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樂章 幸福的青鳥幻想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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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7-31
「笨小潮！快起來！」
「……好痛！」
我睡在鋼琴底下的地板上，後腦杓被阿浩的腳尖攻擊，在痛覺中睜開眼睛。
這兩天我們都沒有回家，就像把琴房當作殼的寄居蟹一樣，從早到晚在這裡練習。
但老實說，到了後半段我就完全沒有記憶了，也不知道最後我們有沒有配合成功。
「阿浩，你幹嘛啦……」我摸摸後腦杓。
「還問我幹嘛？已經十二點半了！要遲到了啦！」
「——什麼！」
在阿浩宣告遲到之後，我立刻從地板上坐起來。
——結果頭頂重重地撞到鋼琴底部，又讓我痛得眼角泛淚。
「痛死了……！」
這下子完全醒過來了。
「你幹嘛一個人在那裡搞笑啊？快點走了！」
「等、等等我！」
阿浩很快就收好了他的小提琴跑出琴房，而我則是慌亂的把琴譜塞進袋子裡，隨即跟在阿浩後頭奔跑。
「公車二十分鐘才來一班，我們乾脆直接用跑的去醫院吧！這樣還比較快！」
「咦——！」
「少抱怨了！快點跑！」
「真的假的啦！」
阿浩沒有再回我話，自顧自地往前跑。我也只能認命，氣喘吁吁地跟在他後面。
三十分鐘之後，我們奇蹟似的抵達醫院，卻已經累得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了。
「呼呼……！」
我們蹲在醫院門口，頻頻喘氣，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動作。
「不行了……這樣……哪有力氣彈鋼琴……」
「你倒好……可以坐在椅子上……我要站著耶……」
「什麼嘛……那你來彈啊……」
「好啊……小提琴給你拉……」
我們除了還有力氣鬥嘴之外，身上一點力氣都不剩了。
加上過去兩天都埋頭在琴房練習，三餐根本也沒好好吃，體力到盡頭是淺而易見的事實。
「算了，別爭了……快點進去……」
「說得也是……」
當我們終於意識到現在不該鬥嘴，這才踩穩了腳步繼續往前。
沒想到，這時醫院的大門竟自動打開了。
「你們終於來了！」
「咦……」
小汐的媽媽從裡面匆忙跑出來，一見到我們二人劈頭就開始催促。
「快點、快點！你們遲到了！」
接著，她拉起我跟阿浩的手腕，二話不說就把我們拖進院內，並且小跑步向前。
「還要跑……！」
即使喊出抱怨，小汐的媽媽依然沒有鬆手，也沒有放緩腳步——甚至跑得更快了。
我開始懷疑自己等會兒是否能順利演奏了。
等我們抵達醫院中庭，小汐媽媽終於鬆手，但我卻緊接著發出疑惑。
「咦……？」
在我身旁的阿浩似乎也跟我抱有同樣的問題。我們面面相覷，接著環視在眼前的每個人。
他們大多數人都穿著睡衣，有人坐在輪椅上，有人吊著點滴瓶，看起來應該是病人。
為什麼這裡會聚集這麼多病人？
就在我不解的時候，小汐的醫生走過來。
「你們終於來了！來，快上台吧！大家已經等很久了。」
「醫生，怎麼會有這麼多人……」
「你在說什麼？我不是告訴過你，周末是貴校為病人演奏的日子嗎？」
……似乎好像也許可能真的有這麼一回事。
醫生才剛說完，我就感覺到阿浩銳利的眼光朝著我刺過來。
「小潮……」
「是……」
「我可沒聽說有這回事啊！」
阿浩用力掐住我的脖子左右搖晃，讓我眼前的景色快速擺動。
「對……對不起！我是真的忘記了！」
「這不就變成演奏會了嗎！你這傢伙！」
「反正、反正又不會改變我們的曲子，沒差啦……」
「演奏會怎麼可能只表演一首曲子？你這白痴！」
「對不起啦……！」
在練習不足的壓力之下，隱藏在阿浩心裡的不安終於爆發，我感覺得到他抓在我身上的手愈來愈用力，我都快窒息了。
的確，如果以學校的名義在外表演，是不可能只演奏一首短短的曲子。更何況這裡還是跟學校有合作往來的場所，如果沒有一個小時以上的表演，很有可能會影響到學校的名聲。
是我太急躁了，沒有好好確認。
「太好了……這下子該怎麼辦？」
阿浩的手好不容易鬆開，卻改成扯住我的衣袖，不安的抖動。
「你們怎麼了？」
小汐的媽媽推著輪椅靠近我們，輪椅上——就坐著小汐。
她的表情非常安詳，平穩的呼吸著。
跟我們恰恰相反。
「小汐……」
我凝視著小汐的臉。
要是她現在看見的我，一定會嘲笑我的表情。
『小潮，你知道嗎？每個上台的人都覺得很害怕。』
我的腦海裡浮現她的聲音。
『即使如此，我們還是一次又一次走上舞台。』
為什麼？
『這個答案……你早就已經知道了，不是嗎？』
這句話之後沒有後續，小汐的聲音就這樣中斷。
「說我早就知道……？」
我環伺四周，大家都在看我們，他們一個個交頭接耳地低聲議論。
聽眾們注意到學院的學生已經到了，卻遲遲不開始演奏。加上演奏會的時間早就過了，所以不免產生疑惑。
接著我轉頭望向舞台。
一台孤零零的鋼琴獨自站在那裡。
我的雙眼直盯著那台純白色的鋼琴，就像被它吸引一般，兩腳不知不覺開始移動，我一步步走上舞台。
「小潮？」
我的行動引起阿浩的注意，等我回過神來，人已經在舞台上了。
我看見阿浩滿臉問號，不明所以地抬頭看著我。
——為什麼要走上舞台？
他的表情就像在問我這個問題一樣。
「我哪知道……」
事到如今也只能乖乖坐下了。
我策動僵硬的身體，走到鋼琴前坐下。
我的腦袋一片空白，兩隻手也微微顫抖。
像這樣不由自主的上台，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因此我格外覺得害怕。
舞台下的人們漸漸不再耳語，大家以為演奏會終於要開始，而靜靜地等待著。
我再度看向小汐。
「…………」
我該怎麼辦？
會彈的曲子明明那麼多，現在腦子裡卻一首也想不起來。
上一次這樣空白的面對鋼琴，是在那個潮間帶的時候。
那個時候小汐她……
——啊啊，原來如此。
我露出微笑，並深深吸了一口氣，雙手放到琴鍵上。
我知道了。
我的理由——
我只是想為了妳演奏。
跟現場有多少人無關，我就是只為了妳演奏。
我開始演奏第一首曲子——「小星星變奏曲」。
這是我跟小汐在海邊重逢時，她為我彈的第一首曲子。
當時，我的心靈就像漆黑的夜空一樣，幾乎快萎縮消失。但是因為這首輕快的曲子，點亮了我心中最黑暗的地方。所以才讓我再次懷抱希望，找到前進的道路。
接著，第二首——「卡農與吉格」。
這是妳最喜歡的曲子之一。
妳聽見了嗎？
雖然妳緊閉著眼睛，但是耳朵還是聽得見吧？
我記得妳曾經對我說過跟「卡農」一起流傳下來的愛情故事。
妳說妳不喜歡那樣的故事。
因為這樣一首追求幸福的曲子背後，竟是由殘忍與悲傷堆砌而成。
妳總是這樣，用自己豐富的情感去理解每一首曲子的故事。
再來是第三首——「青鳥幻想曲」。
如果說「卡農」是妳對幸福定義的提問，那麼這首「青鳥幻想曲」就是我的回答。
我們每個人手裡都拿著鳥籠，想要追尋一隻美麗的青鳥。
但總是尋尋覓覓、找了又找，以為終於找到屬於自己的青鳥了，卻在放進籠子之後，變成普通的白鴿。
就像妳說的，幸福其實一直都在我們身旁。
現在的我，終於能夠了解這句話的意思。
「青鳥幻想曲」結束之後，我站起來，伸手向著阿浩。
這個舉動使得台下觀眾將視線集中在阿浩身上。
他的身體一下子緊繃起來，心裡的不安都傳遞到我這邊來了。
「阿浩，上來吧！」
我喊出他的名字，放鬆心情對他微笑。
阿浩看著我，似乎還想說什麼。
不過很快的，他的表情馬上改變，上一秒的不知所措都已經不在臉上。
那是一張小提琴演奏家的表情。
他上台取出小提琴，不疾不徐地站到鋼琴旁與我對望。
阿浩帥氣地將小提琴架在肩上，並讓弓弦就位。
這就是準備就緒的信號。
我們如同在學校琴房中練習無數次那樣，確認彼此的呼吸，配合雙方的節拍，接著同時開始第一個音符。
「潮汐之詩」——
這是我們第一次在人前演奏這首曲子。
也是我們最想讓小汐欣賞的一首曲子。
透過這首曲子，我有好多事想告訴她。
我跟她的回憶、她跟阿浩的回憶、還有我們三個人的回憶。
因為有她，我們的生活多采多姿。
藉由這首曲子，我們細細地品嘗這二年的點點滴滴。不論任何酸甜苦辣，現在想來都惹人憐愛。不管是我、還是阿浩，我們演奏出的聲音都一再訴說那些回憶是如何無可取代。
所以拜託妳，請妳睜開眼睛吧！
別讓我們的回憶停留在過去，唯有妳睜開眼睛，回憶才能持續下去。
妳聽見了嗎？我跟阿浩的音樂。
快點睜開眼睛！看著我、看著阿浩、看著在台上攤出回憶的我們吧！
「潮汐之詩」的結尾是慢板，並仿照潮水漸漸遠去的感覺，漸慢並漸弱。
隨著最後一個音符響起，這首曲子就像被海水捲走一般，聲音慢慢消失在空氣當中。
我緩緩放開腳踏板，看著音符在空中一個個消散。
結束了。
這時台下響起掌聲。
「太棒了！」
「真好聽！」
「好棒！」
我微微的喘著氣，心裡有些錯愕地看著觀眾。
大家接受這樣的演奏嗎？這種充滿私心的演奏。
「喂。」
阿浩從旁喊了一聲，把我拉出思緒。
「要想什麼都等到下台再說，快過來敬禮。」
我沒有完全回過神來，但還是照著阿浩的指示，一楞楞的起身。
結果——
「哇……！」
我的腳撞到椅子，華麗地在台上摔了個大跤。
台下頓時傳來一陣爆笑。
「這是特別演出嗎？」
「同學，謝謝你這麼用心！」
大家似乎都很開心，但我的心情卻很複雜。
「你喔……」
「哈哈哈……」
我摸摸撞到地板的鼻子，面對阿浩無言的攻擊只能苦笑。
我在阿浩的攙扶下站起來，台下的笑聲還是沒有停止。
我只能看著大家，尷尬的陪笑。
這個時候，我發現有個人在哭。
明明大家都在笑，卻只有她在哭。
——那是小汐的媽媽。
我與阿浩低頭鞠躬後，很快走下舞台。隨後，小汐的媽媽立刻走過來抱住我。
「呃……咦？」
我理所當然吐出疑惑。
不，有個女人一句話也不說就抱著我哭，這種情況與其說是疑惑，不如說是驚愕。
「謝謝你，小潮。」
「阿姨？」
「我都聽見了……小汐跟你們在學校的回憶。我所不知道的……她的回憶。真的……很謝謝你……！」
「…………」
「太好了……她是喜歡音樂的……！」
「……嗯，她很喜歡。真的很喜歡。」
我低聲說道，並且抓住小汐媽媽的衣袖，直到她冷靜下來，我們都彼此抓著對方。
「小潮……」
等我跟小汐媽媽分開後，阿浩充滿顧忌地喊了我一聲。
他站在小汐身旁，我的視線也隨之投射過去。
……她沒有醒來。
她還是閉著眼睛，坐在輪椅上一動也不動。
「小汐……」
糟了……我好像比想像中還要失望。
我搖搖晃晃走到她面前，然後牽起她的手。
小汐的手很溫暖，但她的溫度卻到達不了我心中。
她真的……在這裡嗎？
我很不安。
「妳有聽見嗎？最後一首是我跟妳在海邊約定好的曲子，妳喜歡嗎？」
我還是不放棄跟她對話。
即使心裡知道她不會醒來。
「妳還記得妳在海邊曾經說過，妳要幫我完成這首曲子嗎？現在就差妳一句喜不喜歡了……」
我覺得自己很滑稽。
心中明明充滿失落，卻還是捧著希望不放。
好重……好重……
好痛……好痛……
我覺得自己好像快哭了。
「……喜歡……」
這時候，我抓住的那隻手在我的掌中回應了些許力道，在我原本失望的神情中，注入了一絲希望。
我反射性的抬起頭，將視線重新對焦在小汐臉上。
「小潮……」
眼前的人緩緩睜開雙眼，她的倦容尚未退卻，眼睛一張一闔，彷彿很快又會墜入夢境。
我立刻緊握住她的手，並喊出她的名字，急切想要抓住她的意識。
「小汐……！」
「我最喜歡……小潮的音樂了……」
她勉強擠出笑容，說出我最想聽見的話。
那一瞬間，她的聲音從我的耳朵傳至全身細胞，刺激著每個地方，最後化為一滴滴淚水，順著我的臉頰往下滑。
我聽見阿浩、小汐媽媽、以及醫生驚訝的聲音。他們紛紛靠到小汐身旁，而我則是不顧一切抱緊她的身軀，不停叫著她的名字，就怕下一秒她又離我遠去。
「小汐……小汐……！」
「你在哭嗎……怎麼了……？」
懷中的她伸手繞過我的背，安慰我似地輕輕撫摸著。
她回來了。
真的回來了。
我心目中的首席鋼琴家、我無可取代的人。
※
隔天早上，我沒有到學校去，而是直接前往醫院。
昨天小汐雖然醒來了，但情況還不是很穩定。她完全沒有集中力，而且幾乎都在發呆，記憶也曖昧不清，醫生問她的問題連一半都答不出來。
重要的是，她看見自己的母親也沒有任何反應。
就像不認識她一樣。
阿姨因此受到了不小的打擊。
醫生告訴我們，這是正常現象，畢竟她沉睡這麼久，腦袋一時接不上線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即使如此，我就是擔心。
自從昨晚跟她分開之後，我就坐立難安。
害怕一旦跟她分開，這一切都會變成一場夢。當我下次再見到她，她又會像個睡美人一樣，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
所以我現在站在她的病房前，懷著忐忑的心，開啟房門。
「小汐……？」
我首先探頭往病房裡窺視，卻發現病房裡一個人都沒有。
「咦……為什麼？」
我呆愣地站在原地好一會兒，接著不安的情緒倏地竄上心頭。
難道，昨天的一切真的是一場夢？
我二話不說，轉過頭在醫院的走廊上奔跑。
「不可能……不會的……」
我到處搜尋小汐的身影，希望她只是醒來覺得無聊，所以走出病房散步。
然而愈是尋找，我的心就愈是無法平靜。
不論我怎麼尋覓，就是找不到小汐的身影。
九樓已經找遍了，連護士都問過了，大家都沒有看見小汐。
她到底在哪裡？
我像個無頭蒼蠅一樣，漫無目的尋找。
最後，不知道為什麼，我來到了一樓大廳。
「小汐……」
我在大廳四處張望，卻還是沒有看見她。
正當我想起可以去問醫生時，我的腳步卻被某樣東西攔住，固定在原地沒有移動。
——有音樂。
「這是……琴聲……？」
雖然凌亂，但的確是鋼琴的聲音。
這次我沒有躊躇，迎著琴聲傳來的方向跑去。
我知道是誰在彈琴，因為那是我很熟悉的聲音。
就算彈得亂七八糟，我還是認得出來。
「小汐……」
我的腳步很自然被琴聲吸引，慢慢地往傳出琴聲的地方前進。
這樣的聲音……在我認識她的二年內一次都沒有聽過。
力道不均的琴聲宛如訴說著她的焦躁，不在節拍上的音符也不協調的演繹這首曲子。
——「小星星變奏曲」。
隨著琴聲漸漸清晰，我終於看見了她與鋼琴的身影。
那是昨天我舉行演奏的中庭。
她今天身穿純白的裙裝睡衣，周圍的綠意與陽光灑在四周，跟雪白的鋼琴一同在舞台上襯托她的氣質。雖然景色大相逕庭，卻讓我回想起在海邊跟她第一次重逢時的光景。
無論何時何地，她總是跟鋼琴如此相襯。
小汐的輪椅被隨意丟棄在舞台下，而她一個人在舞台上彈著鋼琴。
她的表情非常痛苦，那也是我從沒見過的表情。
不管從前在家有什麼不開心、練習遇到瓶頸有多麼痛苦，她都不曾有過這種表情。
「可惡……快動啊……！」
她焦躁地驅使自己的雙手，想要找回過去靈活的節奏。
她現在就像……找不到自己一直以來賴以生存的東西，不甘、無助、又痛苦。
她在這裡彈了多久的鋼琴了呢？
縱使已經滿身是汗，她還是沒有停下在琴鍵上躍動的手指。她就像要追上琴譜規定的速度一般，緩慢、笨拙的舞動著。
我靜靜地走上舞台，小汐並沒有發現我的存在，我就這麼看著她的背影好一陣子。
不是這樣……妳以前不會這樣使力地敲打鋼琴……
不知不覺間，我從小汐身後伸出雙手，將我的手交疊在她的手上。
「小潮……？」
我跟在她的節拍後面，繼續彈奏「小星星變奏曲」。
「……你幹嘛？」
「跟妳一起彈啊。」
「…………」
她陷入沉默，沒有回我的話。
我想她現在應該不太高興。
「我的手……」
「妳還記得妳睡覺的這段時間做了什麼夢嗎？」
我故意打斷小汐的話，詢問另一個不相關的問題。
「你問這個幹嘛？」
「好奇啊，告訴我嘛！」
我的話才剛說完，小汐就停止了彈奏，我的手也跟著離開。
沒有了鋼琴的聲音，我們之間的靜默顯得更加鮮明。但是我沒有焦急，默默地等待小汐開口。
「……我覺得……我好像夢見你。」
「真的嗎？那夢裡的我們在幹嘛？」
我想，我應該從未這麼從容過。
過去，我在她面前總是像個要人照顧的弟弟。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很快樂……我們一起在沙灘上彈琴。」
「真巧，我也夢見一樣的夢呢！」
我學小汐平常的舉動，坐上兩人稍嫌擁擠的鋼琴椅。
「你幹嘛啦！」
「我啊，這陣子遇到以前從來沒有過的瓶頸，差一點就要放棄音樂了。」
我再度將雙手擺上琴鍵，從「小星星」的第一變奏開始彈起。
「這個時候，我在夢裡遇見妳。妳彈了這首莫札特的曲子給我聽。」
「…………」
「然後我就覺得心裡的黑暗都被掃光了。」
「…………」
「所以這次換我來彈給妳聽，換我幫你點亮前面的道路。」
「……你彈的怎麼能跟我彈的相提並論？」
這一次她沒有沈默，而是回話反擊。
我終於放心地露出笑容。
「沒有那麼糟吧？」
「…………」
小汐再度緘默，靜靜地聽著我彈琴。
不久之後，她將身上的重量壓過來，頭也靠在我的肩膀上。
讓正在進行中的「小星星」因此亂了一小節，我索性停止演奏。
「小……汐？」
「小潮，我來得及嗎？」
「……什麼事？」
「畢業公演。」
「…………」
「我那天一定要上台。」
我知道。
因為那場公演對妳而言別具意義。
現在的我非常了解。
「可是我不想把你的曲子彈得很難聽。因為你的音樂……不是那樣……為什麼偏偏在這種緊要關頭我的手……！」
小汐抓著自己的手。
她現在應該沒有多大的力氣能驅使肌肉才對，但我卻覺得那雙手好像隨時都會被捏爛似的，令我非常害怕。
「我只會彈鋼琴……我只剩下鋼琴了，如果不能彈鋼琴，那我到底……！」
不能讓她說下去。
我的直覺這麼告訴我。
所以我抱住她，直接打斷她的話。
「小潮……」
很不可思議的，她沒有反抗，也沒有自暴自棄的繼續說些否定自己的話，而是安份的待在我的雙臂裡，一動也不動。
怎麼辦？
我應該說些什麼才好？
我要說什麼，小汐才會擁有重新站起來的力量？
我不斷地思考，即使知道自己最不會安慰別人，還是絞盡腦汁思考。
「……我寫『青鳥幻想曲』那一次，妳只用了三天的時間準備。妳還記得嗎？」
「……我當然記得。現在說這個幹嘛？」
「因為我覺得狀況很像，不是嗎？」
老實說，我不知道這句話到底算不算安慰。
不過唯有這一點我可以很肯定——
音樂對小汐而言，並不單單只是尋找母親的工具，也是她最喜愛的東西。
她從來不會選擇輕鬆的道路前進，面對每一次挑戰都是全力以赴。
所以她不會放棄。
就算現狀是必須克服無法靈活運用的雙手也一樣。
「而且這次妳有兩個禮拜的時間，比上次多很多了吧？」
我放開小汐，宛如嘲笑現狀一般，故意咧嘴，給她一個調皮的笑容。
「…………」
她瞪大了雙眼看著我，久久沒有說話。
我的內心七上八下，深怕我說的這些話只會造成反效果。
但過了一會兒，她終於也跟著笑了。
「你這個人啊……還真是一點都不溫柔。我才大病初癒，你居然就逼我上懸崖。」
聽見這句話，我在心裡鬆了一大口氣。
「因為對象是妳，我才敢說這種話。」我再度輕輕抱住她。「我知道妳很不安，所以這一次我會跟妳一起上懸崖，這樣總行了吧？不管妳要去哪裡，我都會陪著妳。」
「小潮……」
小汐抓住我的背，放鬆全身的力道靠在我身上。
這是以前從來不曾有過的舉動。
這代表我終於足夠讓小汐依靠了嗎？
我可以……這麼認為嗎？
「對了，我有個東西要還給妳。」
「還我？」
我把手伸進口袋，拿出一只青綠色的項鍊。
「這個是妳的吧。」
「我的項鍊……為什麼會在你身上？」
「是妳留在我身邊忘記帶走的，妳不記得了嗎？」
我一邊說，一邊把項鍊掛在小汐的脖子上。
「……不記得。」
小汐沒有懷疑我說的話，她拿起項鍊末端的墜子，接著打開。
「這是我跟媽咪唯一的一張照片，其他的都被爹地丟掉了……」
我猜得沒錯，這裡面果然是她媽咪的照片。
我將身體湊過去，好看清楚裡面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小女孩。雖然從年紀來看，會先推測她們是一對母女，但看她們的長相，卻又像是年紀相差很多的姊妹。
照片裡的二人都笑得很開心，讓人看了內心也跟著溫暖。
「啊……說到妳媽咪……我們先回病房吧！要是等一下她來了卻沒看到妳，她一定會很著急。」
「媽……咪？」小汐呆愣愣的看著我。
「妳果然不記得了，昨天妳醒來的時候她也在，妳住院的這段時間，她一直在照顧妳。」
原本尚未進入狀況的她，在我簡單的解釋之後，思考迴路似乎慢慢啟動了。
「為……為什麼？不可能……她怎麼會知道我……」
「這種事妳就自己問她吧，從她嘴裡聽見答案，妳也比較高興吧？」
長久以來遍尋不著的人突然在這種時機出現，也難怪她一下子無法相信。
不過只要讓她們雙方見面，這些問題對小汐來說，應該都無關緊要吧？
我把手伸到小汐面前，示意要攙扶她。
「能找到她不是一件好事嗎？妳不要想太多，我們先回去吧？」
「不行！」
小汐將我的手拍開，遼闊的中庭頓時傳出清澈的聲響。
我滿腹疑問地望著小汐。
「小汐……？」
「我不能讓媽咪找到我！那樣根本無法改變什麼！」
「妳在說什麼？妳不是一直在找她嗎？她現在就在離妳這麼近的地方，難道妳不想見她嗎？」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小汐歇斯底里地大叫。
為什麼？
這應該是她的夢想，是她一直向我描繪的未來願景。
我不明白。
難道正如阿姨害怕的一樣，小汐其實不願意和她一起生活？一切都是我自己一廂情願？
「——小汐！」
我的背後傳來一道急促的女音。
是小汐的媽媽。
「太好了，我在病房裡沒看到妳，以為出了什麼事……」
「媽咪……」
小汐盯著她，訝異的眼光中不知為何參雜了些許的恐懼。
隨著淚水盈眶，在她眉間的皺褶也多了幾道。
「小……小汐，妳認得我了嗎？」
阿姨聽見小汐的呼喚，臉上盡是喜悅。
她急忙踩著台階登上舞台。
「不要過來！」
卻在來到我們身邊之前，被小汐阻止，讓她的腳步戛然而止。
「小汐……」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拒絕，阿姨顯得有些錯愕。但就算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還是聽得出來小汐在抗拒她。
阿姨的臉一瞬間蒙上失望的神情。
「……小汐，妳討厭媽咪了嗎？」
「不對！不是那樣！」
「那……是很生我的氣嗎？」
阿姨又往前了一步。
然而這個舉動卻彷彿觸動了小汐緊張的神經，使她再度大喊：
「不要過來！」
舞台上籠罩著一陣低迷的空氣。
原本應該是渴望見面的二人，如今已經站在同一條線上了，卻無法互相碰觸。
「……我知道了，如果妳不希望，那我就不會靠近妳。」
說著這句話的阿姨全身都在顫抖，兩行淚也很快就落下。
即使如此，她的臉上還是掛著笑容。
「但我可以跟妳聊天嗎？我會……一直站在這裡，妳願意和我說說話嗎？」
「……！」
隨著阿姨這句話結束，小汐眼眶中的淚水也跟著掉落。
「不是那樣……我不是討厭妳，也沒有生氣……可是……！」
「可是？」
「因為……」
小汐雙手抓著胸口，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滴，已經泣不成聲。
「嗚……！」
這麼傷心難過的小汐，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就連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都做不到，因為我的大腦早已被諸多的疑問填滿，無暇思考其他事情。
到底有什麼原因，讓小汐這樣拒絕阿姨？
我們沉默許久，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都只有小汐的啜泣聲。
這個時候，阿姨開口了。
「……小汐，在妳昏迷的這段期間，媽咪已經下定決心了。」
阿姨擦乾臉上的淚水，繼續往下說。
「只要妳醒來，不管妳說什麼，我都會答應妳。」
「不管……什麼事……？」
這句話因為哭腔而模糊不清。小汐抬起頭來，仰望距離她只有十步之遙的母親。
「嗯，所以妳說說看吧！妳的願望是什麼？只要妳開口，媽咪就一定會做到。」
阿姨抓著胸口，看起來似乎壓抑著胸口的疼痛，又繼續說下去。
「以前我也常這樣問妳，妳還記得嗎？小時候妳最愛的童話就是『青鳥』，所以妳總是要求要一隻青鳥，說這樣我們都可以擁有幸福。」
阿姨好不容易擦乾的淚水，現在又順著臉頰滑落。
而提到從前的往事，小汐又哭得更厲害了。
「沒關係喔，妳現在也可以這樣要求。媽咪一定會幫妳找到……！」
「嗚……！」
小汐拉起袖子胡亂地擦拭臉龐，看起來似乎拚命的想止住眼淚。
她挺直腰桿，吸了一回鼻子後，終於正眼看著阿姨。
「那……妳站在那裡，不可以動……」
她皺著眉頭，每說出一個字，一滴眼淚就跟著落下，讓她遲遲無法放下擺在臉頰拭淚的手。
「等一下不管發生什麼事……妳都絕對不可以動。」
這出乎意料的要求又讓阿姨一陣失望。
如果她是因為生氣才拒絕阿姨接近，那麼這無疑是個刁難的好機會。然而她卻連這點任性都不願意用在阿姨身上……
「嗯……我知道了。媽咪站在這裡，不會動……」
即使如此，阿姨還是很鎮定的答應了小汐。
確認阿姨不會有動作之後，小汐從椅子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小汐！」我伸手過去拉住她。
「不要扶我。」
小汐撥開我的手，又拒絕了我的攙扶。
接著，她往前踏出一步。
「媽咪，妳知道我現在幾歲了嗎？」
「我當然知道，妳現在十五歲。」
「媽咪離開我的那時候，剛好是十年前吧……」
她跨出第二步。
搖搖晃晃的身子彷彿隨時都會跌倒。
「媽咪，妳知道嗎？」
小汐就像個剛在學步的嬰兒一樣，邁開不穩的步伐。
她一步步遠離我，朝著阿姨的方向前進。
「妳教我的鋼琴……我一直都有在彈……！這個夏天……我會以首席的身分畢業，然後就是高中生了。」
「……嗯，我知道。」
阿姨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雖然在笑，卻顯得更加悲傷。
「媽咪……妳知道嗎？從我們分開那天算起，已經過這麼久了喔！我已經……」
話還沒說完，小汐的腳步一軟，重重的摔在地上。
「小汐！」
「不要過來！」
雖然四肢無力，但聲音卻非常宏亮。
我跟阿姨都因為這聲喊叫而停下腳步。
「我已經不是那時候的小女孩了……！」
小汐用雙手慢慢撐起自己的身體，看起來非常痛苦。
「這一次……我會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然後走到妳身邊……！」
如同她所說的，小汐靠自己的力量慢慢從地上站起來。
然後又一步一步往阿姨身邊走去。
「……所以拜託妳，媽咪……」
最後一步，小汐撲進阿姨懷中。
小汐抓緊阿姨的衣服，彷彿不願再放開她一樣，將臉深深埋進她的胸口，說出她最真實的願望。
「請妳不要再丟下我了……！」
說完，小汐再度放聲大哭。
那些不斷落下的淚水，就像在說明她這十年有多麼孤單寂寞，並且有多麼想見她的母親。
阿姨看了也緊緊抱住她，二人跪坐在地上。
「我答應妳……！我答應妳……！絕對不會再丟下妳……」
原來……如此。
所以她才會說「讓媽媽找到我就沒意義了」這種話。
她想要向她的母親、還有向她自己證明：她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無能為力的小孩了。
她有足夠的能力去追尋自己想要的事物，不會只在原地尋求他人的幫助與安慰。
真正害怕被討厭的人——是她。
「對不起……我讓妳傷得這麼深……」
阿姨溫柔的撫摸著小汐的頭，宛如對待小嬰兒一般，小心翼翼的安撫她。
「妳變重了，小汐……」
「妳應該要說我長大了啦……」
「可是以前我只要這麼說，妳都會很高興呢。」
「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人家現在是很敏感的年紀耶……！」
說著說著，她的眼淚又滾了出來。
「好啦、好啦，對不起。」
阿姨收起玩笑話，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和之前叔叔在船上露出的表情非常相似。
「妳長大了，小汐。」
阿姨抬起手拭去小汐臉上的淚水，自己的眼角卻悄悄滲出淚光。
她們二人相視而笑。
「……好痛！」
我睡在鋼琴底下的地板上，後腦杓被阿浩的腳尖攻擊，在痛覺中睜開眼睛。
這兩天我們都沒有回家，就像把琴房當作殼的寄居蟹一樣，從早到晚在這裡練習。
但老實說，到了後半段我就完全沒有記憶了，也不知道最後我們有沒有配合成功。
「阿浩，你幹嘛啦……」我摸摸後腦杓。
「還問我幹嘛？已經十二點半了！要遲到了啦！」
「——什麼！」
在阿浩宣告遲到之後，我立刻從地板上坐起來。
——結果頭頂重重地撞到鋼琴底部，又讓我痛得眼角泛淚。
「痛死了……！」
這下子完全醒過來了。
「你幹嘛一個人在那裡搞笑啊？快點走了！」
「等、等等我！」
阿浩很快就收好了他的小提琴跑出琴房，而我則是慌亂的把琴譜塞進袋子裡，隨即跟在阿浩後頭奔跑。
「公車二十分鐘才來一班，我們乾脆直接用跑的去醫院吧！這樣還比較快！」
「咦——！」
「少抱怨了！快點跑！」
「真的假的啦！」
阿浩沒有再回我話，自顧自地往前跑。我也只能認命，氣喘吁吁地跟在他後面。
三十分鐘之後，我們奇蹟似的抵達醫院，卻已經累得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了。
「呼呼……！」
我們蹲在醫院門口，頻頻喘氣，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動作。
「不行了……這樣……哪有力氣彈鋼琴……」
「你倒好……可以坐在椅子上……我要站著耶……」
「什麼嘛……那你來彈啊……」
「好啊……小提琴給你拉……」
我們除了還有力氣鬥嘴之外，身上一點力氣都不剩了。
加上過去兩天都埋頭在琴房練習，三餐根本也沒好好吃，體力到盡頭是淺而易見的事實。
「算了，別爭了……快點進去……」
「說得也是……」
當我們終於意識到現在不該鬥嘴，這才踩穩了腳步繼續往前。
沒想到，這時醫院的大門竟自動打開了。
「你們終於來了！」
「咦……」
小汐的媽媽從裡面匆忙跑出來，一見到我們二人劈頭就開始催促。
「快點、快點！你們遲到了！」
接著，她拉起我跟阿浩的手腕，二話不說就把我們拖進院內，並且小跑步向前。
「還要跑……！」
即使喊出抱怨，小汐的媽媽依然沒有鬆手，也沒有放緩腳步——甚至跑得更快了。
我開始懷疑自己等會兒是否能順利演奏了。
等我們抵達醫院中庭，小汐媽媽終於鬆手，但我卻緊接著發出疑惑。
「咦……？」
在我身旁的阿浩似乎也跟我抱有同樣的問題。我們面面相覷，接著環視在眼前的每個人。
他們大多數人都穿著睡衣，有人坐在輪椅上，有人吊著點滴瓶，看起來應該是病人。
為什麼這裡會聚集這麼多病人？
就在我不解的時候，小汐的醫生走過來。
「你們終於來了！來，快上台吧！大家已經等很久了。」
「醫生，怎麼會有這麼多人……」
「你在說什麼？我不是告訴過你，周末是貴校為病人演奏的日子嗎？」
……似乎好像也許可能真的有這麼一回事。
醫生才剛說完，我就感覺到阿浩銳利的眼光朝著我刺過來。
「小潮……」
「是……」
「我可沒聽說有這回事啊！」
阿浩用力掐住我的脖子左右搖晃，讓我眼前的景色快速擺動。
「對……對不起！我是真的忘記了！」
「這不就變成演奏會了嗎！你這傢伙！」
「反正、反正又不會改變我們的曲子，沒差啦……」
「演奏會怎麼可能只表演一首曲子？你這白痴！」
「對不起啦……！」
在練習不足的壓力之下，隱藏在阿浩心裡的不安終於爆發，我感覺得到他抓在我身上的手愈來愈用力，我都快窒息了。
的確，如果以學校的名義在外表演，是不可能只演奏一首短短的曲子。更何況這裡還是跟學校有合作往來的場所，如果沒有一個小時以上的表演，很有可能會影響到學校的名聲。
是我太急躁了，沒有好好確認。
「太好了……這下子該怎麼辦？」
阿浩的手好不容易鬆開，卻改成扯住我的衣袖，不安的抖動。
「你們怎麼了？」
小汐的媽媽推著輪椅靠近我們，輪椅上——就坐著小汐。
她的表情非常安詳，平穩的呼吸著。
跟我們恰恰相反。
「小汐……」
我凝視著小汐的臉。
要是她現在看見的我，一定會嘲笑我的表情。
『小潮，你知道嗎？每個上台的人都覺得很害怕。』
我的腦海裡浮現她的聲音。
『即使如此，我們還是一次又一次走上舞台。』
為什麼？
『這個答案……你早就已經知道了，不是嗎？』
這句話之後沒有後續，小汐的聲音就這樣中斷。
「說我早就知道……？」
我環伺四周，大家都在看我們，他們一個個交頭接耳地低聲議論。
聽眾們注意到學院的學生已經到了，卻遲遲不開始演奏。加上演奏會的時間早就過了，所以不免產生疑惑。
接著我轉頭望向舞台。
一台孤零零的鋼琴獨自站在那裡。
我的雙眼直盯著那台純白色的鋼琴，就像被它吸引一般，兩腳不知不覺開始移動，我一步步走上舞台。
「小潮？」
我的行動引起阿浩的注意，等我回過神來，人已經在舞台上了。
我看見阿浩滿臉問號，不明所以地抬頭看著我。
——為什麼要走上舞台？
他的表情就像在問我這個問題一樣。
「我哪知道……」
事到如今也只能乖乖坐下了。
我策動僵硬的身體，走到鋼琴前坐下。
我的腦袋一片空白，兩隻手也微微顫抖。
像這樣不由自主的上台，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因此我格外覺得害怕。
舞台下的人們漸漸不再耳語，大家以為演奏會終於要開始，而靜靜地等待著。
我再度看向小汐。
「…………」
我該怎麼辦？
會彈的曲子明明那麼多，現在腦子裡卻一首也想不起來。
上一次這樣空白的面對鋼琴，是在那個潮間帶的時候。
那個時候小汐她……
——啊啊，原來如此。
我露出微笑，並深深吸了一口氣，雙手放到琴鍵上。
我知道了。
我的理由——
我只是想為了妳演奏。
跟現場有多少人無關，我就是只為了妳演奏。
我開始演奏第一首曲子——「小星星變奏曲」。
這是我跟小汐在海邊重逢時，她為我彈的第一首曲子。
當時，我的心靈就像漆黑的夜空一樣，幾乎快萎縮消失。但是因為這首輕快的曲子，點亮了我心中最黑暗的地方。所以才讓我再次懷抱希望，找到前進的道路。
接著，第二首——「卡農與吉格」。
這是妳最喜歡的曲子之一。
妳聽見了嗎？
雖然妳緊閉著眼睛，但是耳朵還是聽得見吧？
我記得妳曾經對我說過跟「卡農」一起流傳下來的愛情故事。
妳說妳不喜歡那樣的故事。
因為這樣一首追求幸福的曲子背後，竟是由殘忍與悲傷堆砌而成。
妳總是這樣，用自己豐富的情感去理解每一首曲子的故事。
再來是第三首——「青鳥幻想曲」。
如果說「卡農」是妳對幸福定義的提問，那麼這首「青鳥幻想曲」就是我的回答。
我們每個人手裡都拿著鳥籠，想要追尋一隻美麗的青鳥。
但總是尋尋覓覓、找了又找，以為終於找到屬於自己的青鳥了，卻在放進籠子之後，變成普通的白鴿。
就像妳說的，幸福其實一直都在我們身旁。
現在的我，終於能夠了解這句話的意思。
「青鳥幻想曲」結束之後，我站起來，伸手向著阿浩。
這個舉動使得台下觀眾將視線集中在阿浩身上。
他的身體一下子緊繃起來，心裡的不安都傳遞到我這邊來了。
「阿浩，上來吧！」
我喊出他的名字，放鬆心情對他微笑。
阿浩看著我，似乎還想說什麼。
不過很快的，他的表情馬上改變，上一秒的不知所措都已經不在臉上。
那是一張小提琴演奏家的表情。
他上台取出小提琴，不疾不徐地站到鋼琴旁與我對望。
阿浩帥氣地將小提琴架在肩上，並讓弓弦就位。
這就是準備就緒的信號。
我們如同在學校琴房中練習無數次那樣，確認彼此的呼吸，配合雙方的節拍，接著同時開始第一個音符。
「潮汐之詩」——
這是我們第一次在人前演奏這首曲子。
也是我們最想讓小汐欣賞的一首曲子。
透過這首曲子，我有好多事想告訴她。
我跟她的回憶、她跟阿浩的回憶、還有我們三個人的回憶。
因為有她，我們的生活多采多姿。
藉由這首曲子，我們細細地品嘗這二年的點點滴滴。不論任何酸甜苦辣，現在想來都惹人憐愛。不管是我、還是阿浩，我們演奏出的聲音都一再訴說那些回憶是如何無可取代。
所以拜託妳，請妳睜開眼睛吧！
別讓我們的回憶停留在過去，唯有妳睜開眼睛，回憶才能持續下去。
妳聽見了嗎？我跟阿浩的音樂。
快點睜開眼睛！看著我、看著阿浩、看著在台上攤出回憶的我們吧！
「潮汐之詩」的結尾是慢板，並仿照潮水漸漸遠去的感覺，漸慢並漸弱。
隨著最後一個音符響起，這首曲子就像被海水捲走一般，聲音慢慢消失在空氣當中。
我緩緩放開腳踏板，看著音符在空中一個個消散。
結束了。
這時台下響起掌聲。
「太棒了！」
「真好聽！」
「好棒！」
我微微的喘著氣，心裡有些錯愕地看著觀眾。
大家接受這樣的演奏嗎？這種充滿私心的演奏。
「喂。」
阿浩從旁喊了一聲，把我拉出思緒。
「要想什麼都等到下台再說，快過來敬禮。」
我沒有完全回過神來，但還是照著阿浩的指示，一楞楞的起身。
結果——
「哇……！」
我的腳撞到椅子，華麗地在台上摔了個大跤。
台下頓時傳來一陣爆笑。
「這是特別演出嗎？」
「同學，謝謝你這麼用心！」
大家似乎都很開心，但我的心情卻很複雜。
「你喔……」
「哈哈哈……」
我摸摸撞到地板的鼻子，面對阿浩無言的攻擊只能苦笑。
我在阿浩的攙扶下站起來，台下的笑聲還是沒有停止。
我只能看著大家，尷尬的陪笑。
這個時候，我發現有個人在哭。
明明大家都在笑，卻只有她在哭。
——那是小汐的媽媽。
我與阿浩低頭鞠躬後，很快走下舞台。隨後，小汐的媽媽立刻走過來抱住我。
「呃……咦？」
我理所當然吐出疑惑。
不，有個女人一句話也不說就抱著我哭，這種情況與其說是疑惑，不如說是驚愕。
「謝謝你，小潮。」
「阿姨？」
「我都聽見了……小汐跟你們在學校的回憶。我所不知道的……她的回憶。真的……很謝謝你……！」
「…………」
「太好了……她是喜歡音樂的……！」
「……嗯，她很喜歡。真的很喜歡。」
我低聲說道，並且抓住小汐媽媽的衣袖，直到她冷靜下來，我們都彼此抓著對方。
「小潮……」
等我跟小汐媽媽分開後，阿浩充滿顧忌地喊了我一聲。
他站在小汐身旁，我的視線也隨之投射過去。
……她沒有醒來。
她還是閉著眼睛，坐在輪椅上一動也不動。
「小汐……」
糟了……我好像比想像中還要失望。
我搖搖晃晃走到她面前，然後牽起她的手。
小汐的手很溫暖，但她的溫度卻到達不了我心中。
她真的……在這裡嗎？
我很不安。
「妳有聽見嗎？最後一首是我跟妳在海邊約定好的曲子，妳喜歡嗎？」
我還是不放棄跟她對話。
即使心裡知道她不會醒來。
「妳還記得妳在海邊曾經說過，妳要幫我完成這首曲子嗎？現在就差妳一句喜不喜歡了……」
我覺得自己很滑稽。
心中明明充滿失落，卻還是捧著希望不放。
好重……好重……
好痛……好痛……
我覺得自己好像快哭了。
「……喜歡……」
這時候，我抓住的那隻手在我的掌中回應了些許力道，在我原本失望的神情中，注入了一絲希望。
我反射性的抬起頭，將視線重新對焦在小汐臉上。
「小潮……」
眼前的人緩緩睜開雙眼，她的倦容尚未退卻，眼睛一張一闔，彷彿很快又會墜入夢境。
我立刻緊握住她的手，並喊出她的名字，急切想要抓住她的意識。
「小汐……！」
「我最喜歡……小潮的音樂了……」
她勉強擠出笑容，說出我最想聽見的話。
那一瞬間，她的聲音從我的耳朵傳至全身細胞，刺激著每個地方，最後化為一滴滴淚水，順著我的臉頰往下滑。
我聽見阿浩、小汐媽媽、以及醫生驚訝的聲音。他們紛紛靠到小汐身旁，而我則是不顧一切抱緊她的身軀，不停叫著她的名字，就怕下一秒她又離我遠去。
「小汐……小汐……！」
「你在哭嗎……怎麼了……？」
懷中的她伸手繞過我的背，安慰我似地輕輕撫摸著。
她回來了。
真的回來了。
我心目中的首席鋼琴家、我無可取代的人。
※
隔天早上，我沒有到學校去，而是直接前往醫院。
昨天小汐雖然醒來了，但情況還不是很穩定。她完全沒有集中力，而且幾乎都在發呆，記憶也曖昧不清，醫生問她的問題連一半都答不出來。
重要的是，她看見自己的母親也沒有任何反應。
就像不認識她一樣。
阿姨因此受到了不小的打擊。
醫生告訴我們，這是正常現象，畢竟她沉睡這麼久，腦袋一時接不上線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即使如此，我就是擔心。
自從昨晚跟她分開之後，我就坐立難安。
害怕一旦跟她分開，這一切都會變成一場夢。當我下次再見到她，她又會像個睡美人一樣，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
所以我現在站在她的病房前，懷著忐忑的心，開啟房門。
「小汐……？」
我首先探頭往病房裡窺視，卻發現病房裡一個人都沒有。
「咦……為什麼？」
我呆愣地站在原地好一會兒，接著不安的情緒倏地竄上心頭。
難道，昨天的一切真的是一場夢？
我二話不說，轉過頭在醫院的走廊上奔跑。
「不可能……不會的……」
我到處搜尋小汐的身影，希望她只是醒來覺得無聊，所以走出病房散步。
然而愈是尋找，我的心就愈是無法平靜。
不論我怎麼尋覓，就是找不到小汐的身影。
九樓已經找遍了，連護士都問過了，大家都沒有看見小汐。
她到底在哪裡？
我像個無頭蒼蠅一樣，漫無目的尋找。
最後，不知道為什麼，我來到了一樓大廳。
「小汐……」
我在大廳四處張望，卻還是沒有看見她。
正當我想起可以去問醫生時，我的腳步卻被某樣東西攔住，固定在原地沒有移動。
——有音樂。
「這是……琴聲……？」
雖然凌亂，但的確是鋼琴的聲音。
這次我沒有躊躇，迎著琴聲傳來的方向跑去。
我知道是誰在彈琴，因為那是我很熟悉的聲音。
就算彈得亂七八糟，我還是認得出來。
「小汐……」
我的腳步很自然被琴聲吸引，慢慢地往傳出琴聲的地方前進。
這樣的聲音……在我認識她的二年內一次都沒有聽過。
力道不均的琴聲宛如訴說著她的焦躁，不在節拍上的音符也不協調的演繹這首曲子。
——「小星星變奏曲」。
隨著琴聲漸漸清晰，我終於看見了她與鋼琴的身影。
那是昨天我舉行演奏的中庭。
她今天身穿純白的裙裝睡衣，周圍的綠意與陽光灑在四周，跟雪白的鋼琴一同在舞台上襯托她的氣質。雖然景色大相逕庭，卻讓我回想起在海邊跟她第一次重逢時的光景。
無論何時何地，她總是跟鋼琴如此相襯。
小汐的輪椅被隨意丟棄在舞台下，而她一個人在舞台上彈著鋼琴。
她的表情非常痛苦，那也是我從沒見過的表情。
不管從前在家有什麼不開心、練習遇到瓶頸有多麼痛苦，她都不曾有過這種表情。
「可惡……快動啊……！」
她焦躁地驅使自己的雙手，想要找回過去靈活的節奏。
她現在就像……找不到自己一直以來賴以生存的東西，不甘、無助、又痛苦。
她在這裡彈了多久的鋼琴了呢？
縱使已經滿身是汗，她還是沒有停下在琴鍵上躍動的手指。她就像要追上琴譜規定的速度一般，緩慢、笨拙的舞動著。
我靜靜地走上舞台，小汐並沒有發現我的存在，我就這麼看著她的背影好一陣子。
不是這樣……妳以前不會這樣使力地敲打鋼琴……
不知不覺間，我從小汐身後伸出雙手，將我的手交疊在她的手上。
「小潮……？」
我跟在她的節拍後面，繼續彈奏「小星星變奏曲」。
「……你幹嘛？」
「跟妳一起彈啊。」
「…………」
她陷入沉默，沒有回我的話。
我想她現在應該不太高興。
「我的手……」
「妳還記得妳睡覺的這段時間做了什麼夢嗎？」
我故意打斷小汐的話，詢問另一個不相關的問題。
「你問這個幹嘛？」
「好奇啊，告訴我嘛！」
我的話才剛說完，小汐就停止了彈奏，我的手也跟著離開。
沒有了鋼琴的聲音，我們之間的靜默顯得更加鮮明。但是我沒有焦急，默默地等待小汐開口。
「……我覺得……我好像夢見你。」
「真的嗎？那夢裡的我們在幹嘛？」
我想，我應該從未這麼從容過。
過去，我在她面前總是像個要人照顧的弟弟。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很快樂……我們一起在沙灘上彈琴。」
「真巧，我也夢見一樣的夢呢！」
我學小汐平常的舉動，坐上兩人稍嫌擁擠的鋼琴椅。
「你幹嘛啦！」
「我啊，這陣子遇到以前從來沒有過的瓶頸，差一點就要放棄音樂了。」
我再度將雙手擺上琴鍵，從「小星星」的第一變奏開始彈起。
「這個時候，我在夢裡遇見妳。妳彈了這首莫札特的曲子給我聽。」
「…………」
「然後我就覺得心裡的黑暗都被掃光了。」
「…………」
「所以這次換我來彈給妳聽，換我幫你點亮前面的道路。」
「……你彈的怎麼能跟我彈的相提並論？」
這一次她沒有沈默，而是回話反擊。
我終於放心地露出笑容。
「沒有那麼糟吧？」
「…………」
小汐再度緘默，靜靜地聽著我彈琴。
不久之後，她將身上的重量壓過來，頭也靠在我的肩膀上。
讓正在進行中的「小星星」因此亂了一小節，我索性停止演奏。
「小……汐？」
「小潮，我來得及嗎？」
「……什麼事？」
「畢業公演。」
「…………」
「我那天一定要上台。」
我知道。
因為那場公演對妳而言別具意義。
現在的我非常了解。
「可是我不想把你的曲子彈得很難聽。因為你的音樂……不是那樣……為什麼偏偏在這種緊要關頭我的手……！」
小汐抓著自己的手。
她現在應該沒有多大的力氣能驅使肌肉才對，但我卻覺得那雙手好像隨時都會被捏爛似的，令我非常害怕。
「我只會彈鋼琴……我只剩下鋼琴了，如果不能彈鋼琴，那我到底……！」
不能讓她說下去。
我的直覺這麼告訴我。
所以我抱住她，直接打斷她的話。
「小潮……」
很不可思議的，她沒有反抗，也沒有自暴自棄的繼續說些否定自己的話，而是安份的待在我的雙臂裡，一動也不動。
怎麼辦？
我應該說些什麼才好？
我要說什麼，小汐才會擁有重新站起來的力量？
我不斷地思考，即使知道自己最不會安慰別人，還是絞盡腦汁思考。
「……我寫『青鳥幻想曲』那一次，妳只用了三天的時間準備。妳還記得嗎？」
「……我當然記得。現在說這個幹嘛？」
「因為我覺得狀況很像，不是嗎？」
老實說，我不知道這句話到底算不算安慰。
不過唯有這一點我可以很肯定——
音樂對小汐而言，並不單單只是尋找母親的工具，也是她最喜愛的東西。
她從來不會選擇輕鬆的道路前進，面對每一次挑戰都是全力以赴。
所以她不會放棄。
就算現狀是必須克服無法靈活運用的雙手也一樣。
「而且這次妳有兩個禮拜的時間，比上次多很多了吧？」
我放開小汐，宛如嘲笑現狀一般，故意咧嘴，給她一個調皮的笑容。
「…………」
她瞪大了雙眼看著我，久久沒有說話。
我的內心七上八下，深怕我說的這些話只會造成反效果。
但過了一會兒，她終於也跟著笑了。
「你這個人啊……還真是一點都不溫柔。我才大病初癒，你居然就逼我上懸崖。」
聽見這句話，我在心裡鬆了一大口氣。
「因為對象是妳，我才敢說這種話。」我再度輕輕抱住她。「我知道妳很不安，所以這一次我會跟妳一起上懸崖，這樣總行了吧？不管妳要去哪裡，我都會陪著妳。」
「小潮……」
小汐抓住我的背，放鬆全身的力道靠在我身上。
這是以前從來不曾有過的舉動。
這代表我終於足夠讓小汐依靠了嗎？
我可以……這麼認為嗎？
「對了，我有個東西要還給妳。」
「還我？」
我把手伸進口袋，拿出一只青綠色的項鍊。
「這個是妳的吧。」
「我的項鍊……為什麼會在你身上？」
「是妳留在我身邊忘記帶走的，妳不記得了嗎？」
我一邊說，一邊把項鍊掛在小汐的脖子上。
「……不記得。」
小汐沒有懷疑我說的話，她拿起項鍊末端的墜子，接著打開。
「這是我跟媽咪唯一的一張照片，其他的都被爹地丟掉了……」
我猜得沒錯，這裡面果然是她媽咪的照片。
我將身體湊過去，好看清楚裡面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小女孩。雖然從年紀來看，會先推測她們是一對母女，但看她們的長相，卻又像是年紀相差很多的姊妹。
照片裡的二人都笑得很開心，讓人看了內心也跟著溫暖。
「啊……說到妳媽咪……我們先回病房吧！要是等一下她來了卻沒看到妳，她一定會很著急。」
「媽……咪？」小汐呆愣愣的看著我。
「妳果然不記得了，昨天妳醒來的時候她也在，妳住院的這段時間，她一直在照顧妳。」
原本尚未進入狀況的她，在我簡單的解釋之後，思考迴路似乎慢慢啟動了。
「為……為什麼？不可能……她怎麼會知道我……」
「這種事妳就自己問她吧，從她嘴裡聽見答案，妳也比較高興吧？」
長久以來遍尋不著的人突然在這種時機出現，也難怪她一下子無法相信。
不過只要讓她們雙方見面，這些問題對小汐來說，應該都無關緊要吧？
我把手伸到小汐面前，示意要攙扶她。
「能找到她不是一件好事嗎？妳不要想太多，我們先回去吧？」
「不行！」
小汐將我的手拍開，遼闊的中庭頓時傳出清澈的聲響。
我滿腹疑問地望著小汐。
「小汐……？」
「我不能讓媽咪找到我！那樣根本無法改變什麼！」
「妳在說什麼？妳不是一直在找她嗎？她現在就在離妳這麼近的地方，難道妳不想見她嗎？」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小汐歇斯底里地大叫。
為什麼？
這應該是她的夢想，是她一直向我描繪的未來願景。
我不明白。
難道正如阿姨害怕的一樣，小汐其實不願意和她一起生活？一切都是我自己一廂情願？
「——小汐！」
我的背後傳來一道急促的女音。
是小汐的媽媽。
「太好了，我在病房裡沒看到妳，以為出了什麼事……」
「媽咪……」
小汐盯著她，訝異的眼光中不知為何參雜了些許的恐懼。
隨著淚水盈眶，在她眉間的皺褶也多了幾道。
「小……小汐，妳認得我了嗎？」
阿姨聽見小汐的呼喚，臉上盡是喜悅。
她急忙踩著台階登上舞台。
「不要過來！」
卻在來到我們身邊之前，被小汐阻止，讓她的腳步戛然而止。
「小汐……」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拒絕，阿姨顯得有些錯愕。但就算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還是聽得出來小汐在抗拒她。
阿姨的臉一瞬間蒙上失望的神情。
「……小汐，妳討厭媽咪了嗎？」
「不對！不是那樣！」
「那……是很生我的氣嗎？」
阿姨又往前了一步。
然而這個舉動卻彷彿觸動了小汐緊張的神經，使她再度大喊：
「不要過來！」
舞台上籠罩著一陣低迷的空氣。
原本應該是渴望見面的二人，如今已經站在同一條線上了，卻無法互相碰觸。
「……我知道了，如果妳不希望，那我就不會靠近妳。」
說著這句話的阿姨全身都在顫抖，兩行淚也很快就落下。
即使如此，她的臉上還是掛著笑容。
「但我可以跟妳聊天嗎？我會……一直站在這裡，妳願意和我說說話嗎？」
「……！」
隨著阿姨這句話結束，小汐眼眶中的淚水也跟著掉落。
「不是那樣……我不是討厭妳，也沒有生氣……可是……！」
「可是？」
「因為……」
小汐雙手抓著胸口，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滴，已經泣不成聲。
「嗚……！」
這麼傷心難過的小汐，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就連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都做不到，因為我的大腦早已被諸多的疑問填滿，無暇思考其他事情。
到底有什麼原因，讓小汐這樣拒絕阿姨？
我們沉默許久，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都只有小汐的啜泣聲。
這個時候，阿姨開口了。
「……小汐，在妳昏迷的這段期間，媽咪已經下定決心了。」
阿姨擦乾臉上的淚水，繼續往下說。
「只要妳醒來，不管妳說什麼，我都會答應妳。」
「不管……什麼事……？」
這句話因為哭腔而模糊不清。小汐抬起頭來，仰望距離她只有十步之遙的母親。
「嗯，所以妳說說看吧！妳的願望是什麼？只要妳開口，媽咪就一定會做到。」
阿姨抓著胸口，看起來似乎壓抑著胸口的疼痛，又繼續說下去。
「以前我也常這樣問妳，妳還記得嗎？小時候妳最愛的童話就是『青鳥』，所以妳總是要求要一隻青鳥，說這樣我們都可以擁有幸福。」
阿姨好不容易擦乾的淚水，現在又順著臉頰滑落。
而提到從前的往事，小汐又哭得更厲害了。
「沒關係喔，妳現在也可以這樣要求。媽咪一定會幫妳找到……！」
「嗚……！」
小汐拉起袖子胡亂地擦拭臉龐，看起來似乎拚命的想止住眼淚。
她挺直腰桿，吸了一回鼻子後，終於正眼看著阿姨。
「那……妳站在那裡，不可以動……」
她皺著眉頭，每說出一個字，一滴眼淚就跟著落下，讓她遲遲無法放下擺在臉頰拭淚的手。
「等一下不管發生什麼事……妳都絕對不可以動。」
這出乎意料的要求又讓阿姨一陣失望。
如果她是因為生氣才拒絕阿姨接近，那麼這無疑是個刁難的好機會。然而她卻連這點任性都不願意用在阿姨身上……
「嗯……我知道了。媽咪站在這裡，不會動……」
即使如此，阿姨還是很鎮定的答應了小汐。
確認阿姨不會有動作之後，小汐從椅子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小汐！」我伸手過去拉住她。
「不要扶我。」
小汐撥開我的手，又拒絕了我的攙扶。
接著，她往前踏出一步。
「媽咪，妳知道我現在幾歲了嗎？」
「我當然知道，妳現在十五歲。」
「媽咪離開我的那時候，剛好是十年前吧……」
她跨出第二步。
搖搖晃晃的身子彷彿隨時都會跌倒。
「媽咪，妳知道嗎？」
小汐就像個剛在學步的嬰兒一樣，邁開不穩的步伐。
她一步步遠離我，朝著阿姨的方向前進。
「妳教我的鋼琴……我一直都有在彈……！這個夏天……我會以首席的身分畢業，然後就是高中生了。」
「……嗯，我知道。」
阿姨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雖然在笑，卻顯得更加悲傷。
「媽咪……妳知道嗎？從我們分開那天算起，已經過這麼久了喔！我已經……」
話還沒說完，小汐的腳步一軟，重重的摔在地上。
「小汐！」
「不要過來！」
雖然四肢無力，但聲音卻非常宏亮。
我跟阿姨都因為這聲喊叫而停下腳步。
「我已經不是那時候的小女孩了……！」
小汐用雙手慢慢撐起自己的身體，看起來非常痛苦。
「這一次……我會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然後走到妳身邊……！」
如同她所說的，小汐靠自己的力量慢慢從地上站起來。
然後又一步一步往阿姨身邊走去。
「……所以拜託妳，媽咪……」
最後一步，小汐撲進阿姨懷中。
小汐抓緊阿姨的衣服，彷彿不願再放開她一樣，將臉深深埋進她的胸口，說出她最真實的願望。
「請妳不要再丟下我了……！」
說完，小汐再度放聲大哭。
那些不斷落下的淚水，就像在說明她這十年有多麼孤單寂寞，並且有多麼想見她的母親。
阿姨看了也緊緊抱住她，二人跪坐在地上。
「我答應妳……！我答應妳……！絕對不會再丟下妳……」
原來……如此。
所以她才會說「讓媽媽找到我就沒意義了」這種話。
她想要向她的母親、還有向她自己證明：她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無能為力的小孩了。
她有足夠的能力去追尋自己想要的事物，不會只在原地尋求他人的幫助與安慰。
真正害怕被討厭的人——是她。
「對不起……我讓妳傷得這麼深……」
阿姨溫柔的撫摸著小汐的頭，宛如對待小嬰兒一般，小心翼翼的安撫她。
「妳變重了，小汐……」
「妳應該要說我長大了啦……」
「可是以前我只要這麼說，妳都會很高興呢。」
「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人家現在是很敏感的年紀耶……！」
說著說著，她的眼淚又滾了出來。
「好啦、好啦，對不起。」
阿姨收起玩笑話，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和之前叔叔在船上露出的表情非常相似。
「妳長大了，小汐。」
阿姨抬起手拭去小汐臉上的淚水，自己的眼角卻悄悄滲出淚光。
她們二人相視而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