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再見之後-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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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2-11
2.
外頭的雲層依然很厚,整條垂吊在長廊上一整排的破舊黃色水晶已恢復平靜,隨著窗口吹入的風伊呀伊呀地搖擺。

方才遭遇的一切宛如是惡夢。

莉莉潔兒帶我回到她四樓的房間。裡頭有張簡易木桌,床被整理得相當乾淨,而木桌上擺著四支像在提煉什麼液體的試管,但似乎乾涸很久了。

她在自己的床邊坐下,神情疲憊。我也將武器袋擱在房間一角,在她對面的地板盤坐下來,面對著她。

「現在妳願意說出真相了嗎?妳看到什麼東西?」


******


莉莉潔兒說,她第一次看見那蒼白臉孔的瞬間,是張面無表情,死白佔滿整個天花板,像是化妝舞會的面具。

看似沒有生命如同壁畫。但那張精力被吸乾而雙頰凹陷的臉孔,唇角卻緩緩掀起笑容。

──妳、看、得、見……我?

沙啞的女聲傳進她的腦海。

「那是人類的心魔芭克蘿。」此時我面對著牆壁,背後發出悉悉簌簌,莉莉潔兒正在更換睡衣的聲音。

「芭克蘿分為虛與實體,虛體能挖掘人類記憶,甚至能奪走記憶以控制人群。」

因為,人是必須依賴經驗才能不斷前行的生物。一旦失去過往就如同新生兒,不知自己的姓名、不知做過的一切。姓名是證明自己存在的印記,而記憶是漂浮在生命之海上的稻草。一旦抓不住而下沉,恐懼、不安、懷疑…都將隨之而來,成為芭克蘿的武器。

這時只要她找到最為脆弱的關鍵引爆開關──她能輕易毀滅自己想毀掉的人。
我嘆了口氣。這也是芭克蘿對人類狩魔者而言是最難以應付的魔物。而非人類狩魔者如克利斯汀那隻笨狼,卻又看不見她。

「人類的……心魔嗎。」莉莉潔兒在我背後說完,突然發出像是忍住一樣的小小尖叫聲。

「怎麼……!」我猛地轉回身。一眼看見她身旁的椅子下有個咯咯盯著我們笑的鬼影。而她呆然看向轉過身的我,手上還拿著她正準備穿上的粉色連身睡衣。

我無法控制目光移到她披散著蜜色長髮之下的肌膚,雖然她外表是個沉靜的少女,但底下玲瓏有致的身材,根本不是少女這回事。

「……」我立即尷尬的別開眼,滿臉發燙。「第一,不要理椅子下面的東西。」我很困難的說:「那些鬼影不會傷人,但不保證不會嚇人。」

「第二呢……」

她似乎也邊穿睡衣邊吞吐的問我。

「第二……」我沉默了數秒,她正專心等待我說下去。

「不要離開我的視線。」

我嘆口氣。其實,我根本沒想第二該說什麼,只是慌亂說了第一,好像就得說個第二。

她聽完笑了起來。

在極為恐怖的校館,她卻笑得我們像正身處在遊樂園一樣。

「別笑我了,好像妳很久沒笑過一樣。」我垂肩無奈轉向已穿好睡衣笑著的她。

要是品魂師在,肯定會因為我讓吉爾利斯受到羞辱而扣分的吧。

「嗯,好像真的很久沒笑了……」她指尖抹掉因為笑而流下的淚水:「像這樣有個人說話,陪伴在身邊,很安心的感覺……明明沒過很久,但好像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說完她突然緊咬住下唇,我發現她低頭握住拳的手緊得發抖。

「喂…喂…妳怎麼了。」

聽完我的話她大力搖頭,手抹掉開始無聲不止流下的眼淚。

妳一直在忍耐嗎?而這樣的忍耐,到底持續多久了?

我本想趁她睡著偷溜出去追捕那白金色頭髮小男孩的想法,此刻完全不知所措。

是的,這裡不是她這樣一個孤單的女孩適合居住的地方。我真的不懂她為什麼堅持忍受恐懼還是要守在這棟舊校館裡。

我心軟了……目光飄向她身後窗外的天色。雖然黑到看不見月光或任何判斷時間的星辰,但時間肯定相當晚了。

「今晚就好好休息吧,」我放棄原本打算,對一直不說話的她講:「我哪都不去了,今晚,有我守著。」

我打算就這樣陪在這孤身活在黑暗中的少女身旁。

******

「妳別躺在地板上,到床上來,比較溫暖。」

「那是你們很熱門的飲料嗎?」我躺在地上,其實是留意到莉莉潔兒床邊擺著一瓶快喝完的綠色飲料。那正是希維亞的使魔在糖果店門口用稻草換的那種。

莉莉潔兒從床上看了看我指的床腳,尷尬一笑:

「不算很熱門啦…只是,那是某人很喜歡的,所以我帶了一瓶喝看看。」她在某人的地方刻意停頓了一秒,讓我心裡在意了起來。

隨後,她把另一顆枕頭拋向我。「快點上來~待在地板上到半夜會變成冰塊喔。尤其妳們又那麼喜歡穿皮衣。」

「我們?」我接過枕頭皺眉。從剛才開始,她到底一直把我跟誰在作比較?

但確實,躺在地板不但離她有距離又令我渾身僵硬。我於是屈服於床舖的溫暖舒適,拿出我隨身攜帶一小瓶照明用的魔晶能源,灌入她房內已經乾凅的夜燈。

等黃光暖暖的亮起,我將枕頭放在離她有點距離的床鋪左方後躺下。

「吶……」她在淡淡黃光中從旁邊喚我:「吉爾利斯的狩魔者,都是這樣讓人感到很安心的嗎?」

我將雙臂交叉在腦後,閉著眼答:「我不知道妳在說什麼,我只是經過這裡的單純旅人。」

事實上,這座巴格羅冰島根本不是隨意可以經過的地方。她也清楚。我聽見她輕輕笑著:「妳看,連裝傻的樣子都很像。」

說著,她卻突然漸弱了聲音。

──妳在哪裡,醫生……?

那句話是埋在枕頭裡說的。聲音很細,但我還是完整聽見了。

「是妳之前說像我的那個醫生?」

她震驚抬起臉:「妳怎麼會知道醫生?」

「是第一次在大路上妳發傳單給我,妳自己說的。」

「……可是,那時候明明很小聲!」

她震驚,我聳聳肩說:「我對我的五感稍微可以感到自信。」

我想起第一次見面拿到的那張黃色傳單,從口袋拿出被我折成四角的紙攤開。

「這是妳說的醫生?」我指了指那沒畫人像的問號。

「不是,她是我的好朋友。只是我畫畫實在沒有她那麼厲害……」這時她突然從枕頭中撐起半身。

「這樣說來,妳長得好像安娜麗畫的那個人喔……」

「誰是安娜麗?」

聽我問完她皺起眉:「妳不認識叫安娜麗的人嗎?」

「不認識。我認識的人用手指就數得出來。」

我收起會刊再轉向貌似在思考的她:「好,換我問了。妳待在第七王國是因為那個醫生?她是妳的救命恩人嗎?值得妳用生命在這裡等待救兵救她回來?」

她垂下眼抱住枕頭。
「對,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她輕聲說:「而且,醫生是一個孤單的人。她的心比我孤單數百倍,比我更需要重視數百倍。所以就算我一個人在這裡很孤單,我也要在這裡等她。我想在她回來的時候有人好好的迎接她,跟她說一句……歡迎回來。」

我沉默半晌。「……妳還是相信有人會拯救這個國家?」

「星塵百合,非凡的生命…」她抱著枕頭轉身背對我。

「如果吉爾利斯的狩魔者真的存在,會幫助我們嗎?」

聽見她低語著說完我不禁一愣。

奇怪。就算我對吉爾利斯的說法一直迂迴沒有直接承認,她卻像看過真的狩魔者一樣,堅信吉爾利斯和狩魔者一定存在。

「我……」

我黯然的看向上方的天花板。

……我不知道……

我確實可以不顧協會指示涉入這個事件,但被扣慘了分數不說。我更怕的是過往太多情感背叛累積起來的傷害……那令我害怕接近人。

尤其,去信任人。

「不過,是我太過依賴了。」她背對著我說:「就是因為我太過依賴,所以沒有守護好醫生...如果我懂得更多,如果…我可以讓自己早點讓成為『武器』…如果早點這樣做就好了…」

「什麼武器,為什麼這樣說?」我不高興了起來:「我看得出妳不是喜歡鬥爭的人,為什麼要做自己不願意的事?醫生會希望妳為她這樣做嗎?」

「但不這樣做我還能怎麼辦呢…」她幾乎是哭著在質問我。我心裡產生了強烈的直覺。

──那個醫生不只是救命恩人。而是她喜歡那個醫生。

是那份單純的戀慕讓她住在這個鬼魅的國家,日日承受沒有人多願意承受的驚嚇和痛苦。

到底還有誰還會把這種冰凍的鬼國說成是家?

她和那位在糖果店等待女兒歸來的婦人一樣,在這個死去的國度裡讓生命之火一點一滴地被冰冷熄滅掉希望。

她們……都跟我一樣……

我們都想努力找回那對我們生命產生重要意義的人消失的身影。


我靜靜從口袋裡掏出維多里安金幣,舉在眼前的空中。

我懂莉莉潔兒的愛……但是,我陷入了和自我拔河的兩難。

維多里安金幣給我的恐懼深植在心。

它再次出現在我面前簡直像是詛咒,令我回想起因為金幣隕命的深刻前世。

我手中的冰冷彷彿正說著:只要這枚金幣出現…我勢必會再因為人心的冷漠而遭到背叛。它將再一次帶領我回到那個被槍擊的地窖。帶領獵者走向相信人而再度受傷的道路。

聽我一直沒說話的莉莉潔兒這時悄悄翻身,看見我舉在空中的金幣。她倒抽一口氣的摀住嘴。

「那金幣怎麼會…在妳手上…?」

我轉向她,在黃色光芒中,她表情顯得像是做錯了什麼事一樣的震驚。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