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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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9-17
只要活著壞事就會不停發生,但好事也會出現。
走在窄巷裡,任何舉止都綁手綁腳。
人們屈身倚牆而睡,此處連將腳伸直的願望都難以實現,冷的話只能用破布包裹身子,連破布都沒有的人便在顫抖中努力讓自己睡著。
惡臭、髒亂、疾病和貧窮,一切你所想到低賤和嫌惡的詞大概都能用在這條窄道內。
安小心翼翼跨過一些人的身子,試著不發出太大聲響,夜以至深,現在還擾人清夢大概會遭白眼。
他試圖在這找尋能度過今晚的空間,卻發覺有個人正掀起一個小女孩的裙子,而女孩深陷夢鄉渾然不知。
那男人的視線貪婪的看著裙裡,完全沒有注意到安挨近他身旁,安把手放在那個人肩頭上,因驚嚇對方整個身體抖了好大一下,安朝對方搖頭後男人默默地走開了。
因為恐懼嗎?還是因為羞愧?或者只是不想惹麻煩,對方會在心裡覺得他是個礙事的偽君子,之後會找機會報復他嗎?
這些思緒對現下來講都是雜念,只要能先度過今晚就好。
他屈臥在女孩身旁,如果她再被騷擾的話他可以保護她。
因戰亂的緣故人們變得早婚,有了生育力後就會許下終身,對小女孩下手的人也就多了。
隔日清晨,叫醒他的不是朝陽而是飢餓,身旁的女孩早已不知所蹤,多數的遊民仍在熟睡。
他幻想女孩在兵荒馬亂的世界裡遇到善人,度過平安又幸福的人生。
如來時一樣躡手躡腳穿過熟睡一片的人們,離開小巷,外頭屋瓦不全的建築如衛兵一字排開,他走在蜿蜒斑駁的街道上,多數的攤商已經準備開始營業了。
巡守的士兵瞥了他一眼,但沒有進一步的盤查。
安有著結實的身材和稻色般的金髮,即使挨餓一段日子還是比常人強壯一些,若被盤問也已經想好應對的說詞。
雖沒細究過軍法,但他應該是所謂的逃兵。
珍視的戰友全數身亡,他又不願如道具般死於別人的命令,對他而言已經沒了留在軍隊的理由,於是他率性的成了認錢辦事的傭兵。
五年前懼獸降臨世界,既無理由和徵兆,也無法溝通,宛如天災一般席捲世界。
不到一年王族棄守了原本的首都日冕,帶著能為世界帶來安定的多倫多碑文逃往戰火尚未肆虐的水都西天隅,之後短短五年就失去大半江山和自動人偶,王權對領主的約束力也因此降低,如今各地領主為求自保都各自為政。
人類會因此而滅亡嗎?他所熟知的一切都會消失殆盡嗎?毫無人性的懼獸究竟從何而來?
他逆著人流而行,停下庸人自擾,他得去取回一個東西才行。
四周景色從老屋開始變成斷垣殘壁,實際上此處還不是城內,是已經棄置的舊城東,隨時有遭懼獸襲擊的可能,神鏡澤的城主將廣大難民阻擋於門外,只容許具備義勇軍身分之人入境,而要成為義勇軍至少得除掉一隻兩腳羊才行。
他來到記憶中的樹下,人們曾生活的土地現在是蔓生植物和雜草的天下。
四周毫無人跡,甚至連活物的感覺都沒有,恐怕已經到懼獸經常徘徊的地方了。
手腳得俐落些才行,安開始朝樹旁的土壤猛挖,費了一番苦力才將他所尋之物掘出,這是他的寶物。
當初害怕宵小或捲入不必要的械鬥才將它埋在這,這是滿載他回憶的長劍,伴他度過人生的美好,也隨他和世界落入地獄,正式的名稱叫做火爺。
劍的血槽有紅色的紋理,是俗稱引線的裝置,劍首埋入打火石只要按壓機關就會點燃柄內的火元素,加溫後元素會往引線竄流產生爆炸。
這是現下與懼獸對抗最有利的手段,牠們擁有不合理的復原力和生命力,火攻是最佳的牽制方式。
他決定要進城,之後就隨便在義勇軍底下找份應付的差事吧。
他以藏劍的那棵樹為起點朝各方向直走兩百步後折返,若無結果就慢慢加長距離,以此反覆探索四周的狀況。
如果中午前發現落單的兩腳羊他就獨自解決,沒有的話就冒險拉幫結社,他注意到遊民們逐漸分成兩大勢力,為了搶佔有屋頂的地方人們逐漸分化彼此,可以的話他實在不想介入這樣的紛爭。
三百、四百、五百,周遭的景色依舊單調和重複,錯綜複雜的廢墟和蔓生的雜草,實在很難想像幾年前人們還在此安居樂業。
他觀測太陽判斷大約的時間,然後決定潛入一間破屋稍作休息和思考,他的直覺告訴他有哪邊不太對勁,卻思考不出為什麼,但如今他比以往更相信直覺,直覺是大腦無意識下的粗糙思緒,在瞬息萬變的戰場上直覺拯救了他很多次。
原來如此,從開始掘劍時就沒有鳥鳴聲,自己十之八九中了別人的埋伏。
把來時的路線和附近的地勢記在腦海後,他不在走上街道而是利用窗戶和小巷穿梭在相連的破屋,如此可以一邊躲藏一邊移動,埋伏他的應該是人類,只要待在懼獸在附近情緒就會受到搧動,產生莫名的焦躁和不安,甚至陷入瘋狂,這也是懼獸得名的由來。
現在他的情緒沒有強烈的起伏,所以敵人應該是人類。
安一腳踏在窗口,翻身進入屋內,出乎他意料,小屋內已經有人了,一位女孩正在殘牆上刻畫。
她有著和這時代一樣灰色的長髮,純真的面容和髮色交織出一份美感和哀戚,昨日她就睡在他身旁。
可能是旭日映照將一切宛如先仙境,也可能是孩童般舉止,女孩現在看起來像童話裡的妖精一般。
但他挨近女孩卻發現她所畫的不是美麗仙境,也不是童年幻想,而是殘酷到令人鼻酸的現實。
兩腳羊正肆無忌憚地在大啖人肉,一旁還有許多殘缺不全的人體,她很有繪畫天分,所以一眼就能知道她在描繪什麼。
他已經遺忘自己的童年了,打過仗後兒時回憶就宛如白日夢一樣,但這樣年幼的孩子不應該畫這種東西。
他已經走近身旁了,女孩還是沒有理會他,專心用手裡的石頭為畫作添加更多細節,使平凡無奇的線條成為藝術。
「迷路了嗎?」他問道。
女孩閉緊雙唇默默地搖了搖頭,眼神不知該說是專注還是空洞。
她正深陷於藝的世界裡,為了完成作品大概連命都可以不要,過去他對武術的愛好也達到一樣的程度。
「我帶你離開,這裡並不安全。」
依舊面無表情地搖頭。
他不由得想到一個卑劣的可能性,女孩可能是埋伏之人設下的誘餌。
「我叫安,你叫什麼名子呢?」
「我叫作露雅娜。」
「怎麼會一個人在這呢?」
「冒險,露雅娜是冒險者。」
感覺不是被惡人利用,但該冒險相信她嗎,想起昨晚小巷內的事後安跨出生和死的界線,如果剛剛他沒朝女孩走去現在就屍骨無存了吧?
他剛站立的地方受到腐蝕而凹陷了一個大洞,周圍還殘留著一些淡綠色的黏液,莫名的不安和恐懼朝他襲來,他下意識撲向女孩,擁她入懷。
向天空搜索,是百舌鳥!特攻部隊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那咧嘴而笑的古怪人臉,全身上下沒有任何羽毛軀體,還有比牛大隻的身體都在告訴他沒有認錯。
應該是之前都飛行在高空所以情緒才沒被搧動。
他抱著露雅娜往外衝,搜索附近屋頂最完善的屋子後全力奔去。
奮力一躍直接從窗戶翻進屋內,兩人在地上滾了一段才停下來。
成功逃到屋內了。
回想有關百舌鳥的知識,酸液的強度應該不至於能腐蝕石牆,牠有兩張嘴,臉上一張,腹部又一張,雖然叫百舌鳥但其實只有四隻舌頭,一隻韌性極強能捆綁獵物,一隻噴灑酸液,一隻噸位極大能打傷獵物,最後則是具備味蕾的普通舌頭。
一段嘲諷又尖銳的笑聲從外頭傳來,原來百舌鳥會笑,真是不想增加這種知識。
現下沒有地對空的攻擊手段,只能以逃跑為前提來行動。
安要女孩待著別動,自己悄悄往窗外探去,沒有看見敵人的身影,但沒來由的恐懼還在。
這裡雖然能保護他們,但也變相的把他們困在了這裡。
他看著窗戶又看向屋子右上角的缺口,右上的缺口在他的劍能投擲到的範圍,若對方降下高度就能與之一戰,這兩個地方是他們防禦的死角,但反過來說只要埋伏在這兩個地方就行。
考慮各種狀況他能在屋內撐兩天。
「露雅娜冒險者平時都在做什麼呢?」
她的神色非常鎮定不受環境和懼獸的影響,該不會她其實是自動人偶吧?「找有意義的事,然後把它紀錄下來。」
「快樂嗎?」
她點了頭露出淺淺的微笑。
此刻女孩在安心中活了過來,那是不屬於這哀戚時代的笑容,也不是人偶能做出的表情。
「露雅娜,我們今天要做的冒險不太一樣,我們要跟剛剛看到的那隻笨鳥比賽,誰先去找對方就輸了,所以我們要一直待在這屋子裡,若我不小心睡著的話就把我搖醒好嗎?」
露雅娜的伸手撫著安的額頭時,女孩的小手發出了淺淺的微光,隨後他的情緒竟平穩了下來。
「安好一點了嗎?」
這孩子原來是祝福民「露雅娜會用魔法?」
某一民族曾獲得神的祝福,因此獲得使用魔法的能力,後來因戰爭和歷史的變故這個民族消失了,但他們的血統還留在世上,某些人會出現返祖的現象而獲得此能力,儘管如此一天僅能用少少幾次,魔法還是改變了世界,類型可分為激發態、神通力和記憶術三種,似乎無人能擁有複數的能力。
雖然有些殘酷,激發態相較而言不是那麼有用,他們只能造成暫時的特性強化,而且事後物體往往會因發揮超越極限的力量而崩毀。
但在這樣的狀況下激發態卻是天賜良機,他知道有種方法能變相攻擊百舌鳥這類型的懼獸,但那得要露雅娜的能力夠強才行。
女孩緩緩點著頭「一天可以用兩次。」
「謝謝你,我現在好多了,露雅娜能夠精準強化任何一個部位嗎?」他撫摸她的灰髮,觸感相當的蓬鬆,好像小動物一樣。
她點了頭,看來事情還有一線生機。
他們堅持到深夜,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他曾勸露雅娜小睡一下,孩子卻堅持要陪伴著他。
他死命地盯著缺口,外頭不時傳來百舌鳥尖銳的笑聲,據說懼獸完全不須睡眠和進食。
該死!只要不在視線範圍內計畫就無法實行,他們要利用激發態強化百舌鳥體內的酸液讓牠自爆,落地後再用劍把它炸的體無完膚。
若懼獸也擁有智力,會從和人類作戰的經驗當中汲取教訓,甚至設下陷阱來獵捕人類,那麼牠只要在外守候消耗他們就行了。
孩子打斷了他的恐懼和思緒「安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他一邊盯著缺口一邊思索,真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
他是個想要回家的人,卻想不起家的模樣了,戰爭讓他把太多事情都忘掉了,這個時候還是這樣回答小孩會比較穩妥。
「我也是一個冒險者,露雅娜有其他朋友或家人嗎?」
「在一個叫日冕的地方分開了,他們說要去的地方露雅娜還不能跟去。」
他問了一個蠢問題,但沒想她也一樣來自首都,或許以前見過面才會那麼想幫助她。
「露雅娜我們以後一起冒險吧!」他也是活該死於亂世,帶著小孩只會成為負擔而已。
女孩露出了第二次的笑容「真拿安沒有辦法。」
「我們可以一起畫下所有東西,世界有很多美好的事物,你也能把我們的相遇給畫下來。」
她歪起頭用空洞的雙眼瞧著他,他試圖理解這寡言的孩子了,她正在困惑,對名為安的這個人感到困惑「我沒有辦法將安畫下來,我不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不知道你會因何事而生氣,不知道你會為何事而哭,不知道你會為了什麼而笑,安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
「和露雅娜分開的話我會很難過。」
「真拿安沒有辦法。」人小鬼大的傢伙。
深夜過去了,二人一起迎來沒有救贖的黎明,與他所想不同,百舌鳥沒有利用夜晚的優勢攻擊。
他開始出現脫水的徵兆開始出現了,毫無尿意,身體也比預想要疲倦許多,太多天沒有進食了。
相較他們的淒慘,懼獸正在外頭無憂無慮的笑著。
不對這次還有別的聲音…
他小心挨近窗戶,有個人被百舌鳥壓倒在地,肚子的部分已經血肉模糊,雙臂無力的掙扎著,懼獸的血盆大口正無情的嚼著某些東西,那個人發現了安,他的眼神包含了太多東西,那是安見過最複雜神情。
安沒有辦法救他,在他衝到那個距離前就會死無全屍,可是人道精神又在刺激他往前邁進。
百舌鳥替安做了選擇,牠發現安在看牠後就將人給啣住飛走了。
不久後房屋右上角的缺口緩緩地低下了鮮血,看來牠一直都躲藏在屋頂那。
人的動態視力無法贏過鳥型的懼獸,由他們發起主攻的只會全滅,午後還是沒動靜的,他就當誘餌掩護露雅娜逃跑。
露雅娜湊近他身邊,她的灰髮在陽光下成了美麗的銀色,傷腦筋的看著安「安需要打起精神的魔法嗎?」
他搖頭,現在讓精神鬆懈下來會完蛋的。
她似乎有些不悅,真是個情緒不外顯的孩子,這樣長大後會讓人傷腦筋吧?人還是能容易被理解會好過一些。
他伸手想去撫摸她的頭卻失敗了,他的手突然傳來劇烈的疼痛,脫水的關係他開始抽筋了,沒有時間了,這樣下去他連當誘餌的體力都沒有。
「露雅娜等等…」
女孩朝安搖了搖頭「我沒辦法將安當成誘餌,請不要輕易死去。」
這孩子比她想像的還要聰慧,亂世會逼迫人成長呢!
看著缺口流淌的鮮血,還是得想辦法說服這個女孩才行。
好像看穿他的心思一樣露雅娜如此回答「安如果擅自跑出去當誘餌,露雅娜也不會逃跑的。」
一切真是相似的驚人,王都失守的那一日,被當成誘餌的他們,遲遲未出現的援軍,但今日人事已非,守護的對象成了一個良善又寡言的孩子,若不選擇犧牲只有一同滅亡。
他的腦海裡傳來那個人的聲音,那個死於日冕的人,那個被守護者背叛的人。
吶!安,所謂的戰爭是不合理的,合理的戰術只會引來理所當然的失敗。
露雅娜用石頭在地上塗鴉起來,在畫裡他們攜手一同對付一隻怪鳥,卻不知道最後的結果會如何。
他看著她專心作畫的模樣,想把她的輪廓、舉止和神情都化成回憶,他幻想女孩在兵荒馬亂的時代裡會遇到好人,然後度平安又幸福的一生。
「露雅娜為什麼要成為冒險者呢?」
雖然臉部只有些微的變化,但女孩現在應該是開心的「我覺得一切都具有意義,所以想把其中的意涵記錄下來,不論是過去、此刻還是未來,一切都是如此無與倫比,所以遊走四方,甚至不惜生命,並非想要成為冒險者,而是人們將這樣的人稱為冒險者。」
安會心一笑,可惜對生命有如此熱誠的人得活在這時代。
「露雅娜你想清楚了嗎?」她朝安點頭,如果自己能有這女孩一半的堅強就好了,跟居住在王都的權貴不同,女孩無論如何也不把安當成誘餌。
樓房在搖動,隨後房屋的一角爆炸了,就像在推骨牌一樣,一連串的爆炸突然掀起,房屋在這一連串的爆破後坍塌了。
百舌鳥挨近一片狼藉的磚瓦,心急的想確認自己獵物的安危,牠可是要慢慢折磨他們呢!
一顆光點,乘載他們希望的光點從瓦礫堆中升起,緩緩飄向他們的天敵,帶給對方痛苦和扭曲咆哮。
安瞬間從瓦礫堆裡竄出,沒有確認懼獸是否死亡,沒有時間了,結果還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們選擇屋內右上角缺口的下方當作躲藏點,這樣能夠減少許多落瓦的傷害,先用劍裁下大小能當兩人擋板的牆壁,再引燃整隻劍的火元素後投擲到對角去,爆破整棟屋子,這時露雅娜再以激發態強化作為擋板的牆壁。
他抱這露雅娜不停狂奔,誰都可以,救救這個孩子,她不應該死在這個年紀。
露雅娜的肚子正不停流出鮮血,是房屋倒塌的時候傷到的嗎?
「安怎麼在哭呢?」
「先不要說話。」
她舉起染紅的手伸向安的額前慢慢地發出微光,奇蹟似的用出了第三次魔法「真拿安沒有伴有辦法,以後要自己打起精神來,不能一直依靠我。」
他奔跑著,穿過不停重複的景色,他想起了回家的路,必須要穿過一條狹窄的道路才行,那裡又黑又髒亂,聽說有時還有惡人躲藏在那,但那是他回家一定要穿過的路,那裡沒有沒有戰亂和飢餓,也沒有懼獸存在,他要帶露雅娜到那裡去,以後他們能一起從事各式各樣的冒險。
一群百舌鳥低飛朝他們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