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節 5762 字
更新於: 2019-11-23
  
  『感到幸福的時候,就睜開眼睛吧。』--出自動畫<寶石之國>ED

  少年醒了。

  他仰躺在床上,呆呆看著窗外的天空由一片深海浮成淺藍。

  他緩慢地坐起身,將腳懸掛在床沿,接著慢慢地、慵懶地向前挪動。在腳掌接觸瓷磚地板的那瞬間,寒氣從腳底一路刺到他的脊椎,少年輕輕抿起嘴。

  從椅背上拿起衣服,今天穿的是學校的制服長袖加長褲。少年悄聲打開房門,老舊生鏽斑的鐵片慘叫出聲,「吱呀--」「哎呀--」,它叫道,聲音聽起來很像老者懷病在床的呻吟。

  少年心中大驚,趕忙躲進衣櫃裡。寒風從尚未完全關閉的門口灌進,颯颯吹得少年更加惶恐。

  過了半晌,少年所預期的腳步聲沒有出現--幸好沒有出現,他緊繃的肌肉逐漸放鬆,紊亂的呼吸漸漸平順。他躡手躡腳從衣櫃出來,重新整理,再次背上書包,往外頭走去。

  街道的清晨屬於薄霧。少年在充滿水氣的巷道走了一會兒,終於走到大條一點的馬路邊。此時,天才矇矇亮。

  「你今天有點晚呢。」

  和他穿著相同學校制服的另一個少年從行道樹後探出頭,朝他笑了笑。

  「抱歉,謝和。」

  「又怎麼了?」謝和問,「你又被打了?」話一出口,便瞧見少年的臉色有些微的變化,他感到不對勁--今天的少年穿著長袖長褲。雖然臉部仍然幾乎是沒有表情,可是,可是--他也從來都沒有表情,就算真的被打了,他不會說出口。

  謝和拉過他的手,少年細瘦的骨節彷彿只要稍稍用力,便會徹底斷裂。謝和不敢掐得太大力,他拉起少年泛黃的袖口,看到一片已成深橘色的瘀青。

  「今天沒有被打。」少年說道,吐出的氣息裡似乎還帶了幾分愉悅,「昨天晚上也沒有。」

  他抿起嘴巴,朝謝和微笑。

  謝和用一種無奈的眼神看著他,重重嘆了一口氣,放下少年的手。

  「那你為什麼遲到?為什麼穿長袖?」

  「早上覺得有些冷。」

  「‥‥‥那遲到又是?」

  少年沒有回話,反而繼續往前走。

  兩人並肩走了一小段路後,謝和才聽見少年的聲音,悠悠地、不帶重量,恍若隔紗般,從旁邊輕輕敲響他的耳膜。

  「我只是覺得,深海藍很好看。」

  語畢,少年換回那副淡然的臉。

  謝和挑眉,他對色彩沒那麼敏銳,對他而言,所有的藍都只有「藍色」一個名字。他沒有少年的文人氣質與陰柔恬靜,少年是他所認識的第一個文雅男生。

  「嗯……外套那種?還好吧。」

  「不是,要再深一點。」

  顧名思義,如深海一般,令人沉陷的藍。

  少年曾經從爺爺那裏聽過的,很久很久以前‥‥‥

  他瞇起眼睛,沒了雲層裝飾的陽光有些刺眼。

  據說,人魚都住在深海。假如自己是神話中的人魚,那麼便可以游進深海裡躲避毒辣的太陽。也許他的世界將成為無邊際的深藍,他的鱗片將會是與世界相符的藍;他將感受海流的撫摸,隨洋流遷徙至各個海域;他將與鯨魚海豚為伍,擺動他隱隱閃爍藍色光芒的尾巴。

  他期望自己的天空成為深海一般的藍--他討厭現在的陽光。

  但是。少年想。

  也許他會為了這個人浮上海面。

  「呃‥‥‥我想不到啦!」

  「那就算了吧。」少年微微笑著。

  很久很久以前‥‥‥故事就在這裡結束了。

  少年知道人魚公主最後消失了,公主愛慕人類王子的心,也在那個不怎麼溫暖的夕陽裡,隨海浪消失了。

  母親抱在懷裡的孩子哭了,淚水閃著藍寶石般的光芒滑過臉頰,因這突如其來的悲劇而嚎哭。孩兒認為人魚公主很可憐,付出她的一切來到陸地,只為一個人類。可人魚公主太天真了啊,人類是多麼的狠毒,多麼的黑暗,王子很快便移情別戀,人魚公主只能看著他深深愛著的王子另娶他人,而自己卻得面臨化做泡沫的命運‥‥‥

  即使如此,公主仍然無法傷害她所愛的王子殿下。

  既然有這種結局,還不如不要開始。少年閉起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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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屬於秋天的氣燥在下午兩點達到巔峰。他有些後悔自己早上的錯誤決定,他早該想到有所謂「溫差」那麼一回事的。空氣燥熱的令人煩悶,唯一的救贖是偶爾吹進教室的那陣風。

  在數學課的空檔,少年聽見鳥兒搖鈴似的鳴叫。

  他茫然地看著講義上的公式,a與b的幾世姻緣、sin與cos和tan的愛恨糾葛、θ與-θ的相對論,一條條黑色墨水寫下的故事在淺海裡悠遊,突然,中央陷落一個深色的窟窿,魚兒隨漩渦轉入洞裡。少年放鬆自己的肌肉,沉進那一片的深藍,他會唱出獨特的溫暖曲調,婉轉而綿長,悠揚悅耳。

  等等下課去買個冰水吧?恍惚中,他又想。

  少年低頭看了看自己黯沉的袖子,又摸了摸口袋裡為數不多的硬幣。

  還是算了吧。

  不然他們又要說了。

  福利社的蘇打冰只要八塊錢,少年偶爾會買來解解饞。甜絲絲的味道在嘴裡擴散,微酸的蘇打味飄在令人厭煩的空氣裡,帶來如深海般沁涼的溫度。

  他多希望這裡是深海啊。

  而一旁的喧騷總會不適時地在他拆開包裝的那一刻響起,嫌棄、戲謔的目光像一支支魚叉,往少年的心臟猛地刺下。

  早知道就不要來淺海了。他想。人類到不了深海的,深海遠比淺海更加安全‥‥‥至少沒有魚叉。

  「嗯?你也來啦!」

  ‥‥‥

  魚叉似乎不見了。

  暖流將他層層保護,形成一堵厚實的牆,尖銳的魚叉都被擋在外頭,已經刺入的也被輕柔的拔出來,傷口在暖調的撫摸下迅速癒合,觸感溫柔得像夏夜的小調。

  他抬頭往謝和的方向看去,對方嘴角正掛著微笑。

  那是人魚生平第一次看到太陽‥‥‥不,是個比太陽更加耀眼的人類。

  「你喜歡這個?下次我請你!」

  那個人類不介意人魚身上來自深海的冰冷,天天出海尋找人魚。人類的熱情,成為了人魚提起勇氣浮上海面的唯一理由。

  這與母親說的人類完全不一樣。人魚想。他將手掌放在胸前,靜靜感受著來自胸口深處的鼓動。人類說,每個生物都會有「心」,無論是天上飛的、地上爬的、海裡游的,甚至是深海裡的人魚,都會有「心」的存在。「心」是生命的根本,情感的泉源,沒有「心」,任何生物都無法活下去。

  人類說他有「心」,就在這裡。

  來自深海的人魚終於對人類回以一個發自「心」的微笑。

  人魚不知道這片海的名字,不過他認為,這片使他與人類相見的海,應該叫洛夫海。

  謝和拉過少年的手,仔細端詳他手腕上的瘀青。他將他的袖子一併拉起,連手肘處也有一片不小的紫紅。兩人靜默了一陣子,少年被謝和盯得有些不自在,扭扭手腕想從謝和那裏抽出,謝和卻抓著不放。

  「‥‥‥你怎麼弄的?」謝和的眉頭扭成一團,看來非常氣憤。

  「我在廁所滑倒了。」

  聽見少年的答案,謝和的眉頭鎖的更緊了——滑倒?怎麼可能!把自己當笨蛋耍嗎!

  他明明白白看到了,那群畜生嘻笑咒罵從廁所出來,嘴裡說著「那傢伙不會回嘴真無聊啊」,還有人道「身上也沒錢,嘖」‥‥‥他站在暗處,看著牠們令人厭惡的嘴臉,指甲幾乎就要坎進肉裡。

  人類心疼人魚的傷,那樣的觸目驚心‥‥‥而當他瞧見魚叉的刀片就刺在深藍色的鱗片之間,就像深海裡染上一條血帶時,他的心臟也被刺得生疼。

  人魚什麼錯也沒犯,為何就得承受這種苦?

  他為他敷上藥膏,冰冰涼涼的,就像深海的溫度。他的動作非常小心,就像他正在撫摸一件稀世珍寶,生怕喀著對方。

  「我絕不會放過他們的。」

  他一字一字咬著,眉宇間灑上鮮紅,看著對方的傷痕,憤怒且心疼。他想要回頭報復那群傷害人魚的同類,幫人魚出氣--可是人魚攔下他。

  人魚的心和人魚的歌聲一樣,傷不了人,也不願傷人。

  兩人並肩走在夕陽裡,橘紅色的光芒包覆住他們。

  少年其實並不喜歡夕陽--夕陽總是令他想起母親最後的背影。人們喜歡說「夕陽餘暉」,即太陽在完全沒下前綻放的最後一抹亮光。但是,少年認為:母親直到最後一刻,都是黯淡無光的。他生下人魚,又拋下人魚。少年仍然記得,那天的母親身上還帶著傷痕,朝向夕陽走了,她的背影一跛一跛的,擋住了夕陽,使她整個人都像是深海的影,發不出任何光芒。

  世界是邪惡的。少年想。法官收了錢,將他判給一個不配被稱為父親的渾蛋--因為這個渾蛋還需要爺爺的遺產。而母親一人只分到一點財產便被攆出家門。彼時,一向寵愛他的爺爺也剛離開不久。

  母親是一條愛上人類王子的人魚公主,為王子犧牲她的深海、付出她的尾巴、忍受腳帶給她的痛楚。然而,人類是多情且無情的--王子移情別戀,連親生孩子也淪落為他的工具。他將魚叉狠狠刺進人魚公主的心口,深紅色的血泊泊流出,染紅了海。

  人魚公主希望得到她的幸福,卻死在她心愛之人的手裡。

  思及至此,少年反而是有那麼點開心的。

  他的人類還喜歡他。

  至少現在,他還會出海尋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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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講認真的,你要不要來我家?」

  人類已經不止一次邀請人魚與他到陸地了,但人魚總是在沉思幾秒後,緩慢地搖搖頭。

  「為什麼?」人類問道。

  人魚抬起頭,靛藍色的眼睛眨也不眨望著船上的人類。人魚的雙眼很漂亮,裝載了整個冬日的夜空,還有來自深海的螢光。

  忽然地,人魚唱起海洋的暖流。

  從熱帶的礁岩區出發,溫暖淺海孕育了多采多姿的珊瑚礁,帶著綠蠵龜和洄遊魚群往中緯度前進;漁夫們撒下漁網,靠海流帶來的禮物演活家人;鯨豚類洄遊至此,享受這豐饒的獵場;接著,海流到了高緯度寒冷地帶,溫度下降,水流往下沉,沉到深海‥‥‥在最後,人魚出現了,擺著他深海般藍色的尾巴,悠悠地,往遠處游去。

  一曲已畢,音符還停留在海面上,緩緩散去。

  人魚很喜歡人類,但只有他這個人類。

  太陽最終還是落下了,人類該回去了。

  人魚在夜晚的海上,低聲唱著北極海的歌。

  小巷每隔二十公尺才有一盞路燈。少年低垂著頭,看自己的影子在長短之間來回,似乎就要從他腳下逃出,卻又立刻被拉回。

  深海傳來藍鯨的歌聲,在和人魚問好。

  少年朝流浪貓回了一聲「喵」,用他自認為很可愛的聲音‥‥‥貓咪卻飛也似地逃開了。

  他呆站在原地,雲層剛好擋住月亮。

  「妳這沒用的女人!」

  屋子裡傳出男人的怒罵,伴隨玻璃碎裂、嬰兒嚎哭、女人的哭喊。少年不用看也知道,那個傢伙又在打狐狸精了。這是每天的例行公事,要是沒聽到,少年反而會覺得有些怪異。

  他杵在門外,小狐狸哭的高潮迭起、驚天動地、情節曲折,「別再哭了!吵死了!」「框啷!」‥‥‥狐狸精愣住,世界有那麼一瞬間安靜了,少年已經可以預想到狐狸精接下來會講什麼--

  他沒有表情,緩慢推開門。

  「不準傷害我兒子!!」

  「啪!」

  「你兒子?還不一定是我兒子呢!說不定是其他人的兒子!」「這種雜碎,就應該跟那個孽種一起去死!」

  ‥‥‥

  ‥‥‥

  叩。

  叩。

  叩。

  ‥‥‥

  碰。

  喀啦。

------

  人魚伏在礁石上,人類無法到達這裡,魚叉在這裡傷不到人魚。人魚的鱗片反射深海魚的光芒,奇幻而神祕。他的手上長了半透明的蹼,指尖長了又尖又刺的利甲,長長的魚尾有一下沒一下地擺動。人魚平時都住在深海,但時不時還是會來到深海與淺海的交界處,感受與深海不一樣的生命力。

  幾隻海豚游到他身邊,用吻部頂了頂他的背鰭。海豚們喜歡聽他的歌唱,也會幫他帶淺海的大魚來當禮物。他接過那條半死不活的金槍魚,撕開最美味的腹肉吃下。

  『你們想聽什麼呢?』

  新的曲子!海豚答道。

  人魚吞下最後一塊魚肉,又沉思了幾秒鐘。

  『好吧。』他告訴海豚,『我想好了。』

  人魚緩緩唱道:

  很久很久以前‥‥‥

  有條人魚‥‥‥

  (氣泡從海底往上飄,輕輕地,連鯨魚也聽見了人魚的吟唱。)

  很久很久以前,有條人魚愛上人類。

  人魚並不知道人類是否對自己也抱有相通的情感,只知道他和其他人類很不一樣。

  人類會來到遠離陸地的海洋尋找他,心疼他在打獵過程或被其他人類製造的傷痕,為他帶來新奇的陸地玩意兒。他的船上沒有魚叉,他的眼中沒有憎恨與厭惡。

  --與其他人類不同的,人魚心悅的他。

  人魚原本討厭陽光、討厭熱、討厭人類,可面前的人類是個純粹的意外--人魚也認為是命定中的意外。在某個夏天的深夜,趁著人魚毫無防備的時候,撞了進來。

  很久很久以前‥‥‥

  人魚不唱了,似笑非笑看著海豚們。

  他們略有不滿的用吻部撞人魚看似單薄卻結實的身版。

  接下來呢?

  『沒有接下來。』

  我們還想聽啊!

  『可是我想不到啊。』

  都好啦!

  海豚們在人魚身旁打鬧,幾隻小的更大膽地往人魚胸膛蹭。

  『你們幾個‥‥‥好啦。』

  人魚受不住他們的哀求,腦子轉了轉,為很久很久以前而未完的故事鋪上後續。

  很久很久以前‥‥‥

  人類伏在船邊,嘴角泛著笑容。

  人魚繞船身遊了幾圈,一抬眼便看見人類含笑在看他。人魚停下,像人類投去一個疑惑的目光。

  你說,月光為何一直都那麼美呢?

  人類如此問道。

  因為她將黑暗吞噬了啊。

  他伸出乾燥的雙手,趁著人魚還在為了咀嚼這句話而楞神的時候,撫上人魚濕滑的雙頰。

  人魚更加懵了,驚嚇大過於喜悅,一時之間竟也沒有推開人類,使得人類得以繼續對他的臉頰放肆。

  你啊,就像黑夜裡的月光。

  明明四周都是黑色的,你卻是白的。

  ‥‥‥白的?人魚疑惑。可是我明明是深藍色的啊。

  人類一聽,繃不住,「噗」一聲笑出來。

  不是啦!

  當身旁都是黑暗的時候,只有你固執地亮著。

  (人魚微笑,將那句詞又唱了一次)

  當身旁都是黑暗的時候,只有你固執地亮著。

  這大概是人魚聽過最好聽的話。

  就像你們的螢火蟲嗎?

  人魚故意問道。

  他記得上次人類有提過,一種小小的、會在夜裡發光的蟲。

  人類曾經說,夏夜裡的螢火蟲會聚集在一起發亮,一大團,像銀河橫跨的星空。

  不太像呢,因為你只有一隻。

  而且‥‥‥

  人魚詫異地看著人類慢慢染上緋紅的耳尖,長了蹼的雙手扶上船緣。

  而且什麼?

  人魚深海似的眼睛直勾勾盯住他,瞳孔裡倒映了他的輪廓。人魚的聲音即使用來說話也足夠醉人,與唱歌不一樣的平穩波動從耳膜一路傳進心坎,海浪輕柔地拍打心岸邊的崎嶇岩石,將上頭的稜稜角角沖刷、磨平。

  人類原本就曬得淡紅的臉莫名地變得更紅了,一抹抹可疑的赤色隨胸腔內更劇烈的心跳浮在臉上。明明快要入冬了,人類卻覺得現在還是他與這神秘人魚相遇的夏天,令人心跳加速的夏天。

  耳邊還搖曳著浪花的小步舞曲,彷彿他正站在海灘上,感受溫暖的、夏日的波浪一波波拍在腳上。

  而且什麼?

  人魚又問了一次。臉上抿嘴帶笑,眼眸中閃爍名為期待的星光。

  而且‥‥‥

  人類移開雙眼,手指搔了搔臉。

  而且你更好看。

  (氣泡輕巧地往上飄,逐漸膨脹。)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