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社會追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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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12-06
十月十四日,正午。

威嚇信的風波過去一周末後,我們重振旗鼓,試著一如往常地維持著原來的節奏。當然,在輿論尚未平息的現在,包括李大哥在內的高層依舊在調解各方蜂擁而至的質問與疑慮。

而身為實務派新聞人的我們,只能就自己的本分,盡力,做到最好。

在經歷上周的「戰術性失利」後,獨鋒新聞的內部開了一次大型會議。不外乎就是希冀能夠盡可能根除一般大眾對於我們、對於新聞媒體專業與公正的懷疑。而理所當然地,我們一致選擇不背叛初衷,持續做最接近真相、並且盡可能獨家的大新聞。以此,來挽回頹勢。

而今天,剛好是香港反送中運動邁入第十九周的日子。

「小七,你確定這個來源可信嗎?」
「絕對沒問題。我已經很多次跟我的線人確認,包括照片影像,還有事發的時刻,都很仔細的調查過了。」
「而你信任那個『線人』?」
「完全信任。」

我和小七疾步踏出電梯,穿越通往播報棚的新聞室大廳,一邊討論著他今晨才剛拿到的第一線情報。

上周末香港的「反送中」遊行依然持續,在當局政府採取所謂「緊急情況對策」而頒布了《禁蒙面法》並實施後,不但強奪了人民的隱私與自由,更擴大加強在車站及道路上的盤查。想當然耳,此舉招致了更多民怨。

有人諷刺這法令的荒謬、也有人選擇無視蒙面之禁。不過大多數的人姑且都是忍住了一時。直到凌晨我被小七的電話吵醒,並且得知了令人震驚的消息。

前日深夜,香港尖沙咀一群正要返家的年輕人,被警方以蒙面為由強制帶離。之後其他當時在場者都未有他們的行蹤。到了今日約莫一點的深夜,才發現他們幾個已經沒有了呼吸的軀體。

而情報來源指出,警察,在無人的樓頂以實彈擊斃了這些年輕的生命並棄如草芥。

「確實,如果這個影像並非造假,那可信度是非常高的……」

我盯著手中印出來的相片,可以看到其中二人穿著明顯全副武裝的香港警員制服,毫不猶豫地持槍對準三名身分未知的蒙面示威者。並且在下幾張連貫的相片中,殘忍地,「行使公權力」。

「嗯,但是就目前為止,好像各家媒體所知就只有『示威者失蹤』一事……」
「意思是除了我們,沒有人知道失蹤的真相?」
「理論上來說,對,是的。」
三番兩次的確認後,我點點頭,同時想起小七剛剛所提及的「線人」。

「對了,你剛剛說的『線人』,他現在如何了?」
只是純粹的擔心,深入險境拍下那樣的照片,會不會有什麼萬一。

「老實說……我也很擔心他的安危。不過他跟我說不用擔心。而我想要相信他,畢竟我們合作很多年了。」

我稍稍鬆下心,「那就好。」

我推開熟悉的副控室門把,迎面而來的是一成不變的忙碌,以及比起以前多塗上的一層緊張與嚴肅。

副控室內的所有人都忙著交接各種文件、做新聞開播前的準備還有調試器材。我叫小七先去忙自己的事,同時找到指揮著現場的王雨羽。黑髮的她朝我瞄了過來,指了指一旁的徐絲蕊表示「支不開身,有事找她」,便繼續指揮現場去了。

徐絲蕊朝我招了招手,「頌真前輩,你終於來了。」

「待會是報導香港的突襲新聞對吧?」

「嗯,是的。藉由小七先生充分的情報,我們這邊已經差不多整理完畢了,就等時間一到讓前輩上去開始播報。」
「感謝,絲蕊。那我也準備一下,記得資料和主播稿等等給我過目。」
「好的!」徐絲蕊開朗地應答,隨後又繼續和後面的其他人員交代事宜。

我拉了拉西裝領帶整理儀容,準備進主播室待命。今天的播報,不容出錯。這樣前所未有的事件,雖然足以堪稱超級大獨家,但同時,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如不嚴陣以待,那這充滿爭議卻又不容被質疑的真相,就會被埋沒於社會之中。

因此幾分鐘後的播報,我必須拿出身為「主播」最好的表現。就在拉開隔門之前,我瞥了眼電視牆的其中一個螢幕。

然後,看到了那個不該出現的異樣。

「喂……」我沒有目標地緩緩吐出字句,此時也漸漸有其他人開始發現那「不應該出現在電視上」的畫面。

「喂喂喂……我們不是十二點半才要對外嗎……?」

我壓抑情緒。回頭隨便詢問任何一個人。任何人,都好。

而首先有餘力回應我的是負責控制台的宋麥可:「是十二點半沒錯……」

我再度轉頭,已經不知道是這幾天以來第幾次內心震驚地靜靜問道:


「那為什麼,我們的內容已經被公開了?」


血淋淋成在副控室所有人眼前的,是理應要在十分鐘後才放送、關於香港反送中示威者被警察槍擊的案件報導。

如果說,畫面上呈現的是客觀而明確的標題、空蕩蕩的主播椅,那也就算了。至少可以被列為放送事故,立刻上去找個機會彌補,都可以大事化小。

但恰恰相反。

一瞬間成為噤言之地的這個房間,所有人眼光所集中的,是一個「玩笑」。


『黑警行刑式槍決!藍委:跟中共作對的下場』


字裡行間,所有的聳動字眼都彷彿是巴不得惹人注目,像是為了吸引流量與大批觀眾而誕生的怪物。

而畫面上則是醜陋不堪、有如有學生作品的諷刺畫像。血淋淋的一攤粉彩上,化為惡魔的警察拿著歪七扭八的機關槍,掃射著人群。

也許網紅會做這種事,但我們?絕對不會。

警察殺了人,這毫無疑問是事實。

但是行刑?中共?這我怎麼聽都沒聽過?

我從震驚中清醒過來,大聲質問:「我們怎麼可能用這種該死的標題!?」

「——!呃,不,邱頌真,這畫面……不是我這邊送出去的。」

「不然會是哪裡??」我兩大步跨到控制台旁邊,在宋麥可讓出的空間中,版面編輯螢幕上寫著「香港警察槍擊示威者,遊行再陷波折」這樣溫和的標題。

至於擱在一旁的大大紅色按鈕,尚未有被按下「送出」的跡象。然而毫無疑問,現在我們所面對的許多台電視、許多家媒體新聞上,其中一個右上角標明著大大的「獨鋒新聞」。

而除了我首先當機立斷發號施令的,是王雨羽。


「馬上中斷轉播訊號!!!」


這位執行製作的怒吼有如當頭棒喝般,所有人都從失神的按兵不動,變成喧嘩大譟的兵荒馬亂。

「停機!立刻停機!」
「把現在的標題改掉!快點!」
「不行,我這裡無法操作!」
「怎麼會……」
「直接把伺服器的輸出源停掉!」
「這到底是從哪裡出去的訊號!?」
「大家不要慌,冷靜點……」
「一號、二號、三號機全數關閉!伺服器呢?」
「無法控制!宋麥可你可以……」
「我來修復——」

呼喊聲此起彼落。每一個踏步,都挾帶著急躁;每一分呼吸,都忍受著焦慮。我高速運轉著大腦,試圖重整現場的思緒與指揮。然而身為區區被拱上台秀的「表演者」,我的專業,現在無法允諾我任何事。

在這亂象中約莫一分半後,宋麥可終於絲毫不拖宕地大喊:「DONE!!!」

「小羽前輩,可以了!」


「切斷播報!!!」


王雨羽一聲令下,同時宋麥可重重敲擊訊號切斷的按鈕。霎那間,彷彿萬株電流竄過大樓,我可以直覺感應到身為播報連外橋梁的內容伺服器被強制停機,同時機械的運轉聲也漸行漸緩。
在電流通過的下一刻,原本播著我們「誤報」的電視螢幕被「SIGNAL LOST」的灰黑類比橫版完全取代。

還在方才的餘波裡徬徨的我們,沒有一個人能理解,過去的幾分鐘內,究竟發生了什麼。

「到底……怎麼回事……?」

我心有餘悸地自言自語一句。但是也漸漸取回原本的沉著與危機應變力。就在我還在想著或許已經太遲的下一步棋之時,副控室的門被重重甩開。怒髮衝冠的李大哥身後跟著小七,重重地踏進這氛圍詭異的空間。

「剛剛那他媽到底是誰幹的好事!??」

大掌一拍,甚至連門把都彷彿要被震落。在我身後的徐斯蕊嚇到幾乎是要哭了出來,我握緊拳,一步向前擋在眾人面前說道:

「李大哥,這可以解釋……」
「這種出包的狀況你們是要怎麼解釋?」
「我們被駭了。」

我把在剛剛極短的時間內,用邏輯與經驗推敲回去的結論不猶豫地說出口。話語剛落,就連原本怒氣沖沖的李大哥也稍稍卸下了板著的臉,在同樣極短的思考後,微微地,睜大了眼。

「誒……?這到底,怎麼回事……前輩?」

正當我想解釋剛剛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之際,又一聲的「質疑」打斷了我。

「大家……快看螢幕!」

其中一名副控室工作人員顫抖著手臂,指著靜靜放出電子色彩的電視牆。漸漸地,除了一個又一個的畫面,不同的播報聲也傳進了我的耳中。

所有人現在正仰望的,是其他多家不同的新聞台。然而,所有電視都一致播報著幾近一面倒的相似內容。

而我已經不知道,近期第幾次對於眼前的事物……


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