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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3589 字
更新於: 2019-09-22
少女由始至終都在逃亡。

不論是當初離家出走、之後躲避聖堂追捕、還是現在走甩妮克絲,蕾塔·瑟妮卡·瓦雷米卡斯的人生就是不斷地逃亡,就像隻居無定所的候鳥一般。

奔跑於陽光滿瀉的央都大路間,四周的人開始傳來異樣的目光,但茶髮少女理不了,只懂繼續逃走。看見旁邊有人煙稀少的小路,她猛然轉角進入,右腳剛好踩上夜雨殘留的水坑,使水花伴著啪嗒聲響飛濺。

瞄見被沾濕的米色靴子,她突然意識到這樣穿未購買的服裝離開店舖形同盜竊。幸好沒有職員追上來,旁人也無意攔截,讓少女奔跑了充足距離後便能安心停下,站在後巷的暗處喘氣休息。

她無法理解自己逃亡的理由。

說實話,她連自己會對白色圍巾的送贈有那麼大反應都無法預料。

「真是的,才不過是圍巾顏色而已,為什麼我會那麼在意⋯⋯!」

蕾塔眉頭皺起,並任由身體靠著牆壁垂下。原本打算順勢坐到地上,但考慮到這樣做會弄髒妮克絲替她精心挑選的白色裙子,她最後還是只能維持著站姿。

—又是這樣了,所謂的貴族女性禮儀好煩耶。

直至十歲為止,蕾塔接受著公爵千金的教育,結果習慣成自然,當中的原則根深蒂固到現在仍擺脫不了。

唯一的例外,就是以洛塔這個身分行動的時候。

扮演另一個人才能做回自己,這點就連她本人也覺得相當可笑。

越想越懊惱之際,蕾塔反射性地想從口袋拿糖果出來吃,卻發現在換了新衣的狀態下,自己就連唯一的心靈慰藉都丟失了。

「嗚⋯⋯」

由於吃甜食的時候心情會變好,她有隨身攜帶糖果的習慣。換著是以前,如此依賴糖果的壞習慣若被發現了,大概會招致父母或家庭教師的怒罵吧。

身為直屬家庭裡的唯一女兒,嚴厲的母親總是給予諸多規條,為的就是把蕾塔養大成不負公爵家之名的淑女供其他名門迎娶。

當中涉及的並非餐桌禮儀這麼簡單。不可以外出城鎮、不可以習武、不可以接觸平民等,自己被逼遵守的規則總是特別無理,使當時的她跟被囚的公主沒什麼分別。

諷刺的是,帶她脫離黑暗的是那名備受寵愛的金髮兄長。

他比自己年長九年,是個對揮劍沒什麼興趣、只懂埋首閱讀的怪咖。

由於兩人在家中的地位懸殊,再加上年齡差距,他們原本算不上熟絡。然而,對方某天提出不得了的邀請,使蕾塔的生命出現翻天覆地的改變。

「蕾塔,你想看外面的世界嗎?」

那是個白雪紛飛的夜晚。

看見鬱鬱寡歡的年幼千金,貴為嫡子的里安納斯·達米安·瓦雷米卡斯向她伸出了援手,並帶她離開那冰冷的公爵大宅。

儘管喬裝成男生對當時的蕾塔是個考驗,兩人最終有驚無險地到達附近的城鎮,而蕾塔首次得以正式體驗外界為何物。

對以往只能通過戲劇來了解世界的她來說,一切顯得新奇有趣,而兄長更在小店為她添購了新的圍巾作贈禮。

「里安哥哥,看看我!這條圍巾我戴起來好看嗎?」

「嗯,蕾塔戴白色很漂亮,就像雪仙子一樣。」

當時對方送贈的白色布料,可謂見證人間有情為何物的紀念。

然而,那幼稚的信念最終還是遭到現實踐踏—

「蕾塔,快走!別留在這裡,不然你會被聖堂處刑的!」

尖叫、尖叫。有人在尖叫。

十歲那年,蕾塔因一時好奇而闖禍,繼而付上了代價。

意識到這點時,少女就已經在獨自逃亡。

只剩下她自己一個人。

「就像現在一樣⋯⋯是嗎?」

隨著不經意脫出口的喃喃自語完,蕾塔抬頭環視四周。

不論是陽光所照耀之處,還是少女身處的暗角,後巷空無一人得叫人寂寥。

原本以為獨處會讓心情平復些,但她現在就只是陷入落寞。

自己想去哪裡?應該做什麼?腦袋就是一片空白,猶如在反映一直盤踞在心頭的徬徨。

當初被逐出家門的時候,她流浪街頭的時候靠著盜竊維生,偷麵包的時候接觸了名比她年長兩年、同樣流離失所的黑髮男生。

那人和異端女神簽訂了元素誓約之餘還是個通輯犯,大搖大擺的行徑甚至幾乎害到兩人要一起坐牢,基本上是個麻煩至極的傢伙。

隨著彼此之間的認識加深,兩人卻因際遇相似而投契,最後更成為住在同一屋簷下的家人,過了好一段安穩的避世時光。

然而,重拾回來的平凡日子也維持不了多久。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兩年前促使奈特和蕾塔發動叛亂的理由,其起端正是家庭的摧毀與崩壞。

某天,才剛完成在菜市場添購食材的外出任務後,過往的家就突然只剩下破爛的外牆、閃爍不定的火種幽光、以及漆黑如墨的不祥煙霧。

七色聖堂久違多年的追捕,使居處被火燒吞,而好意收留奈特和蕾塔的老夫婦就這樣消失無蹤。

一切來得毫無先兆、唐突得叫人難以置信。

「伯父、伯母⋯⋯?你們在嗎⋯⋯?」

雖然知道聖堂的守舊分子仍有派兵追捕他們,但做到這個地步未免太過分了。茶髮少女緊握兄長多年前送贈的純白圍巾,一邊呼喊一邊緩步跛前,手臂卻被奈特牢牢抓住。

—現在輕舉妄動的話會很危險。

相處久了,對方的舉動明顯地傳遞著如此訊息,但蕾塔在意的不是這個。

明明剛眼見這麼無理的事情,黑髮少年的反應卻冷淡得嚇人,彷彿事不關己似的。

又是這種表現了。

不論是元素使者機制背後的秘密、兵器製造計劃的實踐、還是聖堂對黑色女神的恐懼—世界之所以會一直長久充斥著這些憂患,正正是因為太多人無意置於理會。

看見那張目無表情的臉,蕾塔終於按耐不住情緒,臉容扭曲地高聲抗議:

「別擺出那張撲克臉!為什麼你還可以這麼冷靜⋯⋯難道你一點感覺也沒有?」

「⋯⋯」

「為什麼聖堂要窮追猛打到這個地步⋯⋯那些騎士團的人,老是裝出一副只有自己是正義的模樣,最後呢?最後也只不過是殺人放火的走狗!太不公平了⋯⋯我們的問題,根本就和伯父伯母無關⋯⋯!」

「⋯⋯」

「快給我說話,大哥哥⋯⋯不,奈特!為甚麼你可以這麼冷血!就算是被活捉到央都,伯父伯母最後也只會像你父母一樣—」

「—不准你說關於我父母的事情!」

受不了似的,黑髮少年怒吼了一聲,使蕾塔情不自禁地愣住流淚。

然後,就是因為她這麼一個任性的舉動—

「先去問問絲卡蒂的意見吧。接著,我們就去央都找七色聖堂⋯⋯找虹之女神算帳。」

為了安慰她,奈特提出這個不得了的建議,而如斯狂妄最終會招致了女神的審判,使蕾塔的圍巾徹底染紅。

雖然在頻死狀態下成功和諾特簽訂的元素誓約,並靠著女神的奇蹟撿回了條命,但心靈的創傷卻無法得以治療。在失去家人、失去目標、失去希望的狀態下,要茶髮少女像以前那樣相信世間美好根本是個天大的笑話。

和奈特分離後,她把一切寄託在白色女神分身的死上,開始為了刺殺妮克絲而踏上旅程,最終在帝國的邊境小鎮尋找到對方。

白色元素使者很明顯地沒有對人戰的經驗,蕾塔輕易地取得上風,卻因意外撞見奈特而亂了分寸,不暇思索地夾著尾巴逃走。

儘管黑髮少年已經忘記了一切,要泰然自若地在他面前行兇實在太難了,因此茶髮少女改而和異端教團合作,期望能製造和白色元素使者單對單的機會。

然而,娜塔莉雅最後解放了人型兵器,使兩人要逃往總部深處的房間裡躲避。

知道人型虛獸是元素使者變成的虛獸後,白色元素使者激動地說了一堆脫離現實的蠢話,早已接受世事無情的茶髮少女則對她灌冷水。結果,對方脫口而出的的回敬,和蕾塔兩年前對奈特宣洩的不滿幾乎一模一樣:

「別擺出那張撲克臉!為什麼你還可以這麼冷靜⋯⋯難道你一點感覺也沒有?」

「⋯⋯」

「為什麼聖堂要做到這個地步⋯⋯他們老是裝出一副只有自己是正義的模樣,最後呢?最後也只不過是殺人放火的走狗!太不公平了⋯⋯虛淵失衡這個問題,根本就和那些遭犧牲的元素使者無關⋯⋯!」

「⋯⋯」

「快給我說話,洛塔!為甚麼你可以這麼冷血!就算你沒有成為試驗品,試想著⋯⋯像娜塔莉雅那樣的人們,就是因為這個計畫而無故失去了親人朋友。就算我的信念是這悲劇的源頭,你這種置身於事外的態度根本就比我更加—」

整個對話猶如被過往的自己怒罵。

居然成為了當初最討厭的那類人—

—意識到這點時,茶髮少女受到不少衝擊。

見證過太多不公義後,心靈便會喪失當初的憐憫與感性,使人對悲劇無感。

那並非刻意的冷漠無情,而是單純的習慣了而已。

就像當初看見家園被燒燬時,奈特無法有所反應那樣。

如此一來,眼前這名正義感強烈的銀紫髮少女是不是和本體有差別呢?比起因恐懼而刺殺,是不是應該努力進一步了解?這正是蕾塔對妮克絲態度改觀的轉捩點。

現在,那人正主動想給予她一個新的白色圍巾。

那片純白象徵過往的天真、軟弱與無能,因此由白色女神的分身送贈真是無比諷刺—同時像是在提醒她是時候冰釋前嫌、向前邁進。

—不過這樣做也無法改變過去,如此治標不治本的補償又有什麼用?

「⋯⋯為什麼。」

因此,看見步入視線的那個身影,蕾塔無法理解。

隨著對方的踏步前進,陽光終於得以照耀其身,使純白的衣裳與銀紫髮閃閃生輝,刺眼得叫人無法直視。

無意離開暗處的茶髮少女咬緊牙關,抬頭瞪視那雙金黃眼眸說:

「為什麼你要這麼追上來,白色元素使者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