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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3349 字
更新於: 2020-01-18
公園內,我拿起那罐未喝完的芭樂汁,跟在那對母子身邊。
我有點迷茫,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幹什麼。
要一直跟下去?可是,理由呢?我想不到。我只知道繼續跟隨他們不太妙,也許會被當作擄童嫌疑犯。
可能老天爺不希望我繼續做傻事,祂安排了另一件事打斷了我。
我聽見不遠處有個女孩在哭泣。
順著哭聲,我找到了那名女孩……更確切地說,是女童。她的臉龐非常稚嫩,年紀比剛才那身著制服的男孩還小。
她的父母在哪呢?怎麼放這麼小的孩子獨自一人?
女童穿著短袖上衣和七分褲,坐在地上。
我問她發生什麼事,她指著膝蓋,抽噎地說自己跌倒了。
我從口袋拿出手帕,輕輕地為她拭淚。
「小妹妹,妳爸爸媽媽呢?知不知道他們在哪?」
她猛烈搖頭,說:「我和爸爸一起出來買的,然後,爸爸就突然離開我了。」
聽她的說明,感覺像是爸爸拋棄她了。她的年紀約五、六歲,都養這麼大了才棄養她,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又或者,是女童誤會了?
這下麻煩了,我是要留下來,等她的爸爸呢?還是直接送她去警察局?
突然我發現到,周圍有好幾道不同的目光聚集在我身上。我沒空去觀察他們的眼神蘊含什麼情緒,只是心裡仍不由自主對他們冷笑、不屑。
有那個時間打量著我,還不如伸出援手,幫幫這位女童。
「柔柔、柔柔,妳在哪啊?」粗獷的男聲大喊著。
「爸爸,我在這裡!」女童淒厲的叫聲,讓我心疼,回家後,她的嗓子肯定啞了。
我對她的爸爸感到憤慨與不滿,為人父親,居然連照顧女兒都做不好。
兩個男人從馬路對面的五金行向我走了過來。
其中一個略微發福的男人見到女童坐在地上,加快腳步,然後擁抱著她。
我見他滿臉疑惑,便將來龍去脈敘述給他聽。
他笑了笑,主動握住我的手道謝,「這孩子也真是的,明明叫她不要亂跑,結果一轉身就不見了。」
平常的話,我一定會狠狠訓斥這父親,不過,看在另一個男人的份上,就姑且閉嘴吧。
「華園,真是巧啊。」吳品軒面露驚喜。
發福男見我們倆熟識,以及女兒膝蓋受傷,沒說幾句話就告辭了。
「他是誰?」我問。
「我的一位學弟的老哥。」
「哼,這關係可有點小複雜,他難不成是什麼大咖?」吳品軒的工作是跑業務的,他曾向我吹噓,認識幾位不同行業的大老闆。
「他不是,」吳品軒無奈地嘆了口氣,「我知道剛才那一幕讓你對他沒好感,但是,你不能僅憑表面來判斷別人,至少他很疼女兒,不是個壞父親。」
「是嗎?那算是我看走眼囉?」吳品軒為發福男講的幾句好話,讓我稍微冷靜。
「一陣子沒見了,我還沒吃晚餐,一起來怎麼樣?」
「瑞陽和博裕呢?要順便邀他們?」
吳品軒擺擺手,「不用不用,我們平時很常見,都快要變成三胞胎了,今天就我們兩個。」
我們一前一後騎著機車,來到一家飯館。
點好菜,送出單。老闆娘把飯菜端上桌時,卻多了一大盤滷味。
「這是?」
「我加點的,就這些東西,你可別騙我說你沒胃口吃不下。」吳品軒半強迫地說道。
這是他表示關心的一種方式。盛情難卻,我嘴角彎起,默默感激。
「嗯,應該吃得完。」
「那就好,」他瞄了四周一眼,身體前傾,小聲說,「雖然這家主打的是鴨肉飯,但我覺得滷味好吃多了,你一定要多嘗嘗,千萬別客氣。」
主要都是我在聽、他在講,吳品軒不覺得尷尬,依舊滔滔不絕。
「對了,我跟博裕上個月有去逛木雕節,你的木雕被放在室內有冷氣的展廳,光線很明亮,視覺效果很不錯,真有你的。」
「沒什麼,運氣好罷了。主辦方本來已經挑好要展示的作品,我的則位於候選那一梯次,後來能夠參展,是因為原先的幾樣入選品出問題。」
「這樣很好呀,人嘛,都是需要點運氣才能走得更遠。」吳品軒喝口湯,嘴巴咂了一聲,「我先說,這可不是我的玩笑話,我一看到你那座木雕,就嘆為觀止。一隻貓帶著類似迷茫的神情,雙掌撲在鳥兒的翅膀上,鳥兒張開嘴,不曉得是在尖叫還是傾訴。我當下只想到兩個字:藝術!」
他誇張而激動的反應,逗得我哈哈大笑。
「談不上藝術,只是抒發心情的作品而已。」
吳品軒手托腮,「這背後有故事啊?」
「沒有,你想太多了。」
他敏銳地換了話題,「總之,你的作品能被大家看見,是件好事。繼續努力,你的才華可不能就此埋沒,畢竟,你從小學就開始玩雕刻了嘛。」
「但願如此……」
「有空就多出來和我們聚聚吧,別老是當獨行俠,沒有人可以永遠忍受寂寞,會悶出病來的。」
我點頭。
吃飽喝足,我們在門口道別。
吳品軒先一步離去,我踱至機車旁拿出手機,翻出一張照片。照片中的主角正是我送去參加木雕節的作品。
能夠被公開展示,我當然高興,可再多的喜悅,倘若無法實現我的願望,終究也只是徒勞。
木雕節那幾天,儘管我不在現場,我總是祈禱心中的那個女孩,可以看見我所獻給她的作品,可以明白蘊藏其中的含意,可以給我個機會,讓我們重逢。
希望就像是手槍裡的子彈,隨著時間過去,射一發少一發。
對於心裡頭那份名為「喜歡」的純真感情,我還能堅守多久呢?
國小三年級的暑假前,築幸對我說有好一段時間無法見面。
我一直痴痴等待,再度見到她,已經是四年級上學期,十一月中旬的時候了。
同樣是隧道這處老地方,才幾個月沒見,竟帶著幾分物是人非之感。
築幸雀躍地朝我跑過來,臉上綻放笑容,奇怪的是,有那麼一瞬間,我卻對她的臉感到陌生,彷彿未曾認識過她。這怪異的念頭,只佔據了腦袋短短幾秒,隨即煙消雲散。
我向她張開雙手,迎接她的喜悅與熱情,然後緊緊擁抱她。她嬌小身軀所帶來的衝擊力比我想像中還大,讓我的腿因慣性後退了幾步。
「華園,好久不見。」
直到聽見她聲音的此刻,我才獲得了安心感,確信這不是虛幻,而是真實。
「築幸,好久不見……」
想對她說「我好想妳」這四個字,卻緊張地不敢說出來,最後只能照本宣科說了句「好久不見」。
我暗暗鄙視這樣的自己。
「看看我們,」她轉了一圈,「上次見面還穿著短袖衣褲,現在卻換成了長袖制服,時間過得真快。」
築幸問我這段期間做了什麼,或者有什麼獨特的經歷。我很清楚,自己的生活平淡無奇,唯一能拿出來提且自豪的,頂多就是木雕了。
前陣子,我讀完某本書,書上寫道:「一個人在一生,堅持做好一件事就夠了。」
由於書上這麼說,再加上跟我同年齡的孩子,沒半個懂雕刻,讓我心裡產生了類似「物以稀為貴」的優越感。木雕不再只是單純的興趣,它昇華成一種心靈的寄託。
「上次一起在小溪玩,太開心了,我想忘都忘不了,所以我後來就想,如果有更多東西可以帶去溪邊玩,那一定很有趣。」
暑假時,在爸爸的指導下,我完成了一架小型水車,水車本身不實用,但瞥著它轉動,既放鬆又療癒。另外,我也準備好了各種樣式、尺寸的小木船,想和築幸一起征服那條溪流,一雪前恥。
第一艘船翻覆,那就派出第二艘船;第二艘船翻覆,就派出第三艘船。總有一天,會有一艘船成功跨越障礙,到達終點。
築幸聽見我這番豪語,興奮地手舞足蹈,她稱讚我,「你要是當船長,肯定不同凡響,以前有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你搞不好也能發現什麼新東西,到時候,全世界的人都會以你為榮。」
全世界啊!
我認真思索著整個地球上的人有多多,然而,在有限的知識下,我最後也只能得到一個淺薄的結論──比一百個台灣相加的人口還要多。
我回以築幸靦腆一笑,嘴巴裡忽然變得很乾,沒有唾液,甚至冒出苦味。爸爸是個在大海漂泊的漁夫,他的辛苦、疲憊及鄉愁,經由他的口述,一字不漏地烙印在我心中。
爸爸這樣堅忍不拔的男人,尚且如此,我又豈敢不自量力,妄想當個船長?海陸兩隔,不管等待的人或被等的人,皆受同樣的痛苦。
「不過,真是可惜呢,好不容易你雕了一堆新東西,卻派不上用場。」築幸擺動左腳踝,左鞋尖輕微摩擦地面,「現在這個時候,溪水通常都乾枯了,就算沒乾掉,也不適合去玩水。」
「也只能乖乖等到明年了。等到春天,我們就去大玩特玩!」
我們伸出小指和拇指,打勾勾、蓋印章,立下約定。
「剛才都在講我的事,輪到妳分享了。」
有時候,築幸都不會主動提自己的事,非要我開口,她才會回答。
築幸手捏著裙擺,做個深呼吸,「也沒什麼好講的,你聽了不要大驚小怪。」
她不曉得,她愈是打預防針,愈可能帶來反效果。
停頓一會,她說:「我去演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