的是因電擊沾滿血而死去的屍體。

　　僅剩幾隻雪鶚無力的抬起身體，電擊再度襲來。凄厲的尖叫伴隨鳥再也無法站起的身軀漸弱。一隻、二隻、三隻……只剩下三隻鳥還在無力拖著翅膀爬行，試著找尋出口。

　　很好。沒有生命是無不竭盡所能想活下來的。

　　白金公爵的殘酷，才是適者生存的最佳證明。

　　班看著玻璃另一頭那些無神的黑色眼眸，回想艾娜的話。

　　──動物不會像人一樣，有那麼多種情感的。

　　現在這些垂死的眼神當中，帶著是什麼情感呢？
　　不過，無論是什麼情感，都是不必要存在的東西。

　　吉爾利斯狩魔者就該像這群雪鶚一樣，在折磨中被撕扯掉對人類的信任和情感。

　　希維亞──妳也是一樣。
　　妳這個容器對我來說，可是很珍貴的。

　　那就像是瘋狂愛上一個人的情慾般，班突然感到興奮的發起抖，

　　「加強電擊。」

　　隨著命令再次發出的電擊聲。班看著眼前血流成河的雪鶚訓練室，朝空大聲地狂笑起來。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