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百繚離合冀

本章節 4003 字
更新於: 2018-06-30
  今年元月,這個世界即將面臨翻天覆地的變化。
  皎潔月色使積雪反射出燦亮的銀光,整座城市亮得幾乎不需街燈也能行走自如。定時有清潔工清掃的街道積雪不多,可少年卻沒有走尋常路的打算,他專挑堆了厚厚一層雪的陰暗角落與屋頂疾奔。
  少年輕快地在屋頂之間飛躍,一隻黑鳥隨侍於他身側。他並未因街上不見任何人而失去警惕,裹緊沾染寒氣的斗篷以最快速度飛馳,以免有半夜不睡覺的居民透過窗戶看見他的樣貌。
  不多時,少年攀上聖殿牆壁,如一抹魅影在尖塔與雕像當中穿梭,循著氣息覓得目標所在地。
  即便聖殿設計採取繁複華麗的哥德式,極其矯健的身手仍令他如魚得水地越過眾多障礙物,哪怕屋簷的高低起伏有大幅落差,攀爬也一點都不困難。
  終末,少年翻過欄桿,踏上陽臺地板。
  毫不費勁推開未上鎖的落地大窗,他悄聲無息走入室內,從聲音來判斷,房裡人的睡眠並不安穩。
  距離拉近後,少年能夠聞到腐朽的氣味,那股死亡之息宛若惡臭豬糞般濃烈。
  當他潛伏到那張豪華大床邊時,房主原本粗重的呼吸聲突兀一窒,少年知道他把人驚醒了。
  現在該怎麼辦?
  他太心急,來得稍微早了些,時候還未到。房主恰巧面朝落地窗而臥,一發現這人準備睜開眼睛,少年趕緊屏息繞到他背後,初試身手果然沒想像中順利,他妄圖速戰速決的計畫就此告吹。
  少年很確定房主已經察覺不對勁了,他大概知道自己後方正躲著一個陌生人。這一刻房裡徹底靜謐,像是在玩一二三木頭人,誰先動作誰就成為輸家,一時間雙方都僵著身子不敢動彈。
  外頭躲著的黑鳥似乎忍受不了局面僵持不下,牠飛進臥房落在床頭櫃上,和房主目光相交。
  被黑鳥一眨不眨地死死盯著,男子很快辨認出來者何物,他拉緊的神經終於崩斷,倒抽口氣撐起肥胖的軀體翻身欲逃。
  但他忘記身後還有另一人存在,看清少年面容的下一秒,他連滾帶爬摔下床放開嗓子尖叫。
  「惡、惡、是惡魔咿啊啊啊啊啊──!紅眼惡魔和烏鴉啊啊啊啊啊!」
  糟糕!
  少年被房主突然尖聲叫喊給嚇到,這會把守衛的人引來的!
  所幸房主也只叫了這麼一句,立即面露痛苦摀住心口躺在地上抽搐,不出十秒便失去生息,猙獰的表情凝固在臉上。情勢刻不容緩,少年雙眼漾起妖異的紅光,同時五指一抓,在死者額心前憑空做出撈東西的動作。
  『快點!』黑鳥催促。
  少年收手速度略微緩慢,彷彿在努力把土裡的馬鈴薯拔出來,他的手法相當青澀,不照正常程序辦事就是很吃力。
  外頭長廊的腳步聲逼近,黑鳥緊張至極,恨不得上前幫他一把。
  「主教大人?您怎麼了?」
  敲門聲如驚雷乍響,少年顫抖一下,總算完成工作。維持著單手握拳的姿勢與黑鳥匆匆逃出房間,當他從陽臺一躍而下剎那,門扉也被人推開了。
  「主教大人!」
  「啊!這、這是──」
  少年站在屋脊上緊貼牆壁移動,兩名人類驚惶失措的話語傳入他和黑鳥耳中。他輕輕噓氣,迅速挪到更隱蔽的角落,空出的另一隻手以指繪出七芒陣,然後攤開手掌,將抓住的東西送入星陣裡。
  『要翹辮子就乖乖翹,臨死前鬼吼鬼叫幹什麼,神經病。』黑鳥不屑地翻了一個大白眼。
  他們此時還不知道,沒及時堵上對方的嘴究竟會替自己帶來多少麻煩。

  王都的佩羅主教意外亡歿,身上找不到任何傷口,而他唯一透露的資訊是「紅眼惡魔和烏鴉」,因此聖殿推論是惡魔吞噬了主教的靈魂。
  原本聖殿應該把這起事件的真相壓下,卻不曉得風聲是如何洩漏出去的。從此以後,「惡魔十三」的名號便逐漸傳開。
  ──十三有雙紅眼,帶著烏鴉。

  「所以,當年佩羅到底怎麼死的?寇拉說是被活活嚇死,不可能吧?」
  很久很久以後的某日下午茶時光,梅耶咀嚼著他餵過來的水果時,順口問道。
  當事人慢悠悠剝掉果皮,淡定回答:「心肌梗塞猝死。」

  薩喀爾內心深藏著一個渴望。在他尚未遠行之前,這份渴望不曾出現。
  因為居住的故鄉杳無人煙,自小他便過著遠離人群的生活,從沒看過活生生的人類;等他稍微長大些後,會進入他視野的全是屍體與亡靈。
  若非父親告訴他,那些死去的生物與他屬於同一個種族,他可能永遠不會曉得原來自己不是烏鴉。
  「雖然我想瞞你久一點,但你有權利知道真相。」父親溫柔的笑容中帶著些許哀傷。或許是種族使命的影響,烏鴉分外注重「真實」,尤其不喜歡謊言。
  年復一年,隨著自身的成長,薩喀爾背負的擔子也愈來愈多。先是身分差異、而後悉知被埋葬的歷史,再被烙上七芒星之印,接下來──
  薩喀爾接受「契約」,離開故土走訪廣大的生界。
  「小薩,你是個穩重認真的孩子,可是正因如此,我更害怕讓你探索這個世界。」臨行前,父親又露出了悲傷的微笑。方時年少的薩喀爾並不瞭解父親為何憂心忡忡,明明他有能耐照顧好自己。
  如今他已明悟,父親是憂慮於這世界對他的惡意。

  薩喀爾對人類──這個算得上他同類的生物──有滿滿的好奇心,最初他會刻意接近人群聚居地,偷偷觀察人類社會的同時還能順便「工作」,可謂一舉兩得。寇拉雖然表現出不苟同的樣子,卻沒認真阻止他過。
  「人類的麵包味道和冥界的有點不一樣……」
  『廢話!誰叫你撿地上被人踩過的來吃啊!』
  薩喀爾呆呆地看著寇拉搶過麵包,扔進某戶人家的庭院裡。
  「寇拉浪費食物。」
  『我就是想浪費一回你管我!對了,上次打劫死者不是得到一筆財產嗎?不如你去麵包店買麵包試試?』

  於是薩喀爾學會了換算人類錢幣的面額。

  大部分時候薩喀爾晝伏夜出。因為他眼珠顏色與常人不同,父親交代他絕對不能被人看到,所以薩喀爾在外懂得把自己裹緊緊的,但經常混跡於人類世界總會不慎曝光幾次。
  歷經時間推移,薩喀爾得知群眾間開始颳起「惡魔十三」的傳聞。
  「聽說了嗎?從王都傳來的新聞,有隻紅眼惡魔殺害了佩羅大主教!」
  「紅眼……?啊!我、我昨天好像有碰到!我在寧克街轉角看見一個穿著斗篷的人,他兜帽底下閃爍著紅光!」
  「咦?真的嗎?」
  「說到寧克街,昨天傍晚那裡的肉販去世了,你們知不知道?」
  「什麼!我看到紅眼斗篷人就是肉舖旁的轉角啊!」
  「會不會……是他殺死肉販的?」
  此時薩喀爾和寇拉正好待在橋墩底下,將對話一字不漏聽進去了。
  『媽的那些人類智障嗎?糙漢是自己喝醉摔倒磕破頭死的啊!』寇拉嫌惡地抬頭,期盼自己的眼刀能戳穿橋面,扎在上頭閒言閒語的三名男子身上。薩喀爾趕忙安撫牠。
  即使忿忿不平卻無法改變他人觀感,有了這起前車之鑑,薩喀爾漸漸減少在市鎮現身的頻率,可是仍無法遏止十三的逸聞急遽傳播,不出半年,薩喀爾就變成整個查洛彌帝國的「大紅人」。
  一年之後,他的名聲響徹全世界。
  起先薩喀爾沒有特別放在心上,直到發生一件慘劇,他才終於意識到人類究竟有多麼畏懼與憎惡「惡魔十三」。
  他在某座小鎮收下一位和藹婦人贈送的麵包,然而他卻未留意到,無論是自己與婦人交談、還是離開時和烏鴉待在一起,這些畫面統統給鎮中的教士全程目睹。
  當晚,婦人便被貶為異端魔女,慘遭火刑生生燒死。
  人類雖然很脆弱很渺小,另一方面又具備強韌不屈的意志,使他們身懷無限可能性。也就是這種薩喀爾一度憧憬過的有趣同類,其殘忍善變的程度也令他恐懼。
  他不該忘記自己是為了什麼原因而巡遊世界,更不該忘記數千年來人類造下多麼深重的罪孽。
  遠遠觀望火焰無情翻騰,那一刻,等待渡魂的薩喀爾真切地打從心底仇恨人類。

  誠如寇拉所說,他會拯救梅耶性命是因一時的衝動。
  以前他問過父親為何要收養自己,父親回答「當時場景和我回憶中的畫面重疊,衝動之下我決定挑起哺育你的責任」,之後他沒再追問父親到底藉由他想起了什麼。興許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梅耶虛弱的模樣使薩喀爾看見當年送他麵包的婦人。
  被架在刑架上炙烤的婦人,神情也是那般無助又痛苦。
  渡魂使判定一個人是否已故或即將逝世有很多辦法,除了依靠「死亡之息」和生理特徵,當肉體機能衰退、靈魂聯繫快要剝離時,渡魂使便會有所察覺,這種宛若死亡預告的特殊感應叫做「死訊」。
  他很訝異梅耶頑強的生命力。與婦人不同的是,青年身上沒有性命垂危之際散發出的死訊,按地面的血跡可知出血量相當嚴重,在這種傷勢之下能夠撐上半天還沒斷氣,簡直可稱為奇蹟。
  不過,薩喀爾也知道,再拖下去的話青年照樣會死。
  仔細審視梅耶之際,後頸突地竄過細微的麻癢,他雖然沒有「降福侍」超絕的直覺,但這當下他產生一種奇妙的預感,倘若救下這個人,未來興許會發生不可思議的效應。
  彷若鬼使神差,薩喀爾伸手輕輕摸上梅耶的臉頰。指尖感受到一股柔嫩觸感,微溫、鮮活,不同於他摸慣的那些僵硬冰冷的屍體,這讓薩喀爾內心掀起一陣莫名的悸動。
  他第一次不具任何隔閡碰到了同類的肌膚。
  軟和而飽含生機,哪怕體溫比他還低,但確實是有著溫度的。
  這就是人類,與他體內所流淌的血液同根源的物種。

  ──這導致日後薩喀爾像性騷擾一樣,總是喜歡撫摸梅耶臉蛋。
  梅耶對他有種近似雛鳥情結的感情,他又何嘗不是?

  除此之外,薩喀爾還偏好毛茸茸的手感。
  他經常與野生動物交流的目的,就是為了觸摸牠們的皮毛。嬰孩時期曾多次揪下父親的羽毛,到現在那些羽毛仍穩妥的保存在他的巢穴中,而與他一起長大的寇拉替換下的幼鳥絨羽他也收集了一把。
  所以梅耶柔順的頭髮同樣令他愛不釋手。
  多年以後梅耶知道薩喀爾的這個癖好時,沉默很久才憋出一句話:「我不會留長髮的,你死心吧。」

  深藏在心中的希冀造成了薩喀爾矛盾的態度。
  固然薩喀爾仇視人類的蒙昧、憐憫人類的無知,也不改靈魂深處對他們的親近之感。薩喀爾其實渴望著被人類接納,而梅耶這位願意打破藩籬的存在,於他而言猶如救贖。
  他情不自禁向梅耶傾吐幾千年來烏鴉始終沒能傳達給人類的話語:牠們是司掌死亡的渡魂使。
  不過,薩喀爾仍舊隱瞞了梅耶很多事。
  在寇拉搶著解釋何謂「死亡之息」時,梅耶投來的困惑目光讓薩喀爾腦中有個念頭一閃而過,並對此感到驚詫──他竟然希望梅耶學習聽懂烏鴉語。他分明很清楚,再怎麼和人類往來也該拿捏分寸,某些底線絕不能輕易跨過。
  關於受傷的真相,即便薩喀爾看出了梅耶的擔心是貨真價實的,卻依然用半個謊言回復青年。
  那不是梅耶有能力涉足的世界──至少暫時不是。也許未來有機會重逢,也許這次離別即是永隔,但現在他仍必須讓梅耶離開,梅耶本身還有想做的事、還有應該走的路。
  至於他自己,只需在歷史背後活動便足矣。

  然後繼續吟唱歌謠,靜待命運做出抉擇。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