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雪國的夢之花-2

/2.

記得……

第一次聽見「非凡的生命」，是在即將入夜的喀爾巴札山邊。

◇

「雪？」

奔跑在林間的莉莉潔兒停下腳步，伸手接住黑森林樹影間落下的一片雪花。

夏令時節下起不合時宜的雪，雪花很快在手心化為發亮的水珠。

莉莉潔兒出神的凝望水珠，啊的一聲，想起什麼似的再次快步奔跑起來。

今天是她命運的一天。

她穿越廣大的黑森林小徑，很快，一座倚山而立的廣大學院在眼前拓展開來。

背倚第七王國自治區整片崎嶇群山，以繼承三大魔法師梅緹的魔法理論為遺志的喀爾巴札，正是她所就讀的學院。

夏季夕陽使天空呈現出一片橙紫相間的夢幻景色。學院的巨大黑色雕花鐵門旁，一個身穿和自己相同的校服，雙手交叉在身前的金髮少女，正抬頭仰望著眼前的美景，模樣像是在等人。

藍色日間部連身校裙，纖細的雙腿被合宜的黑色褲襪服貼地包裹，呈現出引人遐思的曲線。

少女以一種寧靜神情眺望著落日，莉莉潔兒不禁停下奔跑的腳步。

不論何時……安娜麗看起來都很像公主呢。

少女這時注意到森林入口發愣的莉莉潔兒，藍色星星般的眸子浮現一抹溫柔的笑意。「莉莉~還在發呆？考試要遲到囉~~」她溫柔地朝莉莉潔兒揮手。

喀爾巴札精釀蒸餾師的初試報名，再過不久就是截止時間。

******

「今年竟然提早三個月下雪，感覺冬天就要來了一樣。」

兩人走在通往資格考教室的大紅地毯上，莉莉潔兒說起方才在森林看見的異象。

十年一度夜間部升級至日間部的考試，因不熟悉日間部頭昏眼花的廣大校區，她只好拜託日間部好友帶她前往教室。

「真不好意思拜託安娜麗，感覺好像委屈了公主一樣。」

被莉莉潔兒稱為公主的安娜麗正如其名──流洩及腰的淡金色長髮、恬靜高雅的儀態……態度總是溫和有禮，但，莉莉潔兒偶爾感覺，安娜麗其實藏有很深的心事。

真要說起來──

「安娜麗就像冬天的星星呢……給人一種孤單、遙遠，又形單影支的感覺。」

「呵呵，」安娜麗像是很喜歡這種說法的笑了。「在大魔法師吉莉安的占星學派中認為，冬天是最適合和戀人緊緊擁抱在一起的季節了。這樣一想，當冬天的星星好像也不錯喔。」

「人家可是考生，沒有在想什麼戀愛的話題。再過一週就是實戰測試了，實戰用的試香瓶還不知道趕不趕得上提煉完成。」

「是是是。莉莉只想著考上日間部，被推薦去都心區的夏堤。然後就可以丟下糖果店跟孤零零的我，清理一堆給莉莉的情書，我好可憐呢。」

「信有一半是署名給安娜麗的吧……」莉莉潔兒苦笑。

兩人在學院旁的糖果店打工認識。安娜麗是莉莉潔兒唯一的日間部朋友，也是唯一知道莉莉潔兒夢想的人。

「莉莉為什麼一定得去都心區呢？」安娜麗軟軟的都心區口音這時浮現出來：
「坎特姆伊魔法系統研究大魔法師智慧的學院有數百間之多，沒有人知道哪間是吉爾利斯的直屬學院。甚至有人說，三大協會中的吉爾利斯根本是虛構的存在。就算我來自都心區也不曾真的見過吉爾利斯，為什麼妳相信它一定存在呢？」

「嗯……直覺吧？」莉莉潔兒笑著聳了聳肩。

她沒有坦承自己想尋找吉爾利斯的真正理由。一開始，本想趁安娜麗回鄉時結伴前往都心區，但安娜麗說「因為太遠了，到畢業前都沒有打算回去喔…」

莉莉潔兒只好放棄這個念頭。

身處在世界邊境的第七王國，光是通過島中央世外之境的大霧，到達南部邊境獸之角的港口，連飛鳥也要三十天才能抵達。加上得橫越冰海抵達對岸大陸的礦場都市，再通往長島戰爭遺址的邪龍之塔，再穿越……

莉莉潔兒光想就一陣頭暈。她實在沒有橫渡世界的自信。那麼就只剩下考上日間部後，被推薦去都心區的夏堤學院，和安娜麗一樣透過魔晶能源直接傳送，是最有效益的方法了。


在想這些事的當下，一個反射在玻璃窗晃過的影子，讓她停頓了一秒腳步。

那身影她相當熟悉。黑色柔軟的長髮、纖瘦的身影──

那是和自己同屬夜間部，今天也報名了精釀蒸餾師考試的文弱少女小明。

小明左顧右盼，確認沒有人注意後，便沒入一條隱密走道的深處──那裡有個黑暗的身影正在等她。

濃纖合度的制服裙下，不畏寒冷的露出引以為傲的美腿，搭配校內訂製的羊皮黑色短靴。莉莉潔兒一眼就認出，那是和自己同班的富家大小姐克勞馥娣。而小明看起來畏畏縮縮的，不曉得正交出什麼東西給對方。

奇怪……這裡是日間部校區，夜間部的兩人在這裡做什麼？

「莉莉，」安娜麗這時拉了拉她，指向前方巨石交誼廳的兩個身影。

「姬禾學院長跟他的孫子，寫最多信給莉莉的男生。」

莉莉潔兒瞬間一陣驚嚇的看往安娜麗指的方向，果真在日間部氣派的巨石交誼廳中間，一個銀髮中年男子和看似惡霸的少年，正望著中央建好的學院長雕像得意的大笑著。

「……快走。」

莉莉潔兒連忙拉著安娜麗，和其他紛紛走避的學生低頭快速通過。

直到遠離交誼大廳，她才放開安娜麗的手鬆了一口氣。

安娜麗歪頭看著莉莉潔兒說：「如果跟他交往，搞不好能透過學院長關係直接被推薦去都心區，就可以進入夏堤不用辛苦考試了唷。」

聽見安娜麗打趣的建議，莉莉潔兒立即搖頭。

「要用這種方式實現夢想，我寧願不要。那個人…仗著自己是學院長的親戚，上星期踩死了一隻夜間部同學養的小青蛙。夜間部的大家雖然沒有金錢或勢力，在研究大魔法師的專業上也是拚命在努力的……」她靜默了一秒：

「也許，比起欺負弱小又強勢的人……受到傷害的人會更吸引我吧。」

「這樣嗎…」聽她輕聲說完，安娜麗手放上唇瓣想了想：「那莉莉，妳可要努力考上日間部喔。有個人完全符合妳的條件，在日間部大受歡迎。不快點的話，恐怕就要被搶走了。」

「安娜麗。」莉莉潔兒嘟嘴轉向好友：「妳到現在還覺得我來喀爾巴札，是為了戀愛嗎？」

「當然不是。」安娜麗溫柔地笑了：「只是，莉莉遠離家鄉來到喀爾巴札，如果能有個人陪伴在身旁聽妳說說心事，不是很好嗎？」說完，安娜麗眼底卻浮現一種寂寞的色彩。

這讓莉莉潔兒反而感覺，寂寞的人其實是安娜麗，並不是自己。

安娜麗那藍色星星一樣的眼眸總是透露受傷的哀傷。或許，那就是莉莉潔兒會和這位來自都心區的大小姐成為朋友的原因。

安娜麗從來不說關於自己的事。
美麗的安娜麗，事實上一定比任何人都寂寞。

一想到這裡，莉莉潔兒打起精神穩穩握住安娜麗的手。

「好～～我會陪著安娜麗的。再等二週，我一定考上日間部，以後我們就可以一起上學囉。」

安娜麗聽完面露訝異，隨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要不是因為我心有所屬，聽莉莉這樣說，或許會有點心動喔。」

「咦，心有所屬？」莉莉潔兒吃驚的問：「是誰!? 我怎麼從來沒聽安娜麗說過呢！」

「不、告、訴、妳～～」

「安娜麗──太小氣了～～～～～」


兩人嘻嘻哈哈的笑了起來。對莉莉潔兒而言，戀愛這種事她完全沒有想過。

畢竟……她有更重要的事，
以及要尋找的人……

＊＊

在資格考集中教室前的走廊停下，莉莉潔兒不禁張大了眼。

不同於隔絕在黑森林區夜間部的老舊校館氛圍。集中教室頭頂點滿百盞燭光的大水晶燈，完全再現姬禾學院長好大喜功的個性。

而教室內近三十名夜間部考生都和她一樣，個個露出坐立不安的模樣在靜默地等待。

這讓莉莉潔兒也不禁緊張起，待會要繳交熬夜數周製作的第一支試香瓶，是否能順利通過第一階段的評比，進入實戰測試。

「噁。這不是婢女和公主雙人組嗎？」

一陣嘲弄的女性聲線這時穿越兩人身邊。在同天內碰到兩次不速之客，讓莉莉潔兒不禁一陣嘆息。

「請問…妳說什麼？」安娜麗冷冷反問前方轉頭回視兩人的克勞馥娣。

「我說的，是站在妳旁邊，靠著在糖果店打工才勉強賴在喀爾巴札的孤兒。妳啊，老像條狗一樣在夜間部拚命，可是，這次能考上日間部的人絕對是我。」

她呵呵地笑完，轉向安娜麗：

「之後成為同學要請妳多多指教了，都心區來的安娜麗大小姐。」

安娜麗靜靜看著她，最後充耳不聞的別開眼，

「莉莉快點進教室吧。如果因為無聊的雜事遲到了可不好。」

「喂，妳──！」

「資格登記要開始了。」

這時，一陣低低沉沉但柔和的嗓音，打斷了三人的爭執。

「…回去妳們的座位。」

──那是完美端正，不屬於北方大陸的口音……

「蒂爾法醫生，是蒂爾法醫生！」

看見教室外的主考官，幾名考生像看到什麼驚人事物一樣驚呼起來。

依照喀爾巴札過往傳統，為了預防夜間部師資私心，主考官都是由日間部師資隨機擔任。

但在夜間部能擁有這樣知名度的日間部師資，讓只專注在自我成長而很少瞭解八卦的莉莉潔兒，也忍不住好奇的回過頭──


在百盞燭火的大水晶燈照耀下，莉莉潔兒第一次見到那張她所見過最高雅尊貴，如王族般英挺的美麗面容。但……那寶石般的綠眸卻像對世間所有事物都失去興趣一樣……

身穿深藍色醫官正裝的金色短髮女子，只是將雙手深插在白袍口袋，以一種淡漠目光回視觀察自己的莉莉潔兒，如同一潭失去生命的死水。

自己身上擁有不尋常的能力，對觀察奇妙事物也變得異常敏銳。就像春天的風被突然降臨的寒意給一掃而盡般──

莉莉潔兒從那深沉的綠中看見也感覺到

——對方曾被抽走過那眸中擁有過的——

一種應有的從容。

一種自信，和遊刃有餘……

因為某種原因，它們全都消失不見了。

「啊，是蒂爾法醫生？」安娜麗輕嘆一聲看向來者。隨即，她想起什麼，湊近莉莉潔兒耳邊。

「如何？像王子一樣，美麗、英挺，又一副受了傷的模樣……醫生是不是跟我說的一樣，超級符合女孩子們的喜好呢？」

呆了數秒，莉莉潔兒才想起安娜麗說的，是剛才被她拋在腦後的戀愛話題，不禁臉頰一陣發燙。

「我先回宿舍了。」安娜麗朝兩人優雅的一行禮，「要努力考上喔，莉莉～」

她對莉莉潔兒俏皮的眨眼，沒等後者開口解釋，她就笑呵呵的快速離開了。

兩人沉默了半晌，蒂爾法才轉向她：「妳還不打算進去嗎？」那漂亮的眉頭微微一皺，讓莉莉潔兒慌忙將思緒從那奇特的感受裡抽離回來。


克勞馥娣不知何時已趁隙溜進了教室，莉莉潔兒跟著走進巨石教室，將包有姓名的粉紅色試香瓶放在講臺上指定位置，再走向最後一排空位坐下。

等蒂爾法走進教室，原本教室的騷動開始轉為興奮的竊竊低語。

坐在尾端的莉莉潔兒一時忘了緊張，目不轉睛的盯著講臺上正開始翻動考生清冊的身影。

......一舉一動都好漂亮，可是看起來真的好憂傷的人。

淡金色瀏海像是刻意留長垂落在額前為了遮蔽容貌。卻依然擋不住主人在每個動作被風揚起時，髮下藏著無比精美的五官。

主考官直到實戰測試都會伴隨考生行動。除了讓考生提問外，也能做戰鬥準備的指導。

或許有機會能再次說話，讓莉莉潔兒浮起一種緊張的期待感。

這時，臺上的蒂爾法目光抬起，望向底下的所有學員。

「我是日間部的蒂爾法醫生，」她目光像在觀察什麼的緩緩掃過所有考生。

「今天的魔導試香瓶資格提交，是為了測試各位能在二周後的森林實戰測驗，以自身研發的魔晶能源應變危機，並擁有實戰能力擊退來敵、保護隊友，以成為精釀蒸餾師為目標。只是在今天的資格登記開始前，有一件事我必須說明……」

沉默片刻，她靜靜地說：「有人為了通過第一階段五十個名額的資格，偷走一支日間部收藏的藍色魔導試香瓶。」

「！」教室瞬間起了潮水般的騷動，莉莉潔兒也從發呆中睜大了眼。

在喀爾巴札……不，在尤利安繼承三大魔法師遺志的百間神秘學院當中，偷竊都是無可赦免的重罪。

魔晶能源是尤利安世界的能量體現。在千年前的現在，魔晶能源豐沛，天空明亮且蒼茫，帶有創新希望的氛圍。

當時，有三個人，各自從自然能量、生命圖、精神潛能面相，追求魔晶能源的極致運用──

那便是大魔法師梅緹、吉莉安，以及索薩拉斯˙海科。

三位大魔法師依照各自專精，創建《坎伊姆特魔法系統》。以運用魔晶能源探索更高等的靈魂開發為目的，是尤利安的魔法理論基礎。

坎伊姆特體現正直的人格特質。因此偷竊不但會被所有學院革除學籍外，更甚者，是等於自己放棄了研究大魔法師學問的資格。

到底是誰，會犧牲學籍生涯冒這樣的險……


蒂爾法此時目光停在桌上近百支的藍色試香瓶，纖長指尖一根根掃過每根試香瓶上的姓名，最後她抬起眼。

「如果可以，我不想用難堪方式結束這段插曲，請妳自己承認。」

莉莉潔兒這時留意到，蒂爾法目光範圍內有個在輕輕發抖的背影。

（……小明？）

小明像是壓抑著顫抖，慌亂看向自己的右前方──那裡坐著的克勞馥娣，微微回頭瞥了她一眼，冷淡的目光像是下達了什麼命令。

難道，自己剛才在走廊看到的是……

莉莉潔兒突然領悟了什麼。

「如果不承認，我立即點出妳的名字。」

「等一下！」莉莉潔兒瞬間跳起身，壓下了正在緩緩舉手的小明：

「克勞馥娣，妳為什麼這樣做！」

所有人目光瞬間集中在對峙的兩人身上。

「妳在說什麼？我聽不懂。」克勞馥娣冷淡回答。

「我看見小明在日間部走廊交了東西給妳，妳為什麼逼她說謊！」莉莉潔兒忍不住激動的說：「她的試香瓶提煉用的花材，是我陪她一起在溫室採下的。我可以證明她絕不是小偷！她不會做偷竊這種事！」

「哼。」克勞馥娣冷笑一聲，轉向臉色變得蒼白的小明。「怎麼了，不是妳做的大可不要承認呀。大家，看見了嗎？我此時此刻可沒有逼她喔！」

小明發抖轉向對她點頭的莉莉潔兒，再轉向一臉漠然的克勞馥娣，最後，她低下頭。

「是……莉莉潔兒……逼我做的。」聲音囁嚅得像在哭一樣。

莉莉潔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

「哈哈哈哈！」克勞馥娣捧腹大笑著說：「怎麼搞的啊！我可是看了一齣鬧劇啊。不但唆使朋友偷竊，還想在被發現前栽贓給提交藍色試香瓶的我？妳真是可恥的東西！」

「我、沒有……」莉莉潔兒顫抖的說：「我不會偷任何東西。而且，我的試香瓶是粉紅色的。」

「蒸餾系統中的五大色調，有哪種魔晶能源是粉紅色的？我看妳根本──」

「夠了！」

一聲怒斥挾帶不知從何處吹起的狂風，瞬間吞沒了頭頂數百根燭光的光源。

教室頓時變成尖叫四起的黑暗。愣在原地的莉莉潔兒還弄不清發生什麼事，眼前一道溫柔的藍色螢光，突然自講台方向在所有人眼前柔柔的亮起──

（那是……什麼？）

一閃、一閃的藍色光芒，像螢火蟲在黑暗裡奮力閃耀光輝一樣──

明明無光的黑暗不能反射亮光，那藍卻像擁有自己的生命力，散發著溫柔但充滿力量的光芒。

「這上頭貼的是妳的名字，克勞馥娣。」

光芒這時隨著蒂爾法的嗓音移動下講台，停在克勞馥娣的座位旁。「不清楚這支試香瓶的本質，就認為它會和妳站在同一陣線，是妳最大的疏忽……」

莉莉潔兒看不清楚蒂爾法此刻臉上的表情。可是，她卻從對方的話語裡，聽出一種像是嘲弄，也像是悲傷的情感。

「因為非凡的生命……」

那聲音，以一種失去所有事物的哀傷靜靜地說著：


──只生長在最接近天堂………

也是最接近地獄的地方。


to be contin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