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存在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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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10-20

「你的眼睛就像紫色鬱金香一樣,好漂亮。」——故事的一切就是從這句話開始。

聖曆4201年,烏茲赫羅帝國的鄂圖尤夏鎮有兩個年幼的男孩相識。
出身於貧窮家庭的阿倪涅.埃瓦與富有人家的修昂.波里波時常一起玩耍,幾乎形影不離。天生體弱多病的修昂註定活不過成年,守護在他身邊的阿倪涅逐漸發現潛藏內心的真實情感。

聖曆4209年,兩人十三歲那年修昂死於馬車輪下,阿倪涅作為殺害他的嫌犯遭到拘捕。

聖曆4216年,相隔七年,修昂.波里波以魔神尚格.波彼的身分重回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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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曆4216年二月 烏茲赫羅帝國)

更名為尚格的修昂漫無目走在從沒見過的城市,他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個方向,只是不斷走下去。
進行復仇前有著更加重要的事、即是找尋家人,但四處打聽都沒有任何消息。他反覆思考為什麼家人與朋友皆在他死後搬離原本的城鎮,他害怕世界就算少了他一個人也能正常運轉、沒有人記得他的存在。
他留給自己一些期待,期待即使過世七年當初疼愛他的父母和姊姊們仍會為他的復活感到高興、無條件接受現在的自己,他想在陌生的世界獲得一點熟悉,哪怕只有一丁點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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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曆4216年四月 烏茲赫羅帝國)

成為魔神已經三個月,這副新的身體並沒有想像中便利,仍需要飲水跟睡眠,受傷會產生痛覺及傷口,跟人類沒兩樣。最困擾的是、並非源自於胃部的飢餓感。
修昂嘗試撐飽胃袋體內的空洞卻持續飢餓,餓到全身力氣全被抽光似的動彈不得、甚至絞痛,幾次體驗這種痛苦後終於知道該如何解決。

『吶、你,等一下。』他叫住擦身而過的孩子。
孩子停下腳步回頭往後望,下一秒視線轉為黑暗而刺痛灼燒,隨著慘叫鮮血不斷噴灑。『啊啊啊啊啊——!眼、眼睛……!』
『嗯嗯,就是這樣。』他揚起笑容舔拭刀刃沾染的血液。『多一點恐懼、多一點害怕,製造美味佳餚吧!』

魔神以人心為食,也就是、吸收人類的負面情感。只要是由自己製造的事端,都能填補那股飢餓。

『是的,以魔神尚格.波彼之名為世間帶點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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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曆4216年五月 烏茲赫羅帝國)

四處遊蕩的期間,生活所需的一切全靠搶奪而來,無論傷人、殺人修昂都不會產生罪惡感,因為那是他被引導出的本性。
一開始,他只是在入室行竊時不小心使出自己不會控制的能力,男主人突然發狂大叫,讓他對這項能力起了興趣,直接居住在男主人家中觀察變化。不過他遺忘人類是不持續進食就會死掉的生物,於是幾天後男主人輕易逝去。
『真無趣。』——看著屍體說出冷酷感想,後來便對人命的消逝感到麻木。
不,也許他在更早之前就認為殺人的行徑並沒有困難。


『以前總是不用為食宿煩惱,現在卻落魄成這樣……』
修昂乘坐在某間旅館的櫃檯上像個調皮孩子搖晃雙腳,原本應該是經營者的老夫妻則倒臥櫃檯後方的血泊中動也不動。
『吶、我跟你們說,其實我出生自蠻有錢的家庭,根本不用搶你們這種寒酸的小旅館。』
『但是有一天,我被自己最信任的朋友殺掉、還被奪走身上的錢,很過分對吧?比起遭陌生人打劫的你們我的心情更惡劣,惡劣到恨不得殺了他的地步,所以我回到人間尋仇。』
『哈哈,聽起像小說一樣的故事連我自己也不可思議!喂,你們有——』回頭一望高漲情緒瞬間降落。『……已經死啦。』
跳下櫃檯隨手拿起桌上的蘋果啃咬一口。『好懷念以前那個老女僕做的蘋果派,她還在服侍母親他們嗎?』
『她叫什麼名字呢?薇……』思考一會依舊想不起來,將蘋果丟擲地板隨它滾動。『哎哎、一個人講話好無聊。』

迴盪空氣的聲音十分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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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曆4222年三月 烏茲赫羅帝國 首都連由里思城)

將時間點拉回現代,距離葛林姆酒館殺人事件過去一個禮拜,警方試圖搜索白帽先生的藏身地,即便獲得大量目擊情報仍無法將他逮捕,原因不外乎是警員被殺或者發瘋。
損失大量警力的情況下讓高層聯想到二十一年前從首都消失的、那位同樣自稱尚格.波彼的人,他們都長年徘徊在烏茲赫羅帝國、擁有相同能力,但確實是不同的兩個人。當時的尚格擁有如同鮮血般的暗紅色眼睛,令人毛骨悚然。
辛庫局長記憶猶新當年身為低層警員看見的衝擊場面,只要是尚格.波彼所到之處宛如地獄,屍體殘肢四散各地、血花綻放,即使沒有遭受奇怪能力侵襲的人也難以無法保持正常精神。

「下達通緝令吧……再持續下去恐怕又會威脅貴族或王族。」辛庫雙肘抵壓桌面語重心長的說。
「是!」
「還有,偉.聖維伯醫生依然不肯透漏現在這個尚格的任何消息嗎?」
「是的,不只找不到病歷、連與尚格.波彼有接觸的護士什麼都不敢說,好像受到威嚇的樣子。」
「哼,區區一家醫院醫護人員的性命哪能跟大量會被危害的性命相比?何況還有可能牽扯王宮貴族。」
「所以以武力逼問也是正常程序?辛庫局長。」戴眼鏡的男人逕自走入局長室任意插話,後頭跟隨臉頰瘀青的聖維伯。
「那、那赫.博薩德閣下……!」對於突然闖入局長室的兩人倍感驚愕,聲音產生顫抖。「您、您誤會了,是底下的警員擅自……」
「沒有上頭的命令底下哪敢行動?」被稱為那赫的男人從懷中掏出菸斗準備塞入菸絲,保持優雅姿態舉止像個紳士,不過行為並非有禮。
「呃……」
「不忌諱性別和年紀一同逼供,持有追捕犯人的精神很好,但別太超過。」將菸絲以壓棒適中擠壓在菸斗內,接著取出火柴點燃。「聖維伯醫院的醫護人員中有奇俐坦家族的艾爾菲在,你打算連她一起犧牲?」
「不、不,怎麼會呢!」
那赫抽口菸吐出濃白煙霧,灰白髮色及冷漠面容讓他的外表老成許多。「你膽敢再對聖維伯醫院的人動手就是跟我過不去,後果你能想像吧?這不是恐嚇、是既定事實。」
「是的,非常抱歉……」
「你該道歉的對象是聖維伯醫生與那幾位護士,下次帶上厚禮正式賠罪。」
「是、是的!」
「那赫,我們只要能從偵訊室被釋放——」
想簡單了事的聖維伯對上彷彿深不見底的眼神後啞然止聲,那是不可退讓的、身為貴族的威嚴。
「留有貴族的名號允許我行使權力,何嘗不加壓在任意妄為的人身上?如果王族怪罪下來讓他們和我對談。」


待那赫與聖維伯離去,在場全程觀看一切的警官忍不住問。「局長,博薩德家族雖然還是貴族,但被奇俐坦家族奪取御用醫生頭銜後在王族面前應該沒有說話的分量,那赫.博薩德閣下怎麼一副不把王族在眼裡的態度?」
「那個人是特別的。」辛庫拿出手帕擦拭流滿冷汗的臉。「他似乎握有王族的把柄,連王族都不敢得罪他。」
「把柄?」
「別問太多,小心捲入麻煩。」


離開警局,那赫為護士們叫來馬車,自己跟聖維伯單獨共乘一輛。
一路不斷瞄向那赫沒有情緒的臉龐,聖維伯欲言又止。

「您不喜歡菸味的話我立刻將它熄滅,聖維伯先生。」
「不、不是……只是覺得你跟那索先生真相像,不論是五官、還是那股氣勢。」
「呵,您在我小時候也這麼說過。」他難得扯出一絲微笑。「請您不必顧忌太多,直言真正想講的內容。」
身體僵硬一下愧疚低垂腦袋。「對不起啊、那赫,我以前害過博薩德家現在卻需要你庇護,我實在對不起你們……」
「過去的事再執著也沒用,何況當時您是受到希北.戈拉特的威脅。不過接連遇上兩個尚格,您實在不走運。」
「哈哈……或許是我應得的報應。」
「我不會過問您與現在的尚格接觸的情況,可是他的病歷得由我保存,如果警方再問起就說被尚格燒掉。」
「好的。」

那赫並沒有向聖維伯道出實話,他不是為了保護聖維伯醫院,而是保護他那曾經的友人、修昂.波里波。


又經過幾天,修昂與薇兒的據點——

「尚格先生,這是關於阿倪涅.埃瓦的情報。」薇兒帶著擔憂表情將一份文件遞給修昂。「還有,您已經被警方通緝。」
「是嗎?」坐在床上倚靠牆壁,修昂接過文件淡然回應。
「雖然沒有刊登照片,但您繼續穿著這身裝扮容易引起注意……」
「薇兒,我向妳說過這麼打扮的用意吧?」
「是的,非常抱歉……」
「如果妳覺得待在我身邊不安定,隨時都能走。」他臉上沒什麼表情,但眼裡挾帶幾分落寞。
「不會的、我不會離開您!」她緊張的跪在他面前牽起雙手。「我的命是您救的,也只有您願意正眼看我,我會永遠效勞於您!」
沉默幾秒,傾下身親吻薇兒額頭。「……嗯,薇兒真是好女孩。」

沒錯,不要離開我、不要背叛我、不要使我孤獨,填滿我那殘破不堪的人生,讓我確實活著。


修昂和薇兒並行走在人來人往的街道,她慌忙環顧四周注意狀況。

「不用擔心,警方這幾天突然暫停追蹤,大概是他們內部發生什麼問題。」
「可是,就算警方不行動,還有黑幫——」
「我餓了,去找食物吧。」
「等、等等我,尚格先生……!」

修昂所說的自然不是一般人類的進食,而是像前陣子在葛林姆酒館那樣的『惡作劇』後得到的反應。並非每次都能安然離去是薇兒最擔憂的地方,她不在意自身安危,只擔心修昂增添傷勢,即使擁有不死身、傷口治癒的速度比人類快上許多,她仍不捨得修昂受傷。

似乎恢復好心情,他一邊哼著奇怪旋律一邊甩動手杖舉止像個頑童,然而手杖滑脫出去打到不遠處的賣報童。

「唔!」本能反應以手臂遮擋,拿在手裡的幾份報紙全掉落地面。
「啊,抱歉抱歉。」一臉嘻笑撿起手杖,修昂毫無誠心的道歉。「原來你更換區域,難怪這陣子都沒見到你,米多。」
「你依然如此魯莽無禮又愚蠢,波彼先生。」賣報童米多怒視修昂,拍打沾上灰塵的報紙。
「你怎麼能用這種口氣跟尚格先生講話!」薇兒扳起臉孔怒視瞪向米多。
「吵死了,沒長胸的癡情女。」
「長、長……」被戳到無法反駁的弱點,瞬間漲紅整張臉。
「講話還是這麼惡毒啊。」修昂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富饒興致盯著身高同樣只矮自己一顆頭的小男孩瞧。「那些髒了還賣得出去嗎?不如我買下來?」
「你是故意找碴嗎?」
「找碴?我只是單純想幫你消耗點數量,而且我最近被警方通緝想看看上面報導些什麼。」
「那種事情叫癡情女幫你調查就好,希望你早日被逮捕別再來煩我。」米多坦露不耐做出驅趕動作。
他維持笑容掏出皮夾,從裡頭抽出幾張紙鈔塞到米多手裡。「不只那些,我要把你沒賣出去的報紙全部買下,這數目夠吧?」
「你聽不懂人話嗎?」皺起眉頭,一不注意肩上的背袋便被修昂拿走。「還給我!還我、我才不賣給你!」
瞧米多生氣的表情修昂將皮夾和手杖丟給薇兒,一手抱著背袋、一手抓扯裡頭的報紙四處揮灑。「大家來拿啊,免費的唷!」
人群三三兩兩停下腳步對這場爭執交頭接耳,沒人願意出手解圍。
「混蛋、別再亂丟!」米多又氣又恨緊抓背袋想搶回來。「每次淨找我麻煩害我快被社長革職,你玩不膩嗎?」
「哈,被革職的話來替我做事待遇一定比窮酸社長好。」他嘻笑出聲放開背袋讓米多因施力往後跌落地。「因為你的反應總是有趣我才喜歡你啊,不斷不斷烹飪無數佳餚,即使塞滿胃依舊想多品嘗,你是天生的大廚、米多!」
「……我倒覺得你非常噁心。」

『不想被羞辱?現在這副樣子沒人同情你,沒有能力的話就打破現狀給我看,我對你有所期待。』——記得當初在修昂突然出現、並且莫名其妙羞辱自己後這麼說過。
從第一次見面被糾纏至今,恨得牙癢癢也不能拿他怎麼辦,比起對魔神身分的敬畏,他帶給米多的多半是厭惡和煩躁。只是每當與那雙紫色眼眸對上,都混雜說不出的怪異。

「別那麼無情,知道我的能力還敢直視我眼睛的人並不多,不覺得特別嗎?」他蹲下身用力搓揉米多的頭髮。
冷哼一聲拍掉修昂的手。「你那雙令人討厭的眼睛有什麼好怕的?」
「居然說討厭,至少稱讚一下嘛,我的虹膜顏色可是很稀有喔?」
「會稱讚你的只有癡情女。」
「才沒這回事,以前曾經——」

『你的眼睛就像紫色鬱金香一樣,好漂亮。』——腦海突然響起一道稚嫩的聲音使修昂停頓。

「啊啊、沒事。」他站起身跨步離去。「感謝你的招待,米多。」
「尚格先生,等一下!」薇兒趕緊追隨修昂,不忘回頭向米多做張鬼臉。
「那兩個傢伙能不能早點從首都消失啊。」嘀咕一聲準備收拾滿地殘局才發現紙鈔還握在掌心裡。「啊……拿去丟吧。」


「尚格先生,您怎麼了?」她跟在修昂身後不解詢問。「如果米多的態度讓您感到不愉快我去教訓他。」
「不是米多……」收回手杖和皮夾,揮之不去的疙瘩油然而生。「妳先回去,我要一個人靜一靜。」
「但是——」
「回去。」
「……是的。」有些委屈的留待原地,望著修昂的身影沒入人群。

確認薇兒沒有再跟修昂緩慢停下腳步。
自從知道阿倪涅的消息以來莫名發脾氣的次數越來越多,他原本即是心情起伏明顯的人,在成為魔神後刻意壓抑情緒,強迫自己表現得猖狂,把所有脆弱隱藏起來,不允許自己像過去那般不堪一擊。戴上笑臉好像遊刃有餘的樣子,其實面具早已一點一點剝落。

「全是那傢伙害的……」

喃喃自語,再度提起腳步,一抬頭便跟不遠處驚愕盯著他的男人對上眼。
首先提醒他的不是那既陌生又熟悉的輪廓、而是自己躁動的心臟,抽痛一次比一次強烈,就像遇到……
對了、就像是——

「阿倪涅,等一下去那條街看看好嗎?」抱著幼童的白髮女人溫和詢問男人意見。

——就像是當初形容他的眼睛像紫色鬱金香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