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垂不朽.下

本章節 4941 字
更新於: 2020-01-13
  在不斷的認真學習當中,日子過得相當快,不知不覺地,雷卡特已將成年。
  
  於此當中,他和月的家庭管理地位也漸漸轉換過來,從過去一切都由月操辦的情況下,慢慢轉為雷卡特將月帶回來的獵物拿去市場換錢、買其他所需物品回來的情況,而月便專心於打獵和操持家務上了。
  
  分工合作,讓他有更多時間研究學習它的身體。
  
  只是,在他即將到來的成年禮上,來賓並不是和藹可親的祝福,而是--
  
  血腥味。
  
  濃厚的血腥味充斥在大街小巷,人們耳語紛傳著:
  
  「有人死了。」
  
  「很恐怖的死法……」
  
  「心臟被挖了。」
  
  今天的死者,是雷卡特認識的女孩,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總在市場為母親賣菜的貧苦女孩。
  
  他很不安,從市場回家的路上,心不在焉地絆倒了自己好幾次。
  
  有什麼好懷疑的呢?
  
  機器人偶的胸腔內有血……
  
  兇手是誰,一目瞭然吧?
  
  但是他不想知道,自己在世上唯一的親人是個殺人犯吶……
  
  一想到它之所以會動,陪伴他、養育他,全是靠著人血人命作為代償所換取來的,他就覺得噁心頭暈……
  
  一想到要是村裡人知道了,湧進他的家,木叉長耙架起了月,打壞它、將它拆成一塊又一塊的碎片,他就……
  
  生平第一次站在善與惡的交叉點,他搖擺不已的身軀就像牆頭快被風折斷的小草,既無助又徬徨;第一次感覺到,回到月身旁的這段路,好漫長。
  
  但他終究還是在弦月升起時,回到已經點起橘黃暖光的莊園裡,打開木製大門,便有濃郁的濃湯鹹香撲鼻而來,這等溫暖,顫抖著他的心房。
  
  而他的理智,因為一句「辛苦您了。」,而崩潰……
  
  這世上,在他日子過得最不好的時候,有人在意過他嗎?有人對他好過嗎?就算他低聲下氣的乞討,願意給他食物的又有幾個人呢?願意給他一個善意微笑的人……又有幾人呢?
  
  那最初令他恐懼到全身發毛的喀吱聲,而今聽來只有無比熟悉與安心,若是要他再也聽不見這聲響,那不如……
  
  把他的心臟……
  
  月的步伐悠悠走來,伸出機械的手臂,自他手中接過他帶回來的物品,為他脫去禦寒的大衣,為他張羅用餐的事宜……雷卡特終於是忍不住,伸手扯住那正為他拉開椅子的手臂,神色慘白地開口:「我們離開吧!離開這個地方吧!我不想再繼續住在這兒了!」
  
  「雷……」機械似乎頓了一會兒,便應了:「遵命,我會立刻收拾物品,在此必要時間內請您妥善用餐。」
  
  「嗯……」
  
  月那平穩無感情的機械音這才鎮靜了雷卡特的精神,在餐桌前坐下後,看著月為他準備好的餐點發愣。
  
  「請您用餐,您的能量似乎消耗過度,精神不佳,需要妥善進食與休息。」
  
  聽著月的聲音,雷卡特痠了眼眶……
  
  冰冷無心的機械、堅硬的無機質,卻是此世上,唯一關心他、在乎他的存在……
  
  只有在月的面前,他才能存在得像個人哪。
  
  『神啊……我背棄了您的教導……希望我的選擇沒有錯……』
  
  為了準備行囊而再度走來的月,發出一聲喀吱,微歪了頭部:「雷,為何而哭?」
  
  摀著濕熱的臉頰,雷卡特搖了搖頭。
  
  月走向他的身旁,屈下了身子,機械的指節撫上他的手背:「我是您的劍,只需您一聲令下,我便能將傷害您的人一一斬除。」
  
  「殺人……對你來說很普通嗎?」哽咽著喉頭,雷卡特問。
  
  「只要是您的命令,我的主人,我必定服從遵循於您。」
  
  「但是……」顫抖著聲線,雷卡特放下了掩面的雙手,瞪向月的一雙大眼,滿佈血絲:「你殺死村裡的女孩,挖走她的心臟,放進你的胸膛……是不是?」
  
  「是。」
  
  「為什麼?」
  
  「因為創造主的命令,我將成為您的劍、您的盾、您的守護,因為您的命令,我將永遠,和您在一起。」
  
  啊啊……他的確說過那種話。
  
  對自己的愚蠢感到憤怒,雷卡特咬緊了牙,良久,擠出一句:「如果我要你消失呢?」
  
  「謹遵諭令。」
  
  月的機械手臂抬了起,但在它擊向自己胸膛前,雷卡特撲了上,緊緊擁著它,令它的手臂就那麼靜止在半空中。
  
  「我是說如果!如果啊!我沒要你真的這麼做!立刻給我停下!」
  
  發著挪動關節的喀吱聲,月的手臂挪了下,撫上雷卡特不停顫抖的背脊。
  
  「我愛你,你是我的哥哥,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但我說這些,你肯定不會懂的吧?你根本不會懂的……」
  
  天秤的右側,是良知、是道德、是他人的命。
  
  天秤的左側,是需求、是私慾、是重要的人的命。
  
  他本就不是聖人,所以天秤傾斜了……向左。
  
     *     *     *     *
  
  多年之後,皇城一隅,束起一頭長髮、作商人打扮的英俊青年領著一名流鶯,走在幽暗髒亂的暗巷裡。
  
  無論是在哪些國家,繁華的城市裡,總有那麼幾條老舊晦暗的街道,成為老鼠與蛇的巢穴,匯集了不可見光的罪惡,滿足外表光鮮亮麗的人們私底下最醜陋的慾望……惡徒、娼妓、奴隸……以金錢買賣肉體、靈魂與道德觀之地。
  
  流鶯穿著暴露的衣著,臉與手上涂滿低廉的白粉,嘴唇與指尖擦上引人注目、似血的鮮紅,盤起的金髮落了幾縷在她修長的頸項、白皙光滑的裸肩,與性感的鎖骨上。
  
  「你說你叫雷卡特呀?這名字很常有人取呢,而且取這名字的人不是官侯將相也是個富人……你應該也是個有錢人吧?」流鶯的手臂環上青年的手,一副自然得像是他的戀人般姿態。
  
  儘管那麼一瞬間,他面露嫌惡,但仍是很快地換上和善的笑容:「我只是區區一介藥品商人罷了……」
  
  「但總歸還是個男人吧?」流鶯意有所指地嬌吐了一句,接著,以她塗上鮮紅蔻丹的指尖,戳上他的脊樑骨:「你想帶我到哪裡呀?來到這種地方,還怕這種事被發現呀?」
  
  「啊……其實這裡就可以了。」
  
  青年停了腳步,女子跟著停下,卻在抬頭困惑地看向青年的臉龐時,見到了那一管發著幽冷白光的針頭。
  
     *     *     *     *
  
  地下密室之內,橙橘燭光照明著由石壁築起的空間,在這裡,只有簡單的檯子,躺著個被剖開胸膛的女子;簡單的櫃子,放著沾滿血的手術工具;躺著的機械傀儡,被闔起沾上血紅的金屬胸板。
  
  雷卡特以沾滿血腥的手將傀儡的胸板上鎖,這樣的事行之有年,他已經從最初連刀都拿不好、顫得像是待宰的小羊似地,到現在麻木得眼皮也不眨一下。
  
  月的心臟更換頻率和那副心的狀態有極大的關係,若是年輕人健康的心臟,支撐上四、五年沒問題,若是老年人或小孩子的心臟,都是無法順利運作起的,就算勉強在月的胸腔裡動起,也撐不了幾日……
  
  對自己甚至研究起這樣的事,雷卡特感到厭惡。
  
  躺在櫃子上的女子,因為是被打了麻醉劑才弄來的,盤髮不怎麼亂,但,明明是在藥效發揮期間動的手,她的雙眼卻是圓睜著的,像是她親眼看著她的心臟,是如何被人挖走的。
  
  罪惡感,自指尖侵襲向他的心臟、他的大腦,連他的影子都不放過。
  
  「雷,新零件測定使用期限為三年又一百零九日。」
  
  月冰冷無感情的機械音在運作新能源後,做了一次例行報告。
  
  愣愣地,雷卡特點了點頭,左手揪緊了右手腕,在脫下已浸得血紅的手套之前,儘可能地平撫著喉頭的顫抖:「把屍體扔去運河裡吧……綁上石塊,讓它浮不起來……」
  
  「遵命。」
  
     *     *     *     *
  
  偶爾選上娼妓,偶爾買了奴隸,偶爾帶回乞丐,偶爾拖走對他襲來的無理暴力……
  
  為了月,他必須得做這些事情,但也因為有了月,無論什麼事情都進行得如此順利,不為人知、天衣無縫。
  
  黑暗,漸漸地腐蝕了他的心。
  
  『惡魔!你是個殺人兇手!』
  
  相同的耳語,在不同的夢中不停反覆。起初,他害怕地被追著、逃亡著,大吼著:『我只是選了對我更重要的那邊而已!!!』
  
  到了現在,他站在人群裡,以著笑意,出手指著一個又一個男女老少:『對,我是,我可以殺了你、殺了妳、殺了你、殺了妳、你、你、你、你……哈哈哈!』
  
  下賤的妓女、卑微的奴隸、苟且度日的普通百姓、神聖的神職人員、腦滿腸肥的富豪、怠職賄賂的官員、高貴至尊的國王……
  
  只要他想,誰他都能殺的不是嗎?
  
  因為有月在。
  
  眼前,被他所指的人們一個一個地散作灰塵,消逝而去,到最後,這黑暗的空間裡只剩得他一人,不過那也無所謂,因為月,一直在他旁邊……
  
  在他旁邊?他的身旁空曠曠地,而他的手,卻是……
  
  機器人偶的金屬指節。
  
  曾幾何時,他已經分不清他是雷卡特,還是月了?
  
  他的臉上有面具……那一副,繪上月面的金屬面具。
  
     *     *     *     *
  
  早晨,被打開的木窗外落了屋內一角的金色光芒,透進的微風輕拂著白色床簾與桌巾,但那仍無法讓坐在桌前的雷卡特稍稍醒神。
  
  鈍感,麻痺了時間與速度給他的感覺,就連輕輕舀起一口熱湯進嘴裡,都像蝸牛般地緩慢進行。
  
  月只是在打理好一切後,站在他的身後,為他梳理著一頭純黑及腰的長髮,以一條髮帶為他束好,這樣令他看起來更顯斯文,像是穿著商人衣袍的學者。
  
  月是他的劍、他的盾,沒有自我主張與意志,只遵從他指示的存在,若說他倆是一體的,那也是個事實。
  
  但是他,仍然不想把月當成工具那般的看待。
  
  用完早餐之後,他揹上月為他拿來的竹簍,帶上簡單的工具,臨別之前,擁抱了那冰冷堅硬的機械身軀,儘管他早就知道,月在打理好家務之後就會跟上他的腳步,默默成為他的守護。
  
  採集與識別藥草,研磨、調和與包裝,製好之後再拿去市場販售,這就是他現在的生活。
  
  而不會有人知道,看起來純樸英俊的藥品商,是個連續殺人魔。
  
  『我不會為了一己私慾、個人好惡去利用月……』
  
  『絕不會。』
  
     *     *     *     *
  
  輾轉於數個城市,並不在同一個地方住超過五年,雷卡特很巧妙地安排,讓這些罪惡毫不被人查覺。
  
  直到他開始無法遠行奔波,身子佝僂,頭髮花白。
  
  月可以保護他免於意外或他人的傷害,而他自己調的藥品可以治好大多疾病,只是老化,是他倆無法阻止的。
  
  『永遠在一起……像是無法實現了。』
  
  微涼的風輕輕拂過他滿是皺紋的臉頰,逐漸稀落的髮絲披散於肩,重重纏覆於身軀上的毯子也無法驅走冰涼寒意,他知道,死神的鐮刀已架在他的脖子上,為他倒數起時間。
  
  月,仍然守在他的身旁,一如往常,一如初遇,未曾改變。
  
  『永遠』、『永恆』這樣的字眼,屬於月,從不屬於他,他只是個會隨著時間老去、死去的普通人罷了。
  
  若是其他人,有了月這樣的傀儡,想必要什麼有什麼,早就過上王侯將相的生活吧?但他,卻只求著和它平平靜靜的過日子,甚至連娶妻生子也放棄了……
  
  也罷、也罷,人生如此便足矣。
  
  勉強挪動著無力的手,撫上月的金屬手指,如今他也不覺得月的手是涼的了,也許自己比它還涼了吧?
  
  「月……看來我是無法遵守約定,不能永遠陪著你了。」
  
  「雷,請您不用擔心,好好休息。」
  
  無感情的機械聲線,像是它未曾查覺主人即將遠去的此一事實那般。
  
  痠澀的眼,落下了淚,視線模糊,他看不清,只聽得身旁那一聲喀吱……
  
  過往的人生,就像走馬燈似地再度於腦中迴映……父母的笑容、白色的莊園……啊……他幸福過。
  
  大片的血跡、橫陳的屍首……父母死去的慘狀……那一幕無法忘懷,仍然令他悲痛不已。
  
  一群人,圍上了他……?
  
  有一群人綁起了他,將他帶往一個陌生的房間,在那裡,他見到了靜止的月,那看起來,只是一具普通的機械,毫無動力的感覺?
  
  有個男人,舉起了手中的刀,朝他的頸子割來,眼前大片血紅漫開……
  
  啊……他明白了,他什麼都明白了。
  
  「你……不是什麼傀儡……你是惡魔啊……」
  
  被時間所腐朽的容顏,最後勉強扯起的,是一抹嘲笑,但他……卻不恨它。
  
  他是如此深愛著它啊……
  
  「惡魔……」傀儡重複了一次這字句。
  
  在老人半睜著無力闔上的眼皮,陷入永恆的黑暗之後,也聽不見它之後所問的:
  
  「您曾多次如此稱呼我,『惡魔』,為何?」
  
     *     *     *     *
  
  「滾出去!你這個小偷!」
  
  一名黑髮、全身骯髒的小孩被人自一間商店趕了出去,周遭的人也只是鄙視著他,避開了他。
  
  那是一名無親無故、連棲身之處也無的小孤兒,在此地的人們眼中,只當他是個麻煩罷了。
  
  黑暗的機械傀儡,默默地觀察著他,直到夕陽西下,暗夜降臨……直到那孩子只能瑟瑟發抖地躲在暗巷的垃圾堆旁,屈著身子累到慢慢睡去,它才發著喀吱的聲響,靠近了那毫無防備的小孩。
  
  「契合度與腦部發展完全適用。」
  
  自幽暗的面具眼眶內,延出了數條線路,彷彿有自己的意識那般,纏上了孩子的頭,以細微的電流,緩緩地在那小小的腦中,烙進了它所擁有的、最初那顆心臟的記憶。
  
  
  
  我來自黑暗的深淵
  
  我尋找著立下血誓的那個『唯一』
  
  而那個『唯一』
  
  就是你
  
  「我來迎接您了,雷卡特.馮.拜加,我的主人。」
  
--喀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