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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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12-08
回憶起那時,我驚覺自己以前不曾這麼深刻體會一件事。
晨間的愉快,在於聞著路面的腥臭踏往已然乏味的目的地。
朝色仍舊是令人放鬆的藍,一縷縷從樹葉中透射的陽光以入秋後的旋律伴奏著蝴蝶的舞。自然是不講人情的,但它此時卻是如此貼近我的心房。
路上的行人依然稀疏,彷彿出巢遊走的螞蟻,沒有人曉得他們往何處去,或許他們自己也全然不知道。
呿。天際線那頭是浩大的烏黑雲朵,我持續前行,它也沉重地捲來,這宛若一場對峙,但我知道我絕對會輸。
淋著陰雨來到了社區旁的早餐店,每次來這裡看起來總像是亂葬崗,只差沒有老鼠四處流竄,我懷疑他們端出的盤子是不是用棺木做的。地上的垃圾也不只是一個早上積累出來的。老闆娘看起來還是很和藹,丈夫在一旁貌似安於現況,只在乎外帶包裝與收錢,不曾拾起在他腳旁那顯眼到不行的塑膠袋。
又是獨自聽著附近歪斜電線桿上的麻雀唱歌的時候了。在這裡吃早餐是為了活下去,以及省時兼省錢,與我的喜好毫無相干。
騎著腳踏車的同學正好經過,瞄到我的同時他不以為意,並且又擺出了尷尬的微笑:
「看起來真好吃。」
「儘早滾吧,你一大早的不是還有課。」
不管我的字眼多麼粗俗,店內的老夫妻與常客仍毫無反應地做早餐,吃著早餐,好像他們都是從墳墓爬出來的屍體,我自己也是。
嘴裡迴盪著怪異的蛋餅味,我走出早餐店拐彎走進巷子,這裡的市集在下午很熱鬧,但充斥著很多我覺得素質很低的客人,不外乎那些到處抽著菸的痞子與太妹。
街上濕冷骯髒的環境好像是從我的內心複製貼上那般,太吵的車輛行經時我會祝駕駛車禍愉快。公車啊,公車就更不用說了。雖說我等等就要搭公車。
站牌跟我一樣都有點駝背,我差點就要跟它打一個例行性的招呼。雨點沒有加大的意思,或許它們覺得讓我慢慢浸濕是很好玩的一件事,就像是這個社會對待少數人的手段一樣。
我一直都覺得自己並非不正常,顧里的鏡中自我理論已經快被我推翻了,而且不論我怎麼想,我只能把結論歸咎於沒有結論。我純粹是個異鄉人。
看著馬路對面的施工場所,我突然意識到那早已不是施工場所。那棟大樓只剩爬滿鐵鏽的骨架與幾面被老鼠屎和蜘蛛網裝飾過的磚瓦牆,近處十字路口的紅綠燈也不約而同秉持著相同風格,它真的很歪,燈罩也破損了,跟麻雀吵東吵西的那根電線桿一樣衣衫襤褸。
公車來了,我照著平常的反射動作從右口袋拿出悠遊卡,上車同時用無光的眼神稍微瞥一下今天的司機是哪位。啊,是那個車神,還好座位沒滿,不然估計今天也彈不了鋼琴了。
公車火速行進,乘客繼續增加,要不是我手裡抓著樂譜,沒有人不會覺得我是個頹廢青年吧。不對,他們至少還知道我這種年紀的人,揹著這種帆布袋,戴著這種油油的眼鏡,在這種日子的這種時段搭著這班公車,就是要去公館當一個學生才對。
看著肩旁車窗的雨簾,好吧,我又要當一隻落湯雞了,但那又如何,只不過是手邊沒有雨傘的一個不幸運的學生罷了。我從來都不認為淋雨是件惱人甚或丟臉的事。若雨想下,那倒不如讓它們下個過癮,好像只要這樣和雨水直接接觸,我就可以聽到來自天上哭訴的聲音。
我又隱憂著自己的價值觀是否突兀,但隨即便放鬆下來,幸虧各位都怪怪的,我是指相比於這個自以為正經的社會,各位都怪怪的,同我一樣。我們從來都不能取悅所有人,所有人亦不是全數都能取悅自己。那些異己就讓他成為異己,我只奉行自己的靈魂,對自己負責。等到人類選擇絕對真誠相待,我再考慮是否期望有個來世。
到了。你啊,中華民國國旗,我什麼時候才能握著你的旗桿揮舞呢?算了吧,我連揮動自己的生命都無法了。
灰色是今天的主要色調,不只是物理上的,心靈也早已蒙上了一層深灰,只有琴鍵能暫時掃除這些令我思緒黯淡的骯髒東西。
在過早的時刻裡,我總是獨自一人坐在這裡,這座被改建過的公園,沒有嘈雜的麻雀,也沒有嘲笑我的烏鴉。西風吹落泛黃的樹葉,我試著思考些什麼,卻又思考不出什麼,唯獨聽見一位女孩和教授坐在小道旁的高台上不停歇地討論,她的聲音還算好聽,但我從不過目,我恨看人,也恨人看我。只要有被這社會評斷的可能,我都會盡力避開。不一會兒我便起身,往別的方向走去。
隔壁館的三角鋼琴還是空的,琴鍵擦過了,琴音依舊是我分辨不出好壞的狀態。我拍拍椅子,瞄瞄手機時間,然後慢慢坐下,壓平蓬鬆的椅墊。
我從溼答答的袋中拿出木框照片,將它放在琴台中央上。我注視著它,主旋律不知不覺下去了。簡單的C小調,不至於吸引漸多經過的人群。
毫無頭緒的即興演奏,連我自己聽起來都不舒服,但是我不能再彈更多了,那些關於失去的歌曲只會激出我的眼淚。琴譜完全沒有派上用場,過去一星期以來,這些音符不曾隨著我的指尖復甦過。
我坐在鋼琴椅上發愣,差點忘了起身。
「那首曲子有名字嗎?」
我嚇到了,馬上回頭一望,澀澀地回答:
「沒有。」
她點了一下頭,似乎還有話要說。
我乾乾地微笑,避開她的雙眼走掉了。
走出門口的同時,我才發現我忘了拿放置在琴台上的那幅照片。正心想不對勁,我一腳踩上大門前的階梯,發現她愣愣地凝視著那張照片。我感到無比尷尬。
我停佇在台階上好一陣子,她沒有發現我,只是意猶未盡地繼續瞧著那張照片。突然,我二話不說直接走上前,將照片抽走,連忙小跑步出去。
「她是誰?」
那個女孩自我身後問道。
我停頓了一下,對於是否回答顯得猶豫不決:
「不重要。」
我邁步離開了。
直到走了三十幾步路,我才敢遠遠地向後方望去,殊不知那位女孩,仍站在門口那兒遠遠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