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卸下鎧甲的騎士(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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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9-21
假綁架事件結束後的第二個早上,崇軒來到了小秀的家。

「你來晚了喔。」一打開門,就是怡璇姊那幾乎可以殺人的銳利目光。

「對不起,今天早上有點睡過頭。」崇軒只能低頭道歉,雖然事情基本上在昨天就已經解決了,但他今天還是一臉苦澀。

「……」怡璇姊雙手交叉在胸前,狠狠的瞪著他,全身散發著足以讓人卑躬屈膝的兇猛氣勢,讓崇軒的肩膀縮了一下。

「我說過吧,之後會找你算帳?」冰冷的聲音如暴風雪般迎面而來。

崇軒深呼吸一口氣,咬了舌頭幾下逼迫自己勇敢,因為他知道這是自己的錯。

終於,他站直了身子。「那件事可以晚一點嗎?」

「嗯?」怡璇姊發出更加危險的聲音,崇軒幾乎要被她的眼神刺痛了。

「呃……」那聲音又讓崇軒差點縮回去,好在他的膝蓋已經僵硬了。「我……要先……跟小秀說話。」

怡璇姊瞇起眼睛,上下打量著崇軒,似乎想從他的反應來確認眼前這傢伙值不值得信任,崇軒必須狠狠捏著自己的大腿才能勉強不發抖。

「講完後我就會給妳打的。」崇軒說:「現在先讓我進去好嗎?」

「……」怡璇姊又瞪了他一眼,一副準備重操舊業的樣子,才從入口處退開,並指著其中一個崇軒沒有進去過的房間。

「她在自己的房間裡。」

崇軒吞吞口水。「還在生氣嗎?」

怡璇姊的表情頓時扭曲起來,變得很複雜。「我也不知道,前天晚上崎靜雯小姐帶我們回家後,哥哥跟小秀私下講了很多話,之後小秀就變安分了,感覺跟之前差不多。」

「她沒有向妳道歉嗎?」

怡璇姊變回威脅的表情。「等一下你不準給我提這件事。」

「知道了啦……」崇軒嘆了一口氣,在那扇門前遲疑了幾秒,終於開門進去。

他看到的是一個大小跟傢具都跟吳中成的房間差不多的地方,傢具明顯比較新,但也出現許多很明顯是刻意的刮痕、凹洞或撕扯的痕跡,牆壁上的油漆明明沒有壁癌卻有好幾個不正常的洞,大概是將貼在上面的貼紙用力撕下來的緣故,窗戶也因為超出隔壁棟而可以照射的到陽光,但上面滿是凌亂的馬克筆墨水,可以想的到之前小秀對於住在這裡有多麼不滿。

然而,卻也能看到摺好的棉被、乾淨的地板以及整齊的書桌這些極端相反的東西。

「小……秀?」崇軒小心翼翼的開口,盯著坐在床上的那個嬌小身影。

「嗯?」小秀應了一聲,除此之外毫無其他動作,她的坐姿很端正,表情卻很臭,好像有人把一坨狗屎丟進自己的房間。

看到那個表情,崇軒的心又抖了一下。

「那個……妳還好嗎?」崇軒問:「前天晚上──」

「我根本什麼事也沒有啊。」小秀的聲音更不開心了。「哥哥那時不也在場看得一清二楚?」

「也是……齁。」崇軒垂下頭,覺得自己實在很蠢。「呃……所以說……」

小秀鼓起臉頰,讓崇軒知道自己別無選擇。

他跪下來,對著小秀深深低下頭,額頭甚至碰到了地板。


「對不起。」


「……」

「我很抱歉那時候對妳說那種話、還做出那種事情。」崇軒持續保持著叩頭的姿勢。「傷害到妳,真的很抱歉。」

「……」

把昨天苦惱了一整天才決定好的話全吐了出來,小秀仍然一句話也沒有說,崇軒不禁在心中嘆了一口氣,痛恨自己為什麼不能早點學會怎麼道歉。

他知道,過去做的事情也彌補不了,自己能做的已經做了,如果小秀還是不肯原諒自己的話,那他也……

「每個人都在騙我。」

「嗯?」奇怪的回應讓崇軒抬起了頭,只見小秀低下頭來,表情顯得很失落。

「爸爸之前一直跟我說,如果我當個好孩子,什麼問題他都會幫我解決的。」小秀的聲音就像在喃喃自語:「可是,從那天以來,我盡可能當個好孩子,爸爸卻一直都沒有回來。」

「小秀……」

「不只是爸爸。」小秀無意識的撥弄著手指。「不管是靜雯姊姊、姑姑、阿峰叔叔還是……媽媽,他們都在騙我,都不肯跟我說實話。」

「好奇怪?為什麼……一定要跟我說謊呢?」

「小秀,他們是──」

他們是想要保護妳啊!崇軒第一時間想到這句話,但終究沒有開口。

說謊真的有保護到嗎?說謊真的有達到那個目的嗎?這起事件最開始就是因為吳中成和怡璇姊說謊而起,讓小秀備受煎熬甚至開始傷害身邊的人,真的有保護到她嗎?

如果一開始吳中成就老實得跟小秀說他會離開,會不會比較好?如果怡璇姊一開始就告訴小秀她的爸爸不見了,小秀會不會還比較能接受?

可是,說實話又有比較好嗎?

對小秀說過實話的崇軒自己很清楚,那時候小秀的反應依然深深得刻在腦中,甚至因此出現了前天晚上的事情,真的又有比較好嗎?

仔細思考之後,崇軒的心中只有一個答案。

「……他們是,怕麻煩吧。」

「嗯?」小秀全身一抖,發出困惑的聲音。

「妳想想看。」崇軒兩手一攤。「妳爸爸為什麼會選擇不告訴妳自己要出差?怡璇姊又為什麼要對妳說謊?」

小秀愣了一下。「如果一開始就跟我說的話……」

「妳會吵鬧,對吧?別跟我說妳不會。」崇軒指著她的鼻子說:「我從怡璇姊那裡得知,之前中成大叔還有一次出差,結果妳在他出發前就天天都在吵了不是嗎?」

「這個……」小秀微微皺起眉頭,但她什麼也說不出口。

「還有,如果怡璇姊告訴妳妳爸不見了,妳真的會乖乖上床睡覺嗎?還是任性得跑出家門到處亂竄?搞不好還會跑去警察局睡。」

小秀的表情更不開心了。「我、我只是……我只是擔心爸爸!」

「我知道,可是妳在想什麼不代表妳就可以隨心所欲地做事啊。」崇軒盡可能柔和但堅持的說:「妳想想,既然都失蹤了,妳真的以為只要在家裡附近亂跑就可以找到妳的爸爸嗎?」

「這個……」小秀垂下頭來,一臉失落。

「怡璇姊也是一樣喔。」崇軒說:「在工作和照顧妳的時候還得擔心自己失蹤的哥哥,這對一般人而言就已經夠忙了吧,如果在告訴妳後妳在那裡鬧彆扭吵吵鬧鬧、搞不好還會做出像剛剛我講的那些事情,誰都處理不來吧?」

「嗯……」小秀微微搖擺著垂下的頭。

跟上次不一樣的反應,讓崇軒多少鬆了一口氣。

「所以說……」小秀的聲音突然變的很微弱說:「我是……姑姑和……爸爸的麻煩?一個……能讓一直叫我不要說謊的人對我說謊的……麻煩?」

崇軒沒有立刻回答,他看著小秀一會兒。

最後,點點頭。「沒錯,妳是一個麻煩,但這是因為他們愛妳的關係。」

「嗯?」這話讓小秀困惑的抬起頭。「什麼意思?」

「呃……我也不會說什麼多厲害的大道理啦。」崇軒抓抓後腦勺,有點支支吾吾的說:「只是,如果不愛妳的話,他們大可以告訴妳實話並且不理妳在那邊哭鬧或亂跑啊,既然選擇對妳說謊,那應該是因為不希望妳因為知道真相後做什麼危險的事情吧,不是嗎?」

「……」小秀有點呆愣地盯著崇軒,讓他有些驚慌,連忙揮揮手。

「嘛~總之,我想說的就是,如果妳希望別人對妳說實話的話,那就不要變成別人的麻煩就是了啦!」

「喔……」小秀點點頭,似乎若有所思。「所以……」

「所以?」

小秀歪頭,一臉茫然。「哥哥你就不愛我嗎?」

!?

這話讓崇軒差點面朝地摔倒。

「嗄……嗄?嗄?你這小孩子說什麼話啊!」不知道是因為驚訝還是害羞,崇軒的語句頓時變得十分凌亂,雙手也不停揮舞。

「嗯?」小秀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不明白地歪頭。「不是嗎?哥哥不是大聲罵我還跟我說實話嗎?」

「是、是這樣子沒錯啦!可是……」崇軒整張臉都皺了起來,明明剛剛自己才那樣說,現在要怎麼講他完全不知道。「呃……這個,不能拿我跟你爸跟怡璇姊比啦!」

「為什麼?」小秀眨眨眼睛。

「這……」崇軒表情扭曲,因為處理事情地這幾天來一直被小秀煩,他都忘記小秀才快上小學。「因為……這個……」

「嗯?」小秀還在等答案。

「這個……總之……」崇軒兩隻手互捏著,大腦飛速空轉,想找一個好解釋的方法卻什麼也想不到。「就是……不愛並不代表就討厭妳啊!」

這回答讓小秀更困惑了。

「這……這個,妳想想嘛!」崇軒從口袋中掏出一包面紙。「妳喜不喜歡衛生紙?」

「啊?」這問題讓小秀更困惑了。「喜不喜歡,衛生紙欸!」

「說不上喜歡對吧?」崇軒說:「但妳也不討厭衛生紙對吧?不會一看到衛生紙就生氣對吧?」

小秀茫然的點點頭。

「所以啦!」崇軒把面紙放回口袋,兩手一攤。「不是不喜歡的東西就是討厭啊,我對小秀的感覺就是這樣啊。」

小秀困惑的表情沒有變化。「所以我對你而言就像衛生紙?」

「呃……」發現自己好像又說錯了什麼的崇軒眉毛跳動了一下。「這個……也不是這樣啦,至少比衛生紙好就是了。」

「比衛生紙好?」

「嗯嗯。」崇軒用力點頭。「雖然妳鬧彆扭或耍屁孩的時候是很討厭啦,但如果妳被什麼壞人抓走的話,在妳平安回來之前我都會很緊張就是了。」

「……」小秀雖然看起來還是不太懂,但緩緩點頭,似乎在思考些事情。

崇軒對她的反應感到有點不安,懷疑自己是不是又說錯了什麼。「那個……小秀?」

「我也不喜歡哥哥你。」小秀突然猛一抬頭,認真地盯著崇軒,一口咬定地說。

「嗚!」突然其來的一句話讓崇軒往後拱起了背,好像肚子被揍了一拳。「嗯……這、這樣喔。」

雖然他知道把小秀弄哭的自己沒什麼好被她接受的理由,但這麼直白的話還是有點……太暴力了。

崇軒有點欲哭無淚的撇撇嘴。

「所、所、所以說……」

「嗯?」

然而,小秀似乎話還沒講完。

只見她不知為何坐立不安地扭動身子,雙手扯著衣角,用又像生氣又像拜託的眼神,時不時往崇軒瞄了又瞄。「那個……」

「什麼?」

「那個……」小秀深呼吸一口氣。「因為我討厭哥哥,所以哥哥不用喜歡我,以後也要繼續跟我說實話喔!」

說罷,她用力撇過頭去。

「呃……哦!」崇軒這才眉頭一鬆,理解地點點頭,露出苦笑。

看來小秀雖然明白大人們說謊的理由了,但她還是很不喜歡被騙的感覺吧,所以才想要崇軒對她說實話吧,畢竟很難要其他愛自己的人說實話。

就算是小孩子,要說這種話實在有點難為情,才會以剛剛那那種方式說的吧。

「好好~」崇軒略帶笑意地說:「我以後都會跟妳說實話的~好嗎?好嗎?」

「……真的?」小秀微微回頭過來,以充滿懷疑的目光盯著崇軒。

「真的。」崇軒點頭。

「真的真的真的?」小秀瞇起眼睛。

「真的~」崇軒加大了點頭的力道,頭髮都飄起來了。

小秀又把臉轉了回去。「這樣的話……」她舉起自己的左手。

「嗯?」崇軒揚起眉毛,小秀白嫩乾淨的手臂上,只有一個東西。

「樂樂它,真的會保護我嗎?」小秀的語氣充滿了懷疑,盯著自己媽媽遺物的雙眼也充滿了不確定。

「……」

崇軒沉默了一下,然後。

「呵呵呵~」笑了出來,雖然他很刻意地憋住,但還是忍不住笑個不停,不只摀著肚子,肩膀還因此發抖。

「什、什麼啦!」崇軒的反應讓小秀有點害羞起來。「幹嘛一直笑啦!很奇怪欸!」

「呵呵呵呵~沒有啦,抱歉抱歉。」崇軒深呼吸了好幾口氣,才終於止住笑意。「我只是沒想到,居然會有由妳來問我這個問題的時候。」

「嗚嗚嗚……」小秀從喉嚨裡發出像是被欺負一樣的嗚鳴,頭稍微垂了下去。「所以說到底答案是什麼啦!」

崇軒保持著笑容,稍微靠近小秀一點,把臉移到跟小秀同樣的高度。

「這個問題的答案,妳不是親身經歷了嗎?」

*

崇軒走出小秀的房間後,迎面而來的依然是怡璇姊那兇狠的表情,幾乎就像是要咬斷裂物脖子的肉食性猛獸一樣。

「……」崇軒沉默了一下。「讓我猜,妳剛剛一直在偷聽對吧?」

怡璇姊聳聳肩。「我現在好歹也是照顧小秀的人吧?關心小秀的狀況很正常。」

崇軒挑起眉毛。「幾年後妳再這樣小心小秀下次真的離家出走。」

「那我第一個抓你來幫忙找。」

「這樣可以抵銷我挨的拳頭嗎?」崇軒問。

怡璇姊瞇起眼睛。「你說呢?」

「也是啦……」崇軒的嘴歪了一邊,深呼吸一口氣、收起下巴。「那我準備好了。」

「……你還算有骨氣嘛。」怡璇姊扳了扳指關節,握緊拳頭。

崇軒吞吞口水,雖然有做心理準備,但真的要狠狠挨一拳果然還是有點怕怕的。

在怡璇姊出拳的瞬間,崇軒閉緊了眼睛──

「嗖~」

「……」

「……」

「……啊咧?」然而,崇軒等了好幾秒,除了一陣快速但微弱的風之外,猛烈的打擊和劇痛遲遲沒有落下。

崇軒微微睜開雙眼,只見一個因為逼近眼前而被放大的拳頭懸在空中。

「呃……」

「別誤會,我還是很想揍你。」怡璇姊沒有把拳頭收回去,而是逐漸抵在崇軒的眼前。「但是,前天晚上多虧你及時找到老哥、還阻止那個姓熊的混帳傷害小秀,這拳我姑且就先保留。」

「呃……」崇軒露出有點抽搐的笑容。「我可以當作是妳在跟我道謝嗎?」

怡璇姊的鼻子用力哼氣,拳頭用力按著崇軒的鼻頭。「敢再有下次,你就小心你的門牙,不過為了小秀著想,我會在沒有其他人的情況下打就是了。」

「我知道了……」因為鼻子被壓著,崇軒的聲音帶有點鼻音,而怡璇姊這才終於垂下了拳頭。

「哼!在我改變心情之前快滾吧。」怡璇姊雙手抱胸,一臉嫌惡地轉身離開。

「……」崇軒呆呆地盯著她的背影一會兒,才有點僵硬地動起身子前往門口。

然而,卻又在門口站住了。

「……那個,怡璇姊。」崇軒那雙清晰卻空虛的眼神盯著單調的門板。

「嗄?」剛進到自己房間的怡璇姊有些煩躁地探出頭來。「你還想說什麼?道歉的話我已經聽膩囉。」

「那個我也已經說膩了啦,我現在是想說……」崇軒深呼吸一口氣。「我覺得妳可以……不用再愧疚了。」

「嗯?」怡璇姊皺起眉頭,發出警告的聲音。「你是想讓我在三十秒內改變心意嗎?」

「這個……」崇軒稍微垂下了頭,似乎在思考著要怎麼把想法轉化為語言。「妳以前……或許真的是做了什麼不好的事傷害到妳的家人,但……都已經過去了啊,如果一直……對他們抱有歉意的話,不也是會一直讓他們想起……之前的事嗎?」

「……」怡璇姊沒有回應,但也沒有回到房間裡,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這樣讓小秀一直討厭妳、而造成那一切的妳又一直強調之前發生的事情,演變成前幾天的事情,呃……」崇軒的嘴巴扭動著,思考自己要怎麼說下去:「這樣互相逼迫……應該不是家人會做的事情吧?所以──」

「出去。」

話都還沒說完,就被怡璇姊以像巨石一般沉重而充滿威脅的話給打斷,從眼角還可以看到她手一揮叫崇軒出去。

這個角度看不清楚怡璇姊的表情,而崇軒也不敢轉頭去看,只是僵硬地頓在原地一會兒,最後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了,不好意思。」

打開門的時候,崇軒突然有種以後又會有來到這裡的感覺。

「……謝謝。」

「喀咚!」門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