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多重的打擊(下)

那年六月的一天下午，我剛當完自己的班在辦公室休息時
「（手機鈴聲）」來電是十分陌生的號碼
「你好，我是綠松文」
「松文，我是媽」
「是媽喔，既然是妳打的為什麼沒有來電顯示？」
「我用砂西醫院的公共電話打的」
「醫院？媽，妳哪裡不舒服嗎？」
「不是我，是你妻子唯亞，她昏倒了，現在人在醫院裡」
「甚麼！？」我的聲音不禁大聲了起來
「怎麼了？松文」科長關心的問道
「唯亞昏倒了，現在人在砂西醫院裡」說完我又問：「人有怎樣嗎？」
「醫生說希望能當面討論病情，你趕快請假過來吧」
「科長」
「去吧松文，請假的資料你可以晚點再補」
「謝謝科長」
我像科長道過謝後急忙離開砂西站直奔砂西醫院
我跑到醫院和母親會和，母親再帶我到唯亞的病房
「請問你就是綠唯亞小姐的丈夫綠松文先生嗎？」正巧巡房的醫師問道
「我就是」
「請和我到診察室，我和您說明一下您太太的狀況」
我和醫師到了診察室
「首先，綠松文先生，恭喜您，您太太懷孕三個月了」
我聽到這消息先是驚訝一下，回神後才開心了起來
「只是，這或許也是個壞消息」
「醫生，這話怎說？」
「您太太的體質十分虛弱，在通常情況下可能還能保持健康，但是懷孕時她身體所維持的平衡就會被破壞，所以您太太今天才會昏倒」
剛才的喜悅心情隨著醫師的這句話消失了
「懷孕本來就會對母體造成一定程度上的影響，而生產上所要遭遇到的危險更是變幻莫測，松文先生，我建議您和您太太好好討論一下，您太太這樣的身體在臨盆時我們無法保證能同時照顧到母親和小孩，必要時我們會選擇讓母體存活，請您好好考慮一下」
「我知道了，謝謝醫生」
我心情複雜的回到唯亞的病房，唯亞剛好醒過來
「松文君，醫生跟你說了甚麼？」
「她說妳懷孕了，我們要當爸媽了」
「真的嗎？太好了」
「可是……」
我正準備說出醫生建議拿掉孩子的事情時，唯亞示意要我別再說下去
「松文君，那些事到時候再說，我們先幫我們的小寶貝取個名字好不好？」
「現在取名字太突然了，我需要一段時間想一下」
「那下次產檢時我想要知道小寶貝的名字，可以嗎？」
「好，回去後我會好好想小寶貝的名字的」
事實上，我早就事先想出幾個名字了，只是現在我滿腦子都是在擔心唯亞根本沒那個心思去想小寶貝的名字
兩個星期後是唯亞產檢的日子，我開車載著唯亞到醫院產檢完後
「松文君，我想到砂西海邊走走，可以嗎？」
於是我帶著唯亞來到了砂溪海水浴場
「海風吹起來好舒服喔」唯亞背對著我讓自己享受夏日涼爽海風的吹拂
「松文君，醫生之前除了告訴妳我懷孕外是不是有說了甚麼？」
「醫生說妳的體質十分虛弱，在分娩時醫生無法保證能同時保住妳和小寶貝，建議我們考慮拿掉小寶貝」
「我反對」在沉默了一會後唯亞開口說道
「唯亞！」
「松文君，今天的產檢你也看到了吧，小寶貝已經發育的差不多了，你狠心拿掉她嗎？」
正如唯亞所說，從唯亞懷孕算起今天差不多是滿四個月了，四個月大的胎兒已經發育的差不多，可以看得出人形了，接下來的半年就只是再讓器官更成熟而已
「可是如果我不狠心拿掉她的話妳在生產時可能會失去生命，我不能這麼自私」
「我們拿掉她難道就不自私嗎？」唯亞轉過身來崩潰的大哭道
我也抱著唯亞哭了起來
「松文君，我們去大和找藍生吧，他會有辦法的」
「……這樣真的好嗎？妳懷孕了還這樣奔波」
「我想聽聽藍生的說法」
「好吧，也只能這樣做了」
「對了松文君，你幫小寶貝取好名字了嗎？」
「先到大和去找藍生我再告訴妳」
於是，我隔天再度的像科長請了長假，陪著唯亞飛到大和去找婦產科權威－小北藍生醫師
剛下飛機藍生就開車來接我們到他的診察室幫唯亞做了更精密的檢查
我則是坐在外面靜靜的等候結果
許久，藍生才從診察室出來
他甚麼話都沒說，只是示意我跟上去
我就跟著他到他的辦公室
「藍生，情況怎樣？」我開口問道
「和你們在高砂的情況一樣」
「你的意思是要我們拿掉小寶貝？」
「我是很想那麼說啦，但唯亞不肯不是嗎？」
「是的」
「松文，那你又是怎麼想的？」
「我不知道！」
我激動的大喊後留下了男兒淚
「我不想讓唯亞冒著生命危險生產，可我也不想強迫她拿掉小寶貝，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做了」
沉默了一段時間後
「站在醫師的角度上當然不建議拿掉小寶貝，畢竟這做法也是有風險和後遺症的，只是，必要的時候醫師也得做出一個決定－保住母親，放棄小寶貝，松文，懷孕七個月前拿掉小寶貝是風險最小的時間，你和唯亞用這三個月的時間好好考慮吧」
藍生說完後，留下了不知所措的我離開了辦公室
我坐在大和的海邊看著海浪此起彼落的拍打著消波堤
「你可別又想跳進海裡啊」藍生坐到我的旁邊說道
「如果這樣能解決所有問題的話我會毫不猶豫的跳下去，只是現在，我只能在這裡邊看著海浪邊想辦法解決」
說完我們兩個沉默了好一會兒
「吶，松文」藍生首先開了口
我看向藍生
「明天就是唯亞懷孕滿七個月的日子，你們兩個決定好了沒？」
「唯亞堅持把小寶貝生下來，我這個做丈夫的只能尊重和支持她的決定」
「那接下來你該做的就是，好好陪在唯亞旁邊直到小寶貝出生，松文，好好享受當爸比的個中滋味吧」
「只是，我不明白」
「不明白甚麼？」
「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和唯亞的人生會過著麼坎坷，我先是遇上我家那個不負責任的老頭，再來是只會放馬後砲的親戚，好不容易考上鐵道局，卻又遇到一群奧客，而現在，我也沒辦法安心的享受為人父所帶來的喜悅，我們明明就沒有做甚麼天大的壞事，為何我們的命運卻是如此的坎坷顛簸？」
「松文，你只想到你們生活中痛苦不堪的片段，卻沒想到幸福快樂的片段，包括你認識了唯亞，和她交往、結婚、甚至生子」
我繼續沉默的不發一語
「我和亞依也是這樣痛過來的」藍生說道
我驚訝的看著藍生
「我們雖然是醫師，卻也有著無能為力的時候，不是說醫師就真的能治百病，我們也有時也不得不向命運低頭，只不過命運也非完全是不可逆的，至少我每次都會試圖找出命運裡的每個可逆點等找不到再做其他打算」
「明知結果可能是令人喪氣的，堅持這麼做還有意義嗎？」
「做過再放棄和沒有做過就放棄是不一樣的」
「並不是每件事都能做過再放棄」
「松文你說的是沒錯，不過眼前有件事是你不得不做過再放棄的－回去陪唯亞，不管結果如何剩下的這三個月是不會因結果而改變的；松文，好好陪唯亞度過這三個月吧，她內心不見得比你好受，況且她還要忍受生裡上的難過，你的陪伴至少可以讓她稍微舒服些，再說……」
「藍生君，松文哥，吃飯了」
「現在是吃晚飯時間你不回去的話唯亞就會挺著大肚子出來找你了，回去讓她安心的準備生產吧」
「我知道了，藍生，謝謝你」
我回到了唯亞母親家
「松文哥，這是你的份，另外這是唯亞的份，你吃完後拿到房間在唯亞吃的下時讓她多少吃一點，那，我先走了」
我用完餐後走進我和唯亞的房間裡
「我回來了，唯亞，妳現在吃的下東西嗎？」
「稍微吃的下」
「那我餵妳」
我將食物捏成小顆粒好讓唯亞不用費力咀嚼
「松文君，這樣就可以了」
今天唯亞依然只能吃下我手掌心大的量
吃過飯後唯亞繼續休息，我則是在靜靜的坐在旁邊照顧她
「松文君」
「？」
「我想回高砂」
「為什麼想回高砂？」
「高砂是松文君和我的故鄉，我希望也會是小寶貝的故鄉」
「可是回到高砂以後藍生就照顧不到妳了喔」
「沒關係的，現在已經是七個月了，妊娠反應有比較好也比較不會想吐了」
「不行，妳的身體那麼虛弱，再說藍生也不能離開醫院太久，帶妳回高砂我不放心」
「松文君，拜託你，讓我任性一次就好」
禁不住唯亞的苦苦哀求我只好說：「我再和藍生商量好了」
「沒問題，我和你們一起回高砂」藍生一口答應
「這怎麼行，醫院裡每天都十分忙碌，要是藍生你不在，醫院豈不是更加忙了嗎？」我連忙勸藍生考慮清楚
「總要讓新人適應一下，不然要是我哪天因公長期出國或退休了誰來掌控大局」
既然藍生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我就沒有在多說甚麼，我們就這樣回到了高砂
一個月，兩個月過去了，距離唯亞生產只剩最後一個月了，我心中的不安也隨之膨脹了起來
在最後一次產檢時確定了唯亞預產期落在十二月三十一日到元月四日
這段期間同時也是鐵道局最忙的時候
「對不起科長，竟然得扔下忙翻天的你們自己一個人休假」
「沒關係啦松文，特殊情況嘛，不過松文」
科長臉上露出我第一次看到的嚴肅表情
「分娩時是女孩子一生最為脆弱的時候，要好好照顧唯亞知道嗎？」
「嗯」
最後的這一個月也過去了，今天是審判日的第一天－十二月三十一日
今天的天氣彷彿就像我的心情一樣的陰暗，不久，烏雲密布起來後開始下起了雨
雨越晚是下的越大
藍生和亞依為了替唯亞接生從昨天就住進我家，椎名則是交給我母親帶
唯亞躺在床上等著運幸出生的時刻到來
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
早上七點、八點、九點、十點、十一點，下午一點、兩點、三點、四點、五點
到了晚上八點左右，正當大家都累了在熟睡時
「松文君」唯亞一臉痛苦的叫醒我
「唯亞，怎麼了？」
「我好像破水了，也開始在陣痛了」
「妳先忍耐一下，我現在就去找藍生他們過來」
我慌亂的打開房間門，藍生和亞依卻早已在房外等著了
「松文哥，藍生和我已經做好準備隨時可以開始，生產過程十分痛苦我希望你可以在唯亞旁邊抱著唯亞以示鼓勵她」
「我知道了」
「松文君！」
「我在這裡，唯亞，我在這裡」
我抱著唯亞安慰著她
但就在這時
「轟隆!」
一道巨大的陣雷冷不防的轟了下來
「呀！」
唯亞嚇了好大一跳，緊緊抱著我
「唯亞，放輕鬆」亞依安慰著唯亞道
只是天氣似乎是要跟我們做對似的，每當唯亞陣痛一次外面的雷就毫不客氣的打下來一次，唯亞也緊緊的抱著我一次
雖說被唯亞抱緊很難受，但我更難受的是只能這樣抱著唯亞而無法減輕她的疼痛（考量到身體的問題藍生沒有幫她打麻醉藥）
而且這陣陣雷聲也不斷的折磨著我們，好像非得我們的勇氣磨光才甘願
早知道我就強迫唯亞拿掉小寶貝了，我在心中不斷自責道
活到現在我才知道世界上最煎熬的事情就是眼睜睜看著心愛的人在受苦受難自己卻甚麼都做不了
我不敢看時鐘
雖然過了很久，但我沒有勇氣去確認時間，我怕自己會失去耐心
只是即使我保的住耐心卻保不住逐漸消逝的勇氣，體力也劇烈耗損到快支持不住了
就在我的身心狀況瀕臨崩潰時
「哇啊，哇啊，哇啊，哇啊，哇啊」
我聽到了小寶貝的哭聲
「松文哥，唯亞，小寶貝出生了，是個小公主喔」
聽到這話我放開了唯亞
「唯亞，看看我們的小寶貝，是個跟妳一樣很可愛的小公主喔」
「是啊」
「對了，我們還沒決定好要幫小寶貝取了甚麼名字，運幸，我們的小寶貝的名字叫運幸喔，是個好名字對吧」
「嗯，好名字」
「松文哥，妳來幫運幸洗出生後的第一次澎澎吧」亞衣突然這樣提議
「喔，好啊，可是我不會幫運幸洗澎澎」
「沒關係，我來教你，先用右手手掌扶住運幸的頸部，要小心，她的脊椎還沒發育完全」
「這樣嗎？」我照著亞衣的指示小心翼翼的幫運幸洗她出生後的第一次澎澎
「對，就是那樣，然後手臂裹住運幸，為了不讓耳朵進水用手指輕輕的壓著她的耳朵；在運幸前幾次洗澡時先用軟紗布沾水擦拭容易藏汙納垢的地方就可以了，運幸，爸比幫妳洗澎澎很舒服對不對？」
在亞衣的教導下我終於順利的幫運幸洗完第一次的澎澎
「好了，最後用乾的浴巾包住運幸；松文哥，辛苦了，你把運幸抱給唯亞就坐在唯亞旁邊休息吧」
我將運幸抱給唯亞後坐到了唯亞旁邊
「松文君，謝謝你在我生產過程一直陪在我身旁」
「沒這回事，唯亞，我才該謝謝妳為我生下這麼可愛的女兒，謝謝妳，唯亞」
我親了唯亞的額頭
就在這時，早晨的曙光透過產房的窗戶照了進來
我這才發現外面的雨已經停了，回頭看看時鐘
「已經是二號的早上六點了啊？」
「松文，你有甚麼事嗎？」藍生不解的問我
「我的陪產假只請到今天而已，我待會兒就要上工了」
「松文哥，你不多陪唯亞和運幸嗎？」亞衣試著挽留我
「放心吧，我有和科長說我接下來的幾天晚上會早點下班；藍生、亞衣，唯亞和運幸就先拜託你們照顧了」說完，我拿起制服走到了客廳換過後，打開家門出門上班去了
當時我並不知道，那是我最後一次活著離開家門，也是我最後一次親眼看著我的妻女，更是最後一次以鐵道局列車機車長的身分駕駛列車
「早，各位同事新年好」
「松文你回來啦？唯亞生產順利嗎？」我才剛進辦公室，科長就像唯亞的父親般急著問我唯亞的狀況
「嗯」
「那就好，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
「是個可愛的小公主，名字叫運幸」
「這樣啊，恭喜你了松文，今後更該努力做個好父親喔！」
「我會的；那科長，我上工去了」
我坐上了駕駛座，做好開車的準備
「鈴……」
待開車鈴響起，號誌轉變為綠燈後，我放開了剎車，將列車加速後駛離砂西站
然而，我的生命，卻也隨著列車的啟動進入了倒數計時
在離開砂西站後不久，位於我上方的告警裝置（鐵道局為了使列車司機在平交道上有難以移除的障礙物時能及時反應所設的裝置）附設的蜂鳴器響了起來，一樣附設在告警裝置上的顯示器則顯示前方的平交道有人按下了緊急按鈕
我再次踩下剎車，準備讓列車停下來
萬萬沒想到的事，剎車竟在這時失去了作用，在此同時，我已看到前方一公里的平交道上有輛動彈不得的砂石車卡在平交道上
在看到砂石車時我清楚的知道－我在劫難逃了，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一邊踩剎車一邊祈禱傷害不大
但，事實證明，這麼做完全是徒勞無功，列車仍舊以時速一百公裡撞了上去
我閉上眼睛，祈禱奇蹟降臨
滑行了數百公尺後列車停了下來
我睜開眼睛，一股難以忍受的痛苦自胸口傳遍我的全身，痛得我喘不過氣來，若要形容那種感覺就像被一把巨大的鐵槌朝我的胸口狠狠敲了一擊一樣
我為了確認自己的受傷情形將手放到了胸口前
從手中傳到大腦的感覺是濕潤的觸感，我將手收了回來
映入眼簾是一隻滿是鮮血的手，同時我也明白，我胸腔裡的臟器已經破裂，要不是我胸前卡著一個塊狀的東西的話我已經命喪黃泉了，只是在這樣下去死亡只是時間上的問題而已
我流下了最後的眼淚
現在想想，我真該聽亞衣的話留下來陪唯亞和運幸的；唯亞，對不起，我沒辦法和妳繼續度過未來的人生了；運幸，請妳原諒爸比不能陪著妳長大，也不能再幫妳洗舒服的澎澎了
我就這樣帶著遺憾直到嚥下了最後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