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夙願

本章節 11293 字
更新於: 2019-07-22
  (血……)

  我醒來以後,唯一能感受到的是充斥鼻腔的濃厚血腥味。我跪在地上,光是想抬起頭來都相當吃力,不僅視線模糊不清,四周還烏漆抹黑,只能勉強看出前面地板上有像是人的輪廓。

  「父……父親……」

  今晚我和父親在書房裡談話時遭到了不速之客的襲擊。事情發生得實在太快,在目睹父親被攻擊以後我的身體也立刻感到不適,並沒有被任何東西擊中的感覺,只是突然之間頭腦昏昏沉沉,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就失去了意識。

  對方是誰、為什麼襲擊我和父親、又為什麼把我留在這裡不取我性命?在凌亂的思緒之中疑問一個接一個不斷冒出,可是現在的我無暇顧及這些,一心想著要確認父親的狀況。

  正當我掙扎著嘗試挪動身體時,突然之間感到有什麼人在我身旁:當有人與你距離非常近時,比如說從後方接近你時,那麼即便沒有看見對方,你的心裡還是會產生一種預感。與此同時,我的頭不但開始劇烈刺痛,還有一股如火焰燒灼般的熾熱感使得我痛苦萬分。

  (是敵人!又是敵人的攻擊!)

  我驚慌地在心裡喊著,可是我卻什麼也做不到。原本光是想要移動身體就已經相當費力,現在頭更痛得我連一點力氣也使不上來,倒在地上動彈不得。

  受困於這無能為力的窘境,我忍不住在心中盼望「他」能出現拯救我,即使這是多麼不切實際的念頭。

  「……救……命!……」

  「――瑟莉希亞!振作,我馬上帶妳離開!可惡,居然趁這種時候……」

  在意識再度模糊,即將消失之前,我聽見有個男人大聲喊了我的名字。那時全世界都已陷入了朦朧不清的狀態,唯獨他流露驚恐與擔憂的呼喊聲清晰地傳入我耳中。

  「……你……來了……」

  --

  再度失去意識之後,我做了與某個「人」互相對抗著的夢。我不曉得這個夢裡的人是出於什麼意圖才攻擊我,在夢中我只是下意識地不斷還擊。那是非常奇妙的狀況――或許說是奇怪更恰當一些,雖然像是和他赤手空拳地搏鬥著,我卻沒有觸碰到對方,抑或被觸碰的實感。不僅是觸覺,我似乎也無法以五感之中的任何方式來察覺對方,可我就是知道,在形而上的精神世界裡、伸手不見五指的一片漆黑之中,有一個自外部進入我的意識的陌生人試圖把我打倒。起初他的反應相當激烈,攻擊快速且強而有力,且透過他的攻擊似乎能感到他處於暴躁與憤怒的情緒當中。我不敢掉以輕心,全神貫注著應對如暴雨般的攻勢不被擊潰。隨著時間過去,他不再像最初每一擊都充滿力量,接著動作也越來越慢,攻擊頻率大減,漸漸地,連躁動也不復存在,似乎是已經力竭一般不再掙扎。

  可是我依然能夠感知到他。他並未離開、也未消失,只是靜靜地待在那裡。

  在那個不知名的存在停止活動以後,似乎只經過一下子,我在朦朧之中又感受到了變化,不過是一種非常熟悉的感覺。這一次是周遭環境,就好像原本是一片死寂的整個世界在短短幾秒之間完全甦醒過來,眼前的黑幕被注入了一股生命力,變得不如方才那般深不可測――在我睜開眼以前,意識已重新與這個世界產生連結。

  「哇……」我醒過來,忍不住吐了一口氣。盯著木質天花板好一陣子才坐起身來環顧四周。

  在張開雙眼到起身前的這段時間,我努力地回想睡著之前的事,最後卻發現記得的事情相當有限,我甚至想不起來自己的名字。

  雖然心中有些不安,可是我並不害怕,比起驚慌失措我更迫切地想要弄清楚自己身在何處,以及失憶的原因。

  (幸好妳還活著……)

  回憶的過程中,只有一條不曉得能不能派上用場的線索。在支離破碎的模糊記憶裡,唯獨有一名男子的聲音清晰無比。要是真的聽見這名男子說話,我甚至有自信認得出他。

  可是我坐在床上瞧了一圈,沒有看到房間裡有其他人。

  這個房間裡沒有窗戶,只依靠桌上的油燈當作照明,所以無從得知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除了床以外,其它的傢俱只有那張擺了燈的木桌和兩張木椅。身處擺設如此簡陋的房間令我感到不大自在,眼見這裡沒有什麼值得留意的地方,我跳下床活動了一下身體,覺得沒什麼不適,便朝著唯一一扇門走去。除了要找到可以問話的人以外,我也想瞧瞧外面是什麼地方。

  沒想到一拉開門,就看見門外有個素未謀面的男人也握著門把,這時我才發覺把門打開的其實是他而不是我。那男人的出現在我意料之外,即使不認識他,我還是衝著他把心裡的疑問一股腦全說了出來。

  「請問這裡是什麼地方?為什麼我會在這裡?你又是誰呢?」

  「……」男人微微瞪大了眼,從他的表情來看似乎比我還要吃驚。

  「哎呀……對不起,因為我什麼事情都想不起來,又發現自己身處一個陌生的地方,所以才有這麼多疑問。劈哩啪啦地說了一大堆真是太失禮了。」

  「……沒關係。先回房間裡吧,我會把情況說明清楚。」

  「――!」

  男人笑了,不曉得為什麼他看上去很高興。可是令我在意的不是他的反應,而是他的聲音――完全吻合!與記憶殘片中的男人聲音完全相同!這一次吃驚的人換成我了。眼前的男人與我有某種關聯,那麼他也許能夠解答我的疑問嘍?我抱著這樣的期望退回房間裡,他則跟著走了進來。

  男人看上去三十齣頭,黑髮黑眼,他穿著長擺的深藍色衣著、棕色皮靴及皮腰帶,腰帶上還有可供掛置藥水管的設計。從他穿的衣服可以看出他似乎是個學者,而且也是和我同樣國家的人。由於燈火昏暗,乍看之下他幾乎全身都是黑的,再加上他略長的黑髮,要不是臉上還掛著一抹微笑,一定會被當作陰沉的傢伙看待。

  「妳也坐下吧,這樣子講話比較自在。」他坐定以後,見我還站著便這麼對我說。我聽了話坐在另外一張椅子,然後等著他再度開口。

  「原諒我在回答妳之前得先問妳一些問題。」他這麼說,邊用眼神像是在徵得我的同意。我看著他,雖然感到著急與疑惑,還是點了點頭。

  妳醒來了多久?頭部有任何不適感嗎?思考或回想時會感到不適嗎?活動身體時會不會感到疼痛或者不便?

  他懷裡掏出黑色的小本子和筆,然後開始問些諸如此類的問題,我也一一回答。隨著問答進行,他一邊在手上的本子裡寫著東西。

  「好的。根據剛才簡單的問診,除了失憶以外妳的身體狀況沒有什麼大礙。雖然我曾讓女助手替妳做過不少檢查,但是多重確認、隨時確認終究是比較保險的作法。」

  「那麼可以進入正題了。我先介紹一下自己,我叫作托樂列思,是個經營工作坊的煉金術師。這個地方是我其中一個據點,位於卡爾索蘭西方的森林,平常我是很少來的,不過一段時間以前我為了做研究,算是暫時搬到這裡來住了。而妳,妳的名字叫瑟莉希亞。是我將昏迷的妳救回來的。」

  「瑟莉希亞……托樂列思先生救了我……那個大聲喊我的人就是托樂列思先生嗎?……」我喃喃自語著,然後繼續發問。

  「請問,在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

  「關於這一點……」

  講到關鍵的地方,他稍作停頓,原本看向我的視線微微往下飄,琢磨著接續的說辭。我把他的動作看在眼裡,心裡不免覺得緊張,原先急著想要知道真相的情緒像是疾馳的馬匹被勒住一下一樣突然緩了些許下來。

  「現在的妳,是一個罪犯。」男人再度看著我,下定決心似地說。

  「……什麼?」

  「罪犯」不是一個好的詞彙。不論是誰總是犯過一些小錯,即使真的做過什麼違反法律的事,不到一定程度的嚴重性是不會用上這個詞的。被稱作罪犯的人,多少會對這個稱呼本能地產生排斥心理,羞恥、愧疚、甚至憤怒,都是可能浮現的心情。

  聽到他這麼說,我心裡有點生氣,也不甘願就這樣接受。可是我又能反駁他嗎?照常理來說,救了人的人並沒有什麼理由去誣賴人吧?雖說如此……

  「那麼你說說看,我犯了什麼罪?還有,你要怎麼證明你說的是事實?」

  「考慮到妳還未完全康復,以及這麼做有極大的可能性將對妳的心理造成莫大的負擔,目前我還不能回答你這個問題。既然如此,我也就證明不了我剛才說的話了。」

  這番話聽在我耳中簡直莫名其妙,我盯著他看。托樂列思注視著我的雙眼,眼神同語氣一般堅定,他既沒有任何為自己舉證的意思,也不打算進一步說服我,這樣看來只能認為他真的是在告訴我實情了嗎?

  「……若是這樣,我有一個疑問,你說無法透露更多細節是為我著想,那為什麼又要將我犯罪的事實說出來呢?」

  「說實話,我並不了解發生在妳身上的確切來說是什麼事,我是在把妳救出並安置好以後才開始調查這一切的,而妳身為當事人自然是獲得線索的途徑,不幸的是妳卻失憶了……當然啦,這只是附帶的原因,以我的立場來說,無非會希望能將妳的失憶一併治好。」托樂列思有些語帶失落,但他很快地振作起來繼續說著。

  「將一小部分丟失的記憶作為誘發因子直接『還』給失憶者是其中一種治療方式,這種做法必須透過妳的生理、心理和失憶狀況來斟酌應該告訴妳什麼,以及告訴妳多少實情。雖然如此,我並不打算以現有的治療方式作為主要療法,原因是妳的情況特殊。無論是在物理和魔法這兩大領域之中,已知治療失憶的有效方法大多具有針對性,因此最多只能作為輔助。為了治療妳,到底必須尋找其它手段。」

  「針對性?」

  「舉例來說在煉金術方面,哈根草的莖有致人失憶的成分,遇上這種情況就要服用摻了酸丁木樹皮的露水才能解毒。反過來說,酸丁木水是針對中了哈根草毒的治療方法,如果是其他原因導致失憶,酸丁木水就無用武之地了。」

  「原來如此!托樂列思先生解說的模樣很專業呢。」聽著他像學院教授一樣的講解,我真心覺得厲害。他在聽到我的稱讚以後突然停頓了一下。

  「怎麼了嗎?」

  「不……我只是突然想起,很久沒有聽過妳對我使用尊稱了。」他笑了,這一次卻是帶著無奈的苦笑。

  「咦?這麼說來我們的交情不錯嘍?」

  「是啊。那些事等到之後再告訴妳吧,剛才的話我還沒說完呢。」

  「要判斷該用什麼治療方式,理所當然必須瞭解失憶的原因。我在妳昏迷的時候替妳做了詳盡的身體檢查,可結果卻是沒有異狀。既然連詳細的檢查都查不出病因,只好開始考慮一些罕見的情況,也因為我目前研究的項目正好與失憶有關,我決定從這個方向著手。不過首先,我姑且要再確認一次,妳記得昏倒之前發生了什麼事嗎?」

  「嗯……不記得了……」我再度回憶,像是在空抽屜裡找東西一樣徒勞無功,只能力不從心地回答。

  「沒關係。接下來,我救下妳之後,從妳身上的物品之中發現了這個……」

  托樂列斯先生從上衣口袋拿出一條鑲著寶石的項鍊,寶石的顏色深紅,形狀呈水滴型,正面有一大部分呈現平坦的一面。我靠過去瞧了一眼,恰好看見寶石映出自己的倒影。當我看見寶石裡那個小又模糊,連五官輪廓都看不清楚的倒影時,才意識到我連自己的長相都沒有印象了。察覺到這一點,不禁感到有些心酸。

  我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失去大部分記憶在陌生的地方醒來,雖然面前就有向我伸出援手的人,我卻無法向他提供任何有用的訊息。想不起名字,記不清長相,甚至幫助不了自己。清醒過來後到現在,我才真正感受到因過去成為一片空白所帶來的徬徨無助。

  「怎麼了?難道有什麼關於這條項鍊的記憶嗎?」也許是見我停下動作,托樂列思先生開口詢問道。

  「什麼也沒有。」我坐回椅子上,在體認到現實帶給我的挫折感後突然變得有氣無力。

  「經過我的檢查,項鍊上殘留著非常少量的魔力,這樣的量連不懂如何使用魔力的人都有可能留下,換句話說這條項鍊可能屬於任何人。不過進一步檢測以後,發現了殘留的魔力有一樣特質,使我立刻就確定了項鍊主人的身分。」他舉著項鍊看著我繼續說道。

  「那是什麼?」

  「這是吸血鬼留下的魔力。」

  「吸血鬼嗎……不過托樂列思先生也說了,要留下這樣微弱的魔力量相當容易,有沒有可能項鍊本身不是吸血鬼的東西,只是碰巧留下了魔力呢?」

  「妳,難道記得吸血鬼是什麼嗎?」他像察覺到什麼一樣眼睛忽地一亮。

  「咦?我記得哦。不過,雖然說記得他們,能想起的事情卻不多……」

  「一般人對於這種珍稀種族本來就認識得少。缺少對他們的認知,或許是因為妳原本就對吸血鬼不甚瞭解,而不是因為失憶。」他又拿起黑色小本子和筆,邊說邊往上面寫東西。

  「從所能記得的事物來看,失憶也能分成幾種不同的類型,剛才的談話給了我一條有用的線索,所以儘管有些突然,我還是要做些調查。等一下我會說出一些名詞,妳只要告訴我『認識』或『不認識』就可以了,好嗎?」

  「嗯,好的。」

  托樂列思先生說了不少名字,有國家、地區、植物、動物、人物,還有些奇怪的名詞……等等,有些我有印象,有些沒有。一來一往的問答持續了好一段時間,對話進行的同時他的手也沒閒著將這段問答紀錄下來。最後,他把拿著筆的手擱在桌上,笑著對我說。

  「這樣子就可以了。」

  「知道了些什麼嗎?」我對結果感到好奇,同時也期待能對治療失憶有所幫助。

  「嗯――我們按部就班地來吧,我先回答妳先前的問題。」

  「如果說項鍊上的吸血鬼魔力只是碰巧留在上面,那也不是不可能。可是在檢查過妳的身體以後,找到了否定這個可能性的證據。」他一邊翻閱手上的黑色筆記本一邊說。

  「檢查的結果發現,在妳本人的魔力之中混入了吸血鬼的魔力。」

  「然而在妳體內的吸血鬼魔力並非有限,而是持續被製造的,也就是說,既然存在於項鍊裡的不單單只是魔力,而是能夠產生魔力的東西,那就只能是吸血鬼的『精神』了。」

  「……我沒有聽懂呢,哈哈。」我傻笑著,不好意思地說。

  「簡單來說,項鍊裡住著吸血鬼的意識。」

  「原來如此!」

  「吸血鬼的意識由項鍊轉移至妳的體內,所以妳才能產生吸血鬼的魔力。問題在於,妳的身體內原先就存在妳自己的意識,如果有另一股意識強行進入,兩股意識將會互相對抗,結果就有可能導致宿主出現精神方面的問題。坦白說,失憶雖然不算是好的情況,可是相較之下也絕對算不上壞了。」

  「我還記得我好像做了個和什麼人打架的夢,說不定那就表示我和他的意識在互相對抗?」回想起來,當時根本是拼盡全力在阻止對方,雖然夢的記憶已經變得模糊,可是依然能夠清楚想起那絲毫不敢大意的心情。如果失敗,不曉得自己現在會是什麼樣子?一想到這裡,心裡就覺得可怕。

  「打架的夢……乍聽之下的確很像兩股意識在互相對抗,具體地說,我推測是在爭奪身體的掌控權。由於在研究『精神』的文獻當中,關於意識衝突的紀錄相當罕見,我希望妳能描述一遍夢的內容。因為是夢,難免會有記不起來的部分,只要盡量就可以了。順利的話也許能夠在後續的研究中發現有用的線索。」聽見我說出夢的事,他又眼睛一亮,拿起筆準備在小本子上作紀錄。

  我一五一十告訴托樂列思先生夢的內容。他作著紀錄,就連有些不甚清楚的敘述也一併記了下來,等到我說完以後,他還繼續在本子上寫著。

  我一邊等著他,一邊觀察他思考的模樣:他偶爾會突然停住動作,然後閉起眼睛,微微皺起眉頭努力地思考,接著睜開眼睛繼續寫著。閉上眼睛的時候,他偶爾會自言自語,還會做些除了皺眉以外的表情,看起來就像是他自己在和自己爭論些什麼,如此重複了幾次才終於放下筆,變回平常的樣子。

  我在對面看著他這副模樣覺得很有趣,幾乎忍不住要笑出來,嘴角抽了抽,幸好他的注意力全不在我身上,並沒有察覺。

  「這樣就可以了,我會繼續進行研究,希望新的資料能對調查有所幫助。說實話,查明失憶的原因不僅是治療妳的首要任務,本來也是取得事件線索的唯一途徑,但是剛才的談話內容已經給了我一些方向。」他將本子和筆收進口袋,站了起來。

  「接下來要做什麼呢,托樂列思先生?」

  「由於吸血鬼的靈魂,你的能力相較於以前可能會有一些變化,所以要到屋外去測試妳的力量……對了,叫我托樂列思就行了,這個樣子我比較習慣。」他露出笑容對著我說。

  「啊,好的。」

  托樂列思雖然不夠紳士,可是說話時還挺有禮貌,待人也和善。

  為了幫助我找回記憶,他似乎付出了許多心力找尋治療方法,對於我大部份的疑問,他也一一作出了回答。我想,目前可以認為他不是要害我的人。

  我跟著托樂列思走出房間,出於好奇,一離開房間我就忍不住東張西望。房間外是個狹小的樓梯間,房門與樓梯的連接處要想站得下兩個人都有些勉強。走上樓梯,折了一折後再往上走就能看到左手邊有另一扇門,那一定是一樓的入口,而剛才的地下室就在正下方。

  托樂列思領著我離開樓梯間,進入一樓,但是還沒踏進門,我已經先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

  「真是不好意思,雖然二樓才是我工作的地方,可是一樓也堆滿了研究用的資料和器具,走起路來不太方便,請小心腳步不要跌倒了。」

  正如他所說,無論是桌上、地上、還是椅子上都堆滿了各種東西。有各種形狀和大小的容器及帶著刻度或是指針的測量儀或站或倒地任意擺放著,新舊、厚度、大小相差甚遠的書籍雜亂無章地堆疊在一起,還有一大部分的書被打開著沒有闔上,除此之外還有非常大量的、散落各處的手寫資料,它們上面的筆跡行雲流水,優美至極,卻只是像被棄置一般丟得到處都是,不只是傢俱和地上,各書本之間及書本裡面夾雜著手抄紙,某些容器的下面或裡面也壓著或塞著手抄紙,房間的一個角落甚至還有由一大堆手抄紙堆成的小山丘。

  「這……你不是有助手嗎?要是工作很忙的話,不如請助手幫忙整理吧?」我踮起腳尖小心地踩著從雜物之間露出的小塊地板。

  「她有自己的研究工作要做,除此之外還得兼顧課業,實在沒必要再讓她做些不重要的瑣事。只要不影響工作,我通常是等到研究告一段落才會自己收拾。」他踮著腳泰然自若地說,看樣子已經很習慣這種環境。

  亂成這副模樣居然還不算是影響工作的程度嗎?別的不說,光是這樣子走路就好不方便呀!我偷偷在心裡嘀咕著。

  我們一邊踮著腳,一邊跨步走到門口,托樂列思打開了門。

  我抬起頭望向天空,離拂曉還有一段時間,天色其實已不如深夜那般地黑。午夜漆黑、死寂,白晝則是強而有活力的光明,而凌晨的夜色是結合兩者的特質後,調和他們過於強烈的印象才能形成。此時的夜空靜謐且溫柔,不免令人內心感到安寧。

  這間屋子位於樹林內,稍微移動望著夜空的視線,才發現天空被樹木給圈了起來。環顧四周,屋子並沒有緊鄰著樹林,在屋子與樹林間形成了一圈空地。

  「我把這裡當作自己其中一處秘密研究所已經好幾年了。這座森林有不少研究所需的野生植物,材料的取得比在城裡簡單許多,不過森林內也有野獸和魔物的存在,所以我在周圍設置了結界。」

  「但是為了進行測試,我已經把結界解除了。」

  ……等一下?這麼說來,剛剛我的注意力被房子裡的奇觀給吸引,一時忘了要問測試力量的事。他把我帶到沒有結界保護的屋外,照這種情況來看怎麼想都是為了要讓我和魔物戰鬥!

  「等、等一下!我才剛剛醒來,還是個失憶症患者,要我戰鬥未免也太沒有道理了!」我驚慌地看著他,同時強烈抗議他所謂的力量測試。

  「從身體檢查的數據以及剛才的問診來看,妳的身體狀況良好。另一方面,雖然靈魂裡的記憶會遺失,可是肉體的記憶不同,雖然妳不記得自己曾學習過體術,但是那些技能是不可能喪失的,只要機會來臨自然就會想起來。魔力的使用方法則相當於本能,同樣的,本能也是不會遺失的事物。放心吧,我在旁邊看著,絕對不會讓妳陷入危險。」他說完話就將一把長刀塞進我手裡,接著用力把我推了出去。

  什麼叫自然就會想起來!?我還來不及喊出口就被推出屋簷下的陰影,托樂列思用的力道之猛,使我往前踉蹌了好幾步才勉強穩住腳。在我現身月光下的瞬間,右前方的樹林就已經跳出了狼型的魔物向我撲來――

  「――!」

  「擋得好!」

  「……哇啊!」我下意識地將刀橫在面前,在千鈞一髮之際擋住了魔狼的雙爪。但是牠還不罷休,張開大嘴向我的臉咬了過來。我沒有料到牠還有進一步的攻擊,嚇得尖叫著把臉別到一邊。

  魔狼使勁壓在刀上,想要把我撲倒在地。我將一腳往後踩才能勉強穩住後傾的身體。雖然從刀上傳來的力道沒有減弱,但總算是能夠維持住防禦姿勢。

  「冷靜點,好好看著敵人,並且隨時確認自己的狀態!」

  「嗚……」事情發生得太快,害得我腦筋一片空白,心臟怦怦亂跳。雖然還未完全冷靜下來,雙手也在發抖,我還是努力試著理解自己的處境。

  看似僵持不下的局面,其實我正處於極度劣勢:光要撐住牠的爪子和利齒就幾乎得使出全力,在雙方的力量差距之下無論如何也經不起消耗,要是無法突破這個窘境,要不了多久我就會倒下……!

  如果騰出一隻腳踢牠肚子的話……不行啊!維持這種姿勢沒辦法有效地施力,就算能踢中牠也沒有什麼效果,還可能因此失去平衡……我努力地思考對策,無奈現在的我對於戰鬥一點概念也沒有,既然無法想出有用的對策,那我只能求救了!

  「托樂列思!我該怎麼辦哪!」因為情勢緊張,我幾乎是用最大的音量吼著。

  「就算什麼都想不起來也沒關係,只要憑藉直覺行動就行,受過訓練的身體會自動做出反應。」與焦頭爛額的我相反,托樂列思不慌不忙地給出指示。

  「可惡……」我嘀咕著,還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這個時候左方傳來了另一聲咆哮,突如其來的襲擊根本不給人繼續思考的機會,從餘光瞧見另一隻向我狂奔而來的魔狼時,我下意識地往後方閃躲,兩手緊抓著抵住魔狼的長刀,就這樣向後傾倒,前方拼了命想要壓倒我的魔狼順著這股力把我按倒在地,但是在牠撲下來之前,我伸出一隻腳抵在牠的肚子上使勁撐住牠,於是牠就被從左方竄出來的同伴撞得正著。憑著這股衝擊,兩匹狼滾到了離我有些距離的地方。

  「就是這樣。看吧,就算不依賴思考,妳下意識的判斷也是正確的,妳對於戰鬥的直覺並沒有因為失去戰鬥相關的記憶而隨著消失。直覺是存在於潛意識中的知識以及身體習慣的投射,甚至可以喚起早已刻印在肉體上的基礎,對於魔力也是一樣的道理。」

  「剛才說不定只是我運氣好!」我的神經依然緊繃著,不敢把注意力從魔狼身上移開。

  到底是不是運氣好,我自然不可能明白,只不過事實和托樂列思說的一樣,我的確是靠直覺躲過了攻擊,就好像是反射動作一樣,完全沒有經過考慮身體就動了起來。

  接下來……反正我什麼也不會,那就照他說的做。

  且不論數量上的劣勢,與魔狼比力氣無疑是我佔下風,那麼我就只能依賴遠距離的攻擊方式――魔彈。依照我們之間的距離與剛才的模式來看,魔狼要想攻擊我的話肯定會先不顧一切朝我直直地猛撲過來,而他們起步的瞬間就是還擊最好的時機!朝著前方射出足以同時命中兩匹狼的魔彈應該能夠奏效。

  剛才交手了兩回合,對於如何應對魔狼我心底已經有些想法。打定了主意後,我用兩手握住長刀,眼睛直盯從地上掙扎著爬起來的魔狼。似乎是因為受到傷害,牠們的面容看起來更加憤怒,四隻狼目怒瞪著我,牙關緊咬著連牙齦都露了出來,才站穩腳步就按捺不住向我狂奔過來。

  我在牠們邁出腳步之前就已把腳步站穩,注意力全集中在兩手與刀子上隨時準備反擊。等到牠們往前衝出時,我將緊握的刀打橫,奮力劈出。

  隨著刀刃揮動,一股細長的弦月型海藍色能量向前飛出。那股能量散發出微光以及不斷向周圍擴散的縹緲波長,飛行過程中還在後方拖出一小段光的軌跡。兩匹魔狼雖然意識到自己將遭受攻擊,卻已經來不及閃躲。魔彈在擊中兩匹猛衝的魔狼時迸散開來,能量爆開的模樣如水花一般。魔狼應聲倒地,抽搐幾下以後便不再有動靜。

  我看著兩匹魔狼倒下、停止掙扎以後才鬆了一口氣。

  (成功了!)

  我暗自想著,剛才的行動完全是孤注一擲,要是沒有順利發出魔彈、或者沒有命中目標,依照魔狼的速度我根本來不及重新擺出防禦姿勢,到時候就只能把命交給托樂列思了。

  到底是托樂列思的方法奏效,或只是我誤打誤撞地使用了魔力,哪一樣都好,我對於這個結果已經很滿意了。

  精神一放鬆下來,我立刻感到全身疲軟。正想往木屋移動的腳步一個踉蹌,還以為要跌倒時突然出現一雙手抓住了我的手臂。

  「辛苦您了,我馬上扶您到可以休息的地方。」是我沒有聽過的聲音。我抬起頭,攙扶著我的聲音主人是個綁著馬尾的女孩子。由於視線模糊,我看不太清楚她的容貌。

  「唔、唔嗯,謝謝……」我勉強出聲回應。

  距離走回木屋不過才短短幾步路,我卻越發覺得疲憊,不僅身體逐漸使不上力氣,強烈的暈眩感也隨之席捲而來。最後,我還沒回到屋內就失去了意識。

  --

  同日凌晨,稍晚。

  托樂列思已經回到二樓的研究室。研究室的桌上和地上隨意地疊著好幾落厚重的書本及筆記,桌子上還有使用中的器材和盛有不明液體的容器。這個房間雖然不能算整潔,但比起一樓要好得多了。

  他坐在桌子前讀著往常拿來作筆記的黑色小本子,另一手將本子的內容重新抄寫到用作正式紀錄的紙張上,就是在一樓散得到處都是的那種。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手上的工作,他專心致志的模樣有些嚴肅,雖不至於說拒人於千里之外,但不免令有意打斷他工作的人稍稍感到猶豫。

  這個時候,研究室外頭響起了敲門聲。不等房間內的人回應,那人就已推門進來。

  「老師,關於剛才的戰鬥,我有些事情想請教……」略為低沉的說話聲來自剛才的馬尾女孩,她是托樂列思的學生,凱特。

  「啊,那是我臨時起意的測試。多虧這個測試,現在可以確認心因性失憶與肌肉記憶之間的關係了。不過話說回來,她還依照自己的判斷選擇用魔彈來擊殺目標,能如此快速地重新掌握實戰概念就說明了她的失憶有可能並不如我預期的嚴重。這對我來說倒不全然是個好消息啊――除了這兩點以外我還有新的發現,現在不方便說得太詳細,總而言之實在是獲益良多。」托樂列思連頭也沒抬,即使在和別人說話,他還是把大半注意力放在工作上,忙著整理剛剛獲得的新資訊。不過從他打斷凱特說話以及滔滔不絕的行為可以看出他非常樂意討論這件事。

  「其實我想說的是……強迫一名病患戰鬥的做法未免太過分了……」

  凱特鼓足了勇氣才敢說出內心的想法,當她真的說出口時卻顯得有些吞吞吐吐。由於良心作祟,她覺得自己非提這件事不可,諷刺的是她心裡又認為自己沒有資格講出剛才的話,在這樣一來一往的矛盾心理之下也難怪說話顯得如此沒有把握。

  而這句話對托樂列思來說自然也是始料未及的荒謬。

  凱特有一個非達成不可的目標,為了這個目標,她作為學院生自願拜入托樂列思門下,而早在得知老師的私人研究或許能夠助她一臂之力時,她就明白、也決心踏入面前這條背棄正道的路,也是從那個時候起,她就失去指責別人的資格了。

  因此托樂列思不明白,為何凱特在這個時候還會說出同情瑟莉希亞的話?

  「我有些驚訝,妳該不會是旁聽過麥洛拉那個傢伙的課才能說出這種蠢話?有人會到了這個地步還讓自己受到那無謂的道德感的干擾嗎?搞清楚妳的立場。況且,妳也沒有多餘的心思擔心別人吧。」不過即使凱特說的話使他感到不滿,托樂列思也沒有動怒。他寧願對著失敗的實驗大發雷霆,也不想把力氣浪費在研究以外的地方,要是凱特真的過不了良心這一關,那麼把她趕走便是。

  當初凱特是做足了心理準備才下定決心的,但是她沒有料想到托樂列思會採取枉顧人命的手段:在看見托樂列思把瑟莉希亞推出去的那一幕時,凱特打從心底感到十分不安。儘管如此,托樂列思語帶諷刺地質疑,以及毫不留情指出她矛盾,要她看清自身立場的行為使得她底氣全失,再也說不出任何話。

  「我……」

  凱特語塞,低下了頭。自始至終,托樂列思都沒看過她一眼,現在他依然專注在手上的工作,不像是還有話要說的樣子。在陷入這股令人難受的沉默之後不久,凱特依舊無話可說,於是轉身想要離開房間。

  這時,托樂列思才又開口說話。

  「知識被建立在名為研究與實驗的基石之上。我們正在進行的研究也不例外地會成為基石,我們的所作所為對於知識的拓展與更新有莫大的重要性,既然作為知識的發掘者與建構者……」凱特回過頭看向托樂列思,正好看見他帶著睥睨與鄙夷的眼神盯著自己說道。

  「……那就別讓道德感這種曖昧不明的東西成為妳的絆腳石。」

  「……是的,老師。」她再度低下頭。

  凱特帶著黯然的神情出了研究室,本想就這樣回到自己的房間。不過,她站在門口望著樓梯處猶豫了一下子,終於還是決定到地下室再確認一次瑟莉希亞的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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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大陸曆67年,羅蘭家當家巴勒‧羅蘭被發現陳屍於羅蘭宅邸書房,死因他殺。與巴勒一起待在書房談話的羅蘭家長女則不知去向。屍體被發現的當日下午,長子羅勒‧羅蘭隨即接任當家。

  新大陸曆72年,托樂列思門下的凱特順利從學院畢業,此後她離開了卡爾索蘭,並不再與她的老師有所往來。

  新大陸曆XX年,往後的數十年,托樂列思與羅勒的合作關係變得更加密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