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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1-24
  一月份的時候,築幸演的那部電視劇開始撥出。她沒有告訴我該劇的名稱,不過,由於魔幻戰鬥這項特徵太過明顯,我還是輕輕鬆鬆就找到了目標。

  晚上九點,我準時收看第一集,我發現演員表上,築幸的名字不是寫中野築幸,而是一個中文名字,可能是她媽媽為她取的藝名。

  築幸是配角,她的身影零散地出現在幾個畫面裡。螢幕裡的她,因為那些怪異的服裝與妝容,變得幾乎讓我認不出來,那是我所未曾見過的一面,我悄悄把這樣的她收藏在心中的抽屜。

  我認真看完了第一集,如果不是為了築幸,我肯定中途放棄,無法看完。

  確實如她所說,看的當下感到無比尷尬,連觀眾都如此,不曉得演員和工作人員們是怎麼忍過來的。

  築幸的媽媽到底在想什麼?為自己的女兒接了這樣的爛片合約,她就不會對築幸感到愧疚嗎?竟然還為了這種爛戲痛罵築幸?

  心裡燃起了難以平靜的怒火。

  喉嚨很乾。我打開冰箱,拿出一罐利樂包裝的牛奶,正想爽快地喝下一大口,卻被媽媽制止了。

  「這麼晚了,不要喝冰的,退冰再喝。」

  她從櫥櫃取出塑膠水盆,裝了些水,然後將牛奶盒置於水中。

  「媽媽,我搞不懂,為什麼有的爸爸媽媽要逼他們的小孩啊?」

  「小園,我這不算逼吧?我只不過是不希望你晚上喝冰的,真的是長大了,管一下都不行。」媽媽淡淡笑著,摸了摸我的頭。

  我哭笑不得,「唉呦,媽媽,妳弄錯了,我不是在講妳啦,只不過是不能喝冰的而已,我才不會斤斤計較。」

  「不然,你講的是誰?」

  「就我的一個朋友,她覺得家人都一直逼她做不喜歡的事。」

  「比如說?」

  「逼她學一些不喜歡的東西,還有參加不喜歡的活動之類的。」

  媽媽沒有立刻回答,她想了一下才說:「大人的經驗比小孩豐富,有些事情,小孩當下覺得很討厭,長大之後才發覺很有用,就像讀書,不也是同樣的道理?大人們只是不希望小孩浪費時間走錯路。」

  媽媽完全偏向大人那一邊,讓我有些不知所措。

  「可、可是,被迫做不喜歡的事,那真的是對的嗎?而且,做不好還要被痛罵一頓,這算什麼道理?我那個朋友因為被家人責罵,嚇得都哭出來了!」

  「你是在為你的朋友抱不平?」

  我咬咬唇,點頭。

  「小園,你再生氣又有什麼用呢?每個家庭都有各自的麻煩事要處理。你還多小,就想要插手別人的事,媽媽老實跟你講,那是癡人說夢。」

  「幫朋友是天經地義。」

  媽媽嘆了口氣,「你說得對,但你去幫別人,又有誰幫我們家呢?」

  「我們家不是好好的?」

  「如果可以的話,我其實希望你爸爸換個工作。別人家都是爸爸加媽媽,兩個人一起照顧一個家,我們家卻是一個人,尤其,我還是個女人……」

  看見媽媽黯淡的神色,我才明白,原來自己家中不是沒有煩憂,只是全都被媽媽一肩扛了起來。

  「小園,這些話你不能跟任何人說,爸爸也不行,聽懂了嗎?」媽媽囑咐我。

  「我懂。」我想盡快長大,不只為了築幸,也為了媽媽。

  自從電視劇開播,每次見到築幸,她就總是一副坐立難安的樣子。

  她很擔心自己在劇中可笑的模樣,會被同學發現,進而讓她成為大家嘲笑的對象。幸好,一月末就開始放寒假,這個時間點正好能讓她避一避。

  築幸依舊要和媽媽回日本,我感到不捨,真摯地祝福她玩得愉快。道別的那一天,我望著她的背影,難以遏止心中的擔憂。

  今年可和去年不同,去年的時候,她媽媽可還不會對築幸施加言語暴力。我衷心希望她們母女倆能夠在日本好好享受,然後化解彼此的心結。

  跟媽媽談過之後,我想通了……不對,不能說是想通,而是不得不接受冰冷的現實──一個家庭的核心問題,只能靠家人間自行解決,外人只能給予有限的幫助。

  開學了,又一個新的開始。

  氣候漸暖的四月天,我們的身影再度出現在溪邊。

  「天氣冷的時候就待在隧道,天氣熱的時候就前往小溪,你看,我們像不像遊牧民族?」築幸開玩笑說道。

  歡聲笑語圍繞著我們,然而,這不過是表面的假象。

  二十四小時都完美掩蓋好自己的情緒,是不可能的事。當我在築幸臉上,看到她無意間流露出的一絲陰霾,我就明白,她與媽媽的矛盾仍在持續。

  我沒辦法實際解救她,說些安慰的話也只是徒增愁緒,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她開開心心地遊玩,等到她願意說出心裡的煩惱時,待在她身旁,當一名傾聽者。

  一個禮拜六,接近正午時刻,本來還晴空萬里,下一秒風雲變色。

  見狀,我和築幸有些驚訝,卻並不慌張,我們不是第一次碰到這種情況了,早就有所準備。

  趁著雨勢還小,我們拿出雨傘,然後替腳踏車蓋上塑膠布。

  雨愈下愈大,緊密的雨滴打得溪面看不到半個完整的漣漪,一個個水花猛然濺起,就像是被子彈橫掃而過。

  無數撞擊的雨滴聲,沉悶而吵雜,但聽著聽著,有時候雨聲居然完全消失,整個世界歸於平靜,十分奇妙。

  「這場雨不知道要下多久,我們要不要去隧道避一避?順便可以吃午餐。」我提議。

  在外面玩的時候,我們午餐通常都隨便吃,我的是菜市場買來的飯糰,築幸則帶來家裡買的麵包。

  「再等一會吧,要是雨馬上就停了,我們就白跑一趟了。」她說。

  雨勢龐大,加上風的影響,我得專心握穩雨傘,才不會讓傘被雨給打偏。

  忽然,我似乎聽見築幸的聲音。

  我轉頭看著她,「妳說什麼?」

  「我說,這個暑假,我媽媽可能又要讓我去拍戲。」

  不曉得是不是巧合,雨在築幸說話的時候稍微變小了點,她的聲音清晰地傳入我的耳中。

  築幸的話語沒有夾帶任何情緒,僅僅是陳述一件事實。

  我的心陡然下沉,沉到暗無天日的深淵。

  「是什麼戲?要拍多久?」

  築幸慢慢轉了轉手中的傘,「還不曉得是什麼戲,當然也就不知道要拍多久,最好的結果就是,我一個戲都沒有被徵選上,那就太好了。」

  「妳打算故意表現得很差?」

  「我很想,但我不敢。」她的身體倏地抖了幾下,「我拚盡全力但徵選失敗,媽媽可不會安慰我,她會抓著我對我發火。那麼,如果我故意放棄,我媽媽……我不敢想下去……」

  我握起她的手,安撫道:「別想太多,船到橋頭自然直,也許這次她幫妳選的戲很好,妳會很喜歡也說不定。」

  「不可能!」她斷然否定,「因為我媽媽,我已經討厭死演戲了,我完全不喜歡!你喜歡木雕,難道你家人有逼過你嗎?那不是都是你主動去學習,跟我的情況有哪裡相同?」

  築幸有些咬牙切齒。我啞口無言,感到非常愧疚。

  沒錯,情況完全不同,沒有可比性。我剛才安慰她的話,無疑是在她的傷口上撒鹽。

  一陣沉默,過了幾秒,我們異口同聲說:「對不起。」

  她看著我,我看著她,笑了出來。

  「妳為什麼道歉?」

  「你呢?你先說好了。」

  「我覺得我很沒用,只會講一些空話刺激妳,讓妳的心情更難過。」

  她搖搖頭,「我呢,挺嫉妒你,每次聽到你說,你爸爸教你木雕,替你修改什麼設計,還有你跟他學了什麼技巧,我就很羨慕。我媽媽都不會像你爸爸那樣子對我,有時候我覺得我和她的溝通存在著障礙,我們都不願意去理解對方。剛才對你態度很差,對不起。」

  我驚訝,我從沒想過築幸會嫉妒我。雖然她媽媽逼迫她演戲,這點我極不認同,但是,一位母親持續地讓自己女兒參加演員徵選,我還是感到欽佩的,畢竟,全台灣有多少國小生和築幸一樣,拍過一支廣告還有一齣電視劇?

  雨始終不停,我和築幸還是退到了隧道裡。

  我們拿出各自的午餐,互相分享,邊聊邊吃。

  這時,我想起媽媽說,要我邀請朋友回家裡玩的事。

  倘若能來我家,那絕對很棒,能夠讓兩個對我而言很重要的人見個面,認識認識,光是想想就興奮不已。

  我急忙吞嚥下口中的飯糰,「築幸,妳找一天來我家玩怎麼樣?」

  「去你家?」

  「對啊,有什麼問題?」

  「這件事不能讓我媽媽知道,否則,她可能不會答應。」築幸皺起了眉頭,擺出一張苦瓜臉。

  「我會請我媽媽保密的。」我拍拍胸膛。

  「真的?」她眼中仍在猶疑。

  「為了能讓妳真正放心,我先去跟媽媽談談,如果一切都沒問題,再跟妳說。」

  「那就麻煩你了。」

  「不麻煩、不麻煩。」

  瞥了眼身旁的築幸,我默默把這件事定為最優先任務。

  只准成功,不許失敗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