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橋之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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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10-23
  吸菸有害健康。小孩子都知道的常識,他當然也明白。
  但他依然習慣在超商順手帶一包黑壽,點著了就擱在菸灰缸上,默默地隨它燃燒殆盡,周遭的人都笑他是在薰香。
  或許他就是在焚香,順便想念那菸味的淡香。

  秋季傍晚的汐止還有點悶熱,他坐在星光橋的長椅上,對擺在一旁的晚餐提不起興趣。
  急診護理師真不是人幹的。邁入職涯第三年,他一如既往這麼想,卻沒有減少從事醫療業的熱情。
  鼻尖忽然竄進一股揉進了少許甜味的淡淡菸香,還夾進某種特別熟悉的氣味,這味道他不時聞見,菸味清淡,他不反感。
  果真又是那個男人。他時常看見這個人,三班輪替的下班時間都曾遇見他,就坐在某張長椅上望著基隆河,像個無業遊民似的,叼著的菸看上去還特別高級。
  也許他探究,或說是打量的目光太過明顯,有一次那男人就轉過頭,相當自來熟地向他搭起話來,夾著菸的手揮了揮,問他很好奇嗎?他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那是壽百年,黑色俄羅斯。金色的濾嘴包著細長的黑色菸身,很是高級的品相,價格似乎也同樣高級。
  總穿得一身黑的男人,抽著同樣一身黑的菸,不得不說,十分帥氣。
  不是很英俊的類型,甚至下巴上還有沒刮乾淨的鬍渣,看著邋遢,但他就想把眼睛黏在對方身上。

  就從那次之後,他開始在星光橋上逗留。從醫院下班,提著他的晚餐,或者早餐,不惜消耗他寶貴的休息時間,就坐在橋上,和男人天南地北地聊。
  如果他抱怨工作上的種種,男人會豎直耳朵,認真地聽著他說,然後給些中用的建議。
  多活十幾年的視野果然不同。他被一語驚醒時總這麼想。

  他見過幾次男人點菸,用的竟不是打火機,而是火柴。大概他又好奇得太明顯,男人叼著菸笑,說,火柴燃燒的味道很有安全感。
  那刺鼻的味道他不太喜歡,卻獨鍾於跟在後頭湧起的甜,和那被菸味掩蓋了不少的,男人身上熟悉,卻想不起在哪裡聞過的氣味。

  他好奇的還有很多。例如,男人後頸上淡化的疤。還能看出是刀傷,什麼人能拿著把刀劃傷自己後頸的?
  但愈相處,他愈不在意那些問題的答案。
  他也同樣不在意兩人根本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只在意男人歪著嘴笑,呼出的菸消散在空氣裡,他很喜歡。

  時序邁入年末。小夜班後他照樣騎著腳踏車上星光橋,沒有人煙的河畔,遠遠就能看見橋上唯一的人影。
  男人一反常態,背靠著護欄,仰望著即將盈滿的月亮,明顯在等他。
  兩人沉默了很久。男人在等他,卻只是如常歪著嘴笑,咬著沒點燃的黑色俄羅斯,就看著他。
  他不敢說話,怕一說話,這種不安的平穩就要打碎。
  橫跨河面的橋上刮著刺骨冷風,他身上沒多少斤兩,冷得縮起脖子。男人脫掉皮衣讓他搭著,他伸手接過,視線一晃,落在男人原本被外套掩蓋的褲子口袋上。
  作息不規律也得記得吃飯。他聽見男人的聲音,低沉的,像鋼板轟鳴。
  然後要他早點回家,時間不早了。
  他跨上腳踏車前,想把外套歸還,男人輕輕擺手,讓他留著,他不需要了。
  他確信自己還想說什麼,但在男人注視下,他踩上踏板騎下橋,再回頭時,男人已經不在了。

  他至今沒有為了男人哭過,他覺得自己好像沒什麼理由掉眼淚。
  但他想,他畢生不會忘記,那個晚上過後的凌晨五點多,接到了醫院的緊急召回。
  三年多的工作經驗,大大小小的場面都見過,也不是第一次接到械鬥傷患。
  整個急診室忙得昏天暗地,他不記得工作了多久,只知道自己需要補眠。
  成功救回的九個,加上送醫時失去生命跡象的四個,以及急診無效的五個。他想著數據,有些麻木,翻看傷患資料的手卻驀地頓下。
  那張熟悉的照片,標著陌生的名字,確認死亡。
  他沒什麼震驚的情緒,從昨晚看見男人口袋露出的槍托,他似乎就默認了些事實。
  他恍然回憶起,那混雜在菸味裡的熟悉氣味,是急診室裡時常有的,血液的味道。

  那件外套始終掛在他衣櫃裡,連帶著幾件衣服也沾染上了菸味。
  外套的口袋裡還留著半包菸,已經受潮,但他不想丟掉。
  他不知道吸二手菸也能上癮,等到意識過來,他的「焚香」儀式都維持了好多年。
  他依然想念在星光橋上逗留的時光,想念鳴鼎般的低沉嗓音,想念男人歪著嘴笑,想念菸香中摻雜別的味道。
  他不知道自己此生還能不能再像這樣在意一個人,只知道自己用了許多感情。
  只是他不確定,這樣的感情,算不算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