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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7-25


瑪格諾利亞共和國,28區。

淪陷區西側。

四輛A-674運輸車駛過荒蕪的雪原,輪胎深深地將足跡刻在地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吼聲。

夜風吹起橘真琴一頭凌亂的茶色短髮,沉靜的雙眼望著那被雪白恣意埋沒的斷垣殘壁。忽的,蝕骨的寒風陡然增強,迫使他把臉頰深深埋入圍巾中。

淪陷區,被喻為忌諱的邊陲。

劇烈搖晃後漸為減速的車輛將龐大的身軀停下。所有人零零落落的站起,自後接的階梯走下車棚。不一的腳步聲令這了無生氣的一幕從整片死寂中解脫。

「辛,」見到人群的動靜,他對身旁正閉目養神,約莫十七歲的少年開口道。

「到了哦。」輕語的嗓音如同湖水般沈穩內斂。

少年睜開雙眼,赩紅在髮梢的深棕襯托下,似乎成了血那般鮮明。

淪陷區⋯⋯是嗎⋯⋯。

冷冽的眼眸眺著,意想中遍佈的殘破與頹靡盡收眼底。

距離不遠的廢墟支撐不住厚重積雪而伴著巨響倒塌,金屬刺耳的摩擦聲硬生生攪混了寂然的月色。

辛眨了眨眼,對四周的黑暗還沒完全適應。

——來了。

就像什麼忽然從天而降,彈指的寧靜過後,片片象牙白倉促地捲入眼簾。

他瞇起眼角。

那是數名少女的模樣,彷彿大理石雕成的精緻無瑕,纖柔的雙手扣在胸前,似是在虔誠的禱告著什麼般。一頭及腰的白絲逸長的拖在身後,隨著節律款款而舞,如柳樹在雪中懶散地伸展枝葉。

牠們藉助那看似裙擺的「肉脯」緩步向前移動,沒有瞳仁的雙目無神的看著遠方。雜白在雪地反射下透出簇簇幽芒,貌似在虛無中遊蕩的魍魎。

一顰一舉,唇齒張闔間,都無比肅穆莊嚴,甚至,可說是種近乎窒息的美。同於凝固的空氣壓迫著肺,難以呼吸。

放眼望去,散開的軍隊彷彿天頂那抹彎月,柔軟的光暉在夜裡流淌。

辛緊握刀柄的指節因用力而隱隱泛白,陷進雪中的雙腳愈發沉重。

無異於一頭伺機而動的捕食者,等待著獲物落入圈套。

自耳際呼嘯而過的寒氣更加賣力地嘲弄一行不多整裝的守軍。

「喀——。」終於,像是嗅到腥食般,轉頭朝著部隊方向而來。看似嘴的口器傳來嘶鳴,貪婪的眼神在一眾活物上打轉。

「現在。」耳畔傳來指令。

辛拔出腰側的刀,瞬而向前衝去,腳下的雪屑隨之群起飛揚。

未幾,腕肢的襲擊接踵而至,他劈開阻擋在面前的一切,好比猛獸撕裂口中的獵物,不加思索。

他提起刀,破風似的砍向怪物。激起的氣旋擾亂紛飛的雪花。身後,那遭切開的腰部緩緩傾倒。

一團碎塊流出。暗紅色,夾雜些許斷肢和面目全非的軀體,順理成章地將純淨的裙紗染上污穢。

「鴉,成功回收。」辛對著臉側的白色通訊器說道。聲音淡漠,像是凍結河面的冰霜,疏遠地叫人無法觸及。

不帶上任何情感。

(分)

橘真琴在戰線間疾然穿梭,手中長刃因風壓強烈的撞擊,盪著細碎的低吟。

模糊的身影一躍而起,粼光如銀線般倏然掠過,恍若劃破夜穹的流星,在黑暗中劈開一道灼目的白色裂隙。

剎那,像脫線魁儡而陷落的屍骸濺起朵朵雪沫。突出的鋼骨和崩落的屋脊撐起以污濁為底的框架,寥寥數朵紅色的百合自失去生命的仙女座身下逐一盛開,花瓣相互交融,分不清彼此的界線。

任由朦朧的月光勾勒身著破舊戰衣那高佻削瘦的身驅。

第二部隊副隊長——代號:淵——橘真琴中士。

他攥緊脖子上的圍巾。

刃尖殘留的斑駁,在黑暗中自恃地閃著光芒。

「真琴,你那邊怎麼樣?」起身的瞬間,波爾次的聲音自通訊器另一端響起。

「啊,」他掏出懷裡的終端,螢幕上的光點標示著其他隊員和敵人所在。「西側回收完畢,折損人數零,聽候命令。」

橘真琴在冷風中微微舒了口氣。

「那好,在原地待命,」波爾次簡潔的說著,將瀏海往後梳了梳,烏黑的雙瞳銳利地盯著怪物。

「有母體。」

迎來的是一陣短暫而意外的沈默。

「是。」他答道。

(分)

不知何時開始,共和國建起了高聳的城牆。一個阻擋化外之民的城牆。

西元2358年,仙女座侵入共和國外區,大量難民逃入內地。數天後,共和國封鎖26區以內的城牆,並將逃至城內的外區難民強制發配至災害應變軍———被稱為「死神的軍種」。

只要服役七年就可進入內區,但至今達到的人數———趨近為零。

外區人民在政府眼裡並非共和國國民,而是一群擾亂資源配給及經濟發展的禍害。

此段期間國家僅提供物資和軍事上最低限度的援助。

儘管有部分內地人民反對政令,但多數仍選擇緊抿雙唇,默許這不人道的作為。

災害應變軍,不過是將外區人民趕盡殺絕合法化的名稱。

——為了解決無法負荷的經濟重擔。

他們是籠中的折翼之鳥,註定無法展翅迎向青空。

(分)

有時會懷疑一切是否只是自己憑空捏造的事實。

辛拾起落下的鈍刃,細雪在接觸頰面的瞬間化開,就如始終不存在一般。

他拍落棲身肩上的雪,提起步伐走向橘真琴,遺落一排陷入地裡的履痕。

「嗯,我知道了。」他將懸在左側的刀挪至腰後,隨即按下通訊器說道:「代號淵,請第二小隊至西側集合待命,重複,至西側集合待命。」

辛停下腳步。

「欸?哦⋯⋯辛你來了。」察覺了身後驟然停止的足音,真琴的視線移到他身上,隨即又低下了頭,看似平穩的神色從嘴角露出若為慌亂,卻又不然的異樣。

煩躁任意妄為地碾踏他僅存的鎮定,移動身體都顯得吃力難耐。

「怎麼了?」

「隊長那裡出現母體。」他蹙著眉,望向北側。「⋯⋯嗯。」簡短的回答在風中格外清晰。

「放心吧。有波爾次。」辛接著說道。

「⋯⋯也是呢。」

真琴稍地頓了一下。

「⋯⋯?」在他無神的呆愣數秒後,辛向他拋以疑問的眼神。「⋯⋯啊,抱歉⋯⋯。」他將飄遠的思緒拉回現實,率先打破這份沉寂。

「⋯⋯沒事的。」橘真琴一如既往的笑了,右手依然習慣性的攫住頸上的圍巾。

看不清那碧綠底下的他。

一道人影自橘真琴眼前閃過。

⋯⋯對不起。他閉上雙眼。

(分)

波爾次緩緩拔出利刃。

埋伏於掩體之內的軍隊屏息無聲地看著眼前徐行的怪物。

「摩根,妳和戴雅掩護先鋒。」他握緊手中的黑色刀柄。

「遵命,隊長——」摩根散漫地說道⋯⋯雖然這本就是她的說話方式。「哦哦哦,來了⋯⋯」

「傑德,伊卡洛斯支援帕帕拉恰。貝尼特那組從右方進攻。」

「倒數,四——三——二——一——」

先鋒衝破凝結的朔寒,無視於失焦的弦月而去。

倏地,頎長的黑影搶先一步,向腰部劃出一道不淺的切痕,肌理隨即破裂,順著刀鋒散落空中。

「咕——」怪物應聲傳出陣怪異的悶哼。就在波爾次穩住重心時,破口便以不合常理的速度復原。

牠張起身軀,腰下浮現了數位少女的面孔,似是朵扭曲的白蓮,靜謐而優雅地綻放。

分裂,至今為止最為棘手的母種個體。

「戴雅——」「嗯,來了。」戴雅躍起,砍下那正呼之欲出的頭顱,身姿颯爽,流暢地毫無破綻。少女銀白色的俐落短髮飄揚在空中,堅定的臉龐沒有寫上一絲猶豫。

伊卡洛斯順勢擊退一旁湧上的怪物,鋒芒在頃刻間流竄。

未料,哭喊已早一步響起。部隊就這般望著將怪物吸引而來的餌四分五裂。

「——貝尼特——!」摩根立即拔腿奔去,無奈卻被湧上的脘肢震落於地。

殘暴的分食,如狼虎般的撕咬,又或是灑出的紅豔,在眼前不斷演出。

吞噬慾望的當下,也同時被慾望吞噬著。

「不要過去。」當摩根再度執刀,波爾次張手擋住她。

地獄。一幅以濃墨著色的畫布。

「嘖⋯⋯」

這是對所有人最有利的作法——讓多數活下。

就算要以人為餌。就算曾共同生活。

醜陋,該說是那些飢渴於慾望的怪物,不成形的屍骸,還是為了存活犧牲同伴的他們?

也許全部都是吧。等質的醜陋。

「上。」就在怪物正啃食貝尼特和納普琪的屍首飽腹時,他重新揮刀。

波爾次循著空間的縫隙馳騁,分毫能夠閃躲的機會都不放過,瞬間劈開了牠們與世間的連結。

著腳的石塊分佈著化開的雪跡,露出本有的灰白。他望著在原上剩下身矗立於地的母體,將刀收回刀鞘。僵直的脘,如錯節的樹根巍峨的匍匐在地。

血。不知已見過多少,像麻木了一般。

「死亡人數——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