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回來了

帳篷裡，四周光線昏暗，僅有一絲灰濛濛的光從簾布外透進來。
在晦暗不明的視線中，背對著他的巫女用杵在藥缽裡細細研磨，零碎的摩擦聲引走了藍天的注意。
藍天怔怔地看著那隻緩慢磨動的手，卻目無焦距，思緒彷彿超脫物外。
這時，巫女忽然開口：「您不記得了嗎？」
藍天幾乎不假思索地問：「我忘了什麼？」
儘管他毫無頭緒，口氣卻不自覺變得急迫，彷彿潛意識裡清楚明白這是至關重要的問題。
巫女又搗了一會藥，才緩緩說道：「或許是前世今生，或許是命運之人，又或許是未了之情……」
藍天差點從床上蹬起來。
說得都是我本來就不會知道的事啊！
明明整個人還懨懨的，吐槽病倒是挺有精神……
藍天一把抹去睡夢中流下的淚痕，擤了擤鼻子，忽然間意識到巫女剛才那句意有所指的話──「巫女大人！莫非您知道我忘記的是什麼事？」
巫女終於停下搗藥的舉動，回過身，瞇起的眼尾展開幾縷紋路，從這雙慧黠的黑眼珠，彷彿看見了這具蒼老身體裡屬於十八歲少女的靈魂。
接著巫女開口：「天機不可洩漏。」
耍我啊啊啊！
巫女放下杵，提起旁邊爐火上的茶壺，將熱水注入磨好的粉末中，一面動作一面道：「我沒騙您，天機確實不可洩漏。坦白說我並不清楚您的前世，只是從我所預見的未來中，看見您與那位原來有密不可分的關係。」
藍天正想問是誰，巫女像是猜中了他的疑惑，立刻打斷：「但是，從未來的畫面看來，您與那位從未相認，因此，我無法為您透露一絲一毫，否則將與未來產生偏差。」
藍天雖然遲鈍，但他並不愚笨，從巫女的話語中，他已經明白巫女的意思。
如果說在巫女預知的未來裡，他對於自己的前世、對於命中注定的人事物毫不知情，那麼現在的他也不該知道這些。
巫女見藍天陷入深思的愁容，明瞭他已經明白自己所說的含意，於是嘆了口氣，語氣沉重幾分，帶著身不由己：「時間是命運最基本的法則，所有註定的事都不能提前，亦不能延後。若是違背規則，那便是逆了天法，神將墜落凡間，魔便灰飛煙滅，人則不得善終。恣意毀壞法則之人，將會流放至黑暗通道，永生永世不得輪迴，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度過無止盡的千千萬萬年──」
藍天聽巫女緩緩述說，原先焦急的情緒也冷靜下來，他看著巫女日漸衰老的容貌，似乎又比初遇時更加蒼老──預言需要極大的代價，光是看見一次未來便要付出十年青春歲月，更別提若是違背規則洩漏天機，不知將會遭致什麼重大禍害。
正當藍天思索時，巫女忽然轉變語氣，口吻輕快地笑道：「不過，預言是我的天職，雖不能改變命運，但提點一二還是沒問題的。」
藍天聽完，立刻神色一凜，認真地道：「不，您還是別說了，今後也不需要再預言。」
巫女微訝，抬頭看著他，沒有移開目光。
藍天態度果決，湛藍色的眼珠像是寬闊的海洋，包羅萬象。
「既然都是必然會發生的事，那麼即使沒有預言，總有一天我也會明白。」
巫女從沒想過這點，從她出生的那一刻，家族便賦予了她這項使命。他們一族生生世世必須走上預言這條路，或許壽命短暫，但這就是他們誕生的意義。
她想，這個曾經身為國王的少年或許不明白「預言」的重要性，因為他還年輕，還沒嘗過多少失敗的苦果。
沒人不想預見未來，若是能提前預知便能盡早防範，免於災難。不然這世上怎麼會如此流行那句俗語：「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巫女斂下眼眸，藏起了「對方畢竟還年輕啊」的眼神，唇邊泛著無可奈何地笑，「您難道不好奇嗎？」
藍天不假思索地答：「好奇。」
巫女笑容更盛了，「那怎麼要教我以後別預言呢？」
「因為沒有理由讓您為我的命運犧牲，這不值得。」
巫女頓住，手中泡好的藥茶晃了下，澈綠的茶水差點灑出，她反覆琢磨著少年的這段話，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
好一會後，巫女重整坐姿，略微起身，接著整個人趴伏在地，將精心泡好的藥茶雙手奉上。
她維持垂頭的姿勢，謙卑地說道：「自古以來，王室身邊總有一位巫臣。我們生生世世都為王族效命，占星卜卦，消災減厄。不止為了王，也為了這片土地，這是我們的宿命，也是我們的榮耀。」
藍天看著面前這杯飄散縷煙的茶，沒有立刻接下，「我只是一個凡人，不值得您這麼做。」
巫女笑了笑，老國王畢竟沒了前世記憶，現在的他，只是一個將要十九歲的年輕士兵，自然聽不出她的話中有話。
國王啊，我族註定為您捨命，在所不惜。
巫女正想說些什麼時，便看見藍天驀然站起身，俐落地跟著伏跪在地，做出與她相同的動作，正正經經地接下了那杯茶。
「假使……真有那麼一天，我如您所說必須肩負有如王族般的重責大任，那麼不論如何都會全力以赴。不需要任何人的犧牲，相反的，在我身邊每一個人，我都會盡力保護，您放心吧。」
巫女霍然發覺，這個少年從昏迷中醒過來之後，似乎變了。
他是不是在昏厥的過程中，看見了什麼？雖然她不曾經歷當年屬於老國王的那個時代，但她印象深刻，那位在民間野史中被某個不具名小村落奉為神祉，以無數條事蹟讚揚老國王宛若陽光般溫暖善良，並非法力無邊，卻為平凡的人們帶來希望──她想，那位老國王，肯定就是這副模樣。
巫女有些紅了眼眶，是感動，也有些激動，畢竟她骨子裡才十八歲，埋藏在年輕心臟裡的熱血砰然脈動。
她沒有一刻比現在更盼望，盼望這次老國王能顛覆不斷輪迴的悲劇，展開新的命運。
巫女沉澱一下情緒後，原本就沙啞的嗓音顯得更加乾澀，卻讓人感到慈祥，「有一件事不需要預言，是我的猜測，請您姑且一聽。」
藍天用力點點頭，巫女繼續道：「我曾說過您只能活到十九歲，原本我以為是您的祖先曾犯下滔天大罪，因此遭受詛咒──但，在您昏厥時，我曾卜卦一次，隱約看見了幾幕畫面，才發現竟然不是如此。」
「是有個非常強大的神祕力量救了您，讓您一次次逃過死劫，得以輪迴。」
什麼！
「是什麼力量？是人嗎？還是法術？」藍天激動起來，趕緊坐得更端正，用膝蓋往前挪了兩步湊到巫女面前，深怕錯過任何一個關鍵字眼。
「天機不可洩漏。」
「…………」
「抱歉，能夠扭轉命運，甚至於掌握生死的力量，實在太過強大且稀少。這個預言……十分可怕，若真是如此，未來說不定要天下大亂……不過，目前似乎還不曾被人發覺，我不敢妄加猜測。」
巫女第一次在預言中表現出膽怯，彷彿看見了什麼不敢置信的畫面，藍天知道無法再追問下去。
就連看遍人間禍亂的巫女都說出了「可怕」的字眼，恐怕那是不能輕易說出口的秘密，甚至她也不確定是否為真相。
藍天想起巫女剛才說的話，有個神秘力量為了他不惜冒著遭受世上最殘酷的懲罰的風險打破世界的法則，那麼為了不讓對方被發覺而遭受懲戒，他不該猜，不該想，最好永遠別知道。
巫女忽然道：「還有另一件事。剛才我卜卦時，算出您在昏厥的過程中又經歷了一次輪迴，但這次和以往不同，您並沒有重生成嬰兒，而是以十九歲的姿態繼續活了下來……或許，這是個轉機，如果您能找回記憶，說不定就不會再重蹈覆轍，創造出新的格局。」
藍天搔了搔臉，「但我要怎麼找回前世的記憶？」
有哪個人類知道自己前世的記憶啊！
巫女說：「沒人想起過，並不代表永遠不會有，天下萬物都有變數，這就是命運──而且我也會幫您呀，您明明沒有完整重生，卻想不起來前世的記憶一定有原因，我會繼續替您鑽研，直到找出答案。」
巫女的語氣變得歡脫，就像年輕少女一樣，滿是皺紋的臉笑靨如花，看起來依然可愛。
藍天忍不住跟著笑了，「謝謝妳。」
巫女語氣溫暖地說：「雖然沒有根據，但我很清楚，是命運女神讓我來幫您，這就是我存在的意義。」
她在心裡重覆一句：我無法答應您再也不使用預言，但和您保證會珍惜生命和每一次機會，請容許我所有的歲月，都充滿意義。
「您快喝藥茶吧，要涼了。」
「喔、喔。」藍天趕緊捧了茶一飲而盡，因為苦澀皺了皺眉，吐出舌，像小孩子一樣。
「您這樣看來就像十九歲呢。」
我本來就是十九歲！等等、哪裡不對……
「您怎麼會忽然對我用敬稱？」藍天這才驚覺桃花族裡備受敬愛的巫女大人，不知從何開始對他的稱呼由「你」變成了「您」！
「都聊多久了現在才發覺呀……」巫女笑著喃喃自語，接著轉移話題，偏頭看向帳簾那方，語帶玄機地道：「看來有人等不及了呢。」
簾外毫無動靜，巫女卻凝視著那方不動，直到十幾秒後，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撥開了簾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