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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17138 字
更新於: 2019-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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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的早晨依舊帶著些微的寒氣逼人昏昏欲睡,使得我在新的一年開始三個月後就砸壞了兩個鬧鐘。七點五十八分,我一如往常地在被扣薪水前兩分鐘,打著懶洋洋的哈欠走進粉飾太平局的大廳,拖地的哥布林大嬸用斜眼由下往上瞪著我,兇狠地乾咳一聲,警告我最好別踩上剛拖過的磁磚。
  不知道是從哪捉來的蛇身雞頭生物蜷縮在角落飲水機旁的盆栽陰影下,我以前只在圖鑑上看過這種活像是基因突變的畸形動物,聽說牠在爬行過的地板上會留下劇毒的痕跡,從今天的漂白水味道特別重這點,我想那傳聞還真有這麼一回事。
  「嘿,費許。」戴著墨鏡,頭上長著兩隻分岔大角,有著血紅皮膚的惡魔叫住我。
  
  「你最好別正眼看牠。」
  「我猜猜看,人類跟牠對望會石化。」
  「不不不,這淘氣的小傢伙是蛇尾雞的寒帶亞種,牠生氣時會從眼睛射出光束。」
  「然後被擊中的人會石化?」
  「哈哈哈哈哈,你們人類真幽默。被牠的光束射中,會進入精神上的亢奮,做出一些狂野的事。你看過今早的報紙沒?本來飼養這小傢伙的狼人把牠用在壞勾當上,所以他闖進動物園,對一頭母狼發射了光──」
  「夠了。」我努力壓抑著把早餐吐出來的衝動。「不要繼續說下去。」
「噢,拜託,別又是那張臉,你們總是這麼大驚小怪?我之前在地獄見過……」
  丹尼又開始了,也難怪局裡的同事們會叫他「聒噪的丹尼」,我擺出友善的微笑(至少我這麼認為)後伸手摸了摸手錶,表現出自己其實忙到沒時間聽他分享生活經驗的焦急模樣,為了避免讓他覺得自己被冷落,我不忘踮起腳尖拍了拍他的肩膀,接過他手裡那捲看起來隨時會被地獄的烈火點燃的報紙。
  「斯邁爾特別指名你『處理』這案件,當然在那之前請先把記者會的稿子寫好,別把自己弄得太累了。」
  「那還真是多謝他的賞識。別把自己弄得太累是他說的,還是你?」
  「喔,我感到很抱歉,這句關心是我說的。」
  這話聽起來實在不像是會從惡魔嘴裡跑出來,但我知道丹尼很認真,畢竟他喜歡的樂團竟然是「寵物店男孩」,而不是AC/DC或是七級煉獄。
  「沒關係,謝謝。」
  我隨意地舉起手揮了揮,看來今天會很漫長。
  數百年前,在海裡的魚蝦還不會釣漁夫來撒薄鹽火烤,冬蟲夏草也還不會侵入人類腦神經的時代,人類所居住的地球與另一個次元的地球合併了。正確說,是另一方的地球「消滅」了,那之後來自兩個世界的居民便在同一顆球上吵個不停。
  聽起來其實就和原本人類對彼此做的事情差不多。
  為了調解人類與其他生物之間的衝突,異種族溝通調解局就此成立,當然我指的是高智能生物,松板牛跟放山雞依舊只能擔任在雙方的友好交流會上被端上桌的犧牲品。
  「我們」與「其他生物」所居住的兩個世界,在歷經數十年的談判與大小衝突後,總算達成了一些共識。我的工作就是負責維持這些共識,從文書上的造假到私下的違法暴力,只要不讓雙方撕破臉,任何事我們都必須赴湯蹈火。外界送了我們一個「粉飾太平局」的謔稱,倒也還挺貼切的。
  我看著報紙頭版上斗大的「狼人涉嫌非法走私並迷姦稀有保育動物」標題,有點宿醉的頭又痛了起來,該先打電話給記者,還是先找到狼人,逼牠磕頭認罪?太複雜的思考總是令我頭痛,於是我開始計畫該怎麼弄死牠,然後偽裝成畏罪自殺的模樣。
  我在辦公室彷彿剛被空襲過後的一片髒亂中找到自己的座位,撇除腦部已經被外宇宙生物寄生的強納森,還有被死靈術師控制的殭屍李猛,總共快五十人的第五部門內只有三個人類。除了這地方以外的其他部門都是清一色由人組成,所以有些傳聞,是關於第五部門其實是設立來拍考核照,與跟對外宣傳種族友好形象用的看板。
  「處理嗎……」
  我敲打著鍵盤構思記者會上切割立場用的演講稿,老實說這是我第一次寫記者會用的稿件。很明顯局長是想藉助我的人類身分,來表達對於動物園明星屁股被戳到流血的悲慟,並呼籲社會大眾不要掀起仇恨。
  說得真簡單,我腦海裡已經在想像舉著舉著來福槍的人類吆喝著要入山獵狼的景象。
  主張牠跟動物園裡那頭西伯利亞白狼只是偶遇?
  別開玩笑了,那跟外遇的知名廚師沒兩樣。
  開個聲淚俱下的記者會?
  別開玩笑了,那跟外遇的立法委員沒兩樣。
  在粉絲專頁上宣布放棄異種族保護資格,之後自己開分身帳號幫自己製造風向?
  別開玩笑了,那跟外遇的立法委員沒兩樣。
  不然在記者上主張肛交不是性交所以頂多算三分之一強姦好了?
  別開玩笑了,那跟外遇的米國總統沒兩樣。
  「果然還是弄死牠吧。」年輕女性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可是這樣,就跟野蠻的獨裁政府沒兩樣喔?」
  「早就已經是了吧。」
  「快點拿出來,渺小卑微的人類,今天的祭品呢?」
我打開裝著早餐的紙袋,從裏頭抽出兩包咖啡用的長條糖包,遞給正在用頭頂上犄角刺著我外套的同事。
  「多虧妳,我今天也只能喝無糖的咖啡。」
  「才兩包?這樣子我的生命只能持續到午餐前耶。」
  「妳又不是蜉蝣,蜉蝣是不用上班的,608。」
  「哼哼,茫茫世間,有誰不是蜉蝣呢?」
  「麻煩把糖包拿去然後閉嘴,平均壽命五百四十年的龍族大姊。」
  「好過分……為什麼要否定我以為自己是蜉蝣的權利呢?像我這樣跟人類混血的壽命只有純種的一半,如夢如煙,枝上花開又十年──」
  「再給妳一包,閉嘴。」
  我從外套口袋抽出預先藏好的糖包,往好處想她至少沒連三明治也拿走。
  「早點交出來不就沒事了嗎?」
  608把糖包連著紙袋一起塞進嘴裡,擅自坐在我右手邊的座位上,拿起園藝小剪刀修整起桌上的盆栽,本來這地方屬於一隻喜歡園藝的螳螂怪,但是牠在結婚那晚被新娘吃掉了,那棵小樹成了牠留給我們唯一的紀念。
  「吃完就快點回去。」
  「我的工作已經做完了喔。」
  「隨便妳,別妨礙我。」
  那對礙眼的犄角隨著608的腦袋晃來晃去的,令人心生煩躁,我索性把頭轉向另一邊,繼續練習怎樣的文字可以讓發言人在記者會上看起來充滿愧疚,但是卻完全無辜於事外。
  「在練習粉飾太平打圓場?這樣不好喔。」
  「這是我的工作。」
  「喔。」
  「妳在『喔』甚麼。」
  「我在感嘆你文筆的匱乏。」
  「……」
  我忍住火氣,思考著要怎麼回話。
  「說中痛處了嗎?」
  「妳就是這樣才被降職的是吧。」
  我果然還是沒忍住脾氣。
  「才……才不是那樣的。」608難得地結巴起來。「總……總之先找出一點『不得已』的感覺如何?」
  「不得已?」
  「對呀,就像壞蛋都要有苦衷一樣。或是說,正因為有苦衷才會變成壞蛋啊。」
  「妳說得倒簡單。」
  「時常是這樣的吧,我們在顧慮社會敏感神經的同時,不自覺的就會加速蓋棺論定的速度。既然我們得負責一部分對事件的溝通跟解釋,那麼不如趁機瞭解一下為什麼狼人會這麼做吧?」
  「不就是性飢渴跑去上了一匹狼嗎?」
  「先把走私小嗶的事情放在一邊──」
  「等等。」我忍不住插了嘴。「誰是小嗶?」
  「啊,小嗶是那隻蛇尾雞啊,其實抓牠的時候我也在現場,畢竟龍對雞啊蛇啊之類的眼睛免疫。」
  我姑且正眼看了看608,她的眼睛看起來沒甚麼特別的,既沒有異色瞳也沒有奇怪的盧恩文字。
  「好吧,撇除走私的部分,妳想說甚麼?」
  「或許身為狼人,天生就是個錯誤。」
  「怎麼說?」
  「狼人是高度進化的狼,牠來自另一個原本沒人知道的世界,狼人跟你們習慣的狼不一樣了。就像狼被人類豢養,最後變成狗一樣,狗跟狼儘管看起來差不多,卻已經是兩種不同的東西。」
  「狗跟狼哪裡像了?」
  「是嗎,那大概是我的有色眼鏡吧哈哈哈。」608不知為何得意地摸著自己的額頭大笑著。「具有智慧的代價,就是必須被同樣具有智慧的群體綁定。沒有人能去責怪馬爾濟斯在別人家門口大小便,因為牠們只能被行為控制,而無法理解社會共識。」
  「所以為什麼我不能切割牠?」
  「我想一個狼人要去侵犯一匹狼,肯定有牠的苦衷在。就好像……呃……我沒有亂開車,是分隔島自己來撞我!我們可以透過分析這些案例而想出改善社會的方法。」
  「是是是。我看看……本局將針對現有的獸人居住環境,與生活品質進行嚴格的調查……」
  我知道這樣做很敷衍,反正等608一離開我就會把稿件改回原本不沾鍋的模樣。
  但不知為什麼,我直接按下了送出的按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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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記者會的反應普遍受到了年輕學生族群的支持,但我依舊被斯邁爾局長私下叫去臭罵了一頓。上級為了回應我對於異種族適應問題的滿腔熱血,特別指派出主持週末輔導講座的時間給我,至於亂出餿主意的608,又被向下調了一個階級。
  既然我這麼熱心,這追加的工作當然是沒有假日加班費的,老闆總是說報酬來自於員工完成工作以及造福社會的成就感,我個人倒是很難認同,就當作是自己亂出頭惹的禍吧。
  打從每個禮拜上六天班之後,時間的流動似乎變快了,轉眼就來到六月中,報名輔導的民眾裡多出不少即將畢業的學生,其實我對於生活的迷惘與渾渾噩噩並不比他們少,我只是知道怎麼假裝成一個標準的螺絲釘,還有把領帶紮得體面。
  「欸,好像快下雨了耶。」
  傍晚,在我滿腦子空白地走出調解局那擦得隨時都會讓人不小心撞上的玻璃大門時,608就站在車道旁等著我。其實我也不是很確定她在等我,但至少當我無視她的招呼走向停車場後,她立刻追了上來。我沒有跑開,我這輩子再怎麼努力都不可能跑贏她的龍族血統。
  「喂!」
  她還沒放棄。
  「我不叫『喂』。」
  「那個……我這裡正好多出一張電影票……」
  「妳搞砸我的假日,還想約我去看電影?」
  「呃,其實也不是那樣,我只是想折價賣給你,你可以自己去看。」
我突然有種把她微僵的笑臉推去撞旁邊汽車擋風玻璃的衝動,但我不敢,那台大紅色凱迪拉克XLR-V是撒旦送給丹尼的贓車。
  「妳知道我那之後被罵得多慘嗎?」
  「我想我知道。」
  就是有這種以為自己知道別人痛楚的傢伙,才會到處是自作主張造成的麻煩,省省吧,妳不懂我。我在內心吶喊著,想當然我沒有勇氣說出口好驅趕她。
  「是嗎,妳又知道了些甚麼?」
  「在問問題前你真的有好好自己想過一遍嗎怎麼每次都是等著別人的答案都已經在這裡多久了還這樣子你這樣真的很危險上頭給你的是一個學習的機會雖然你會覺得很累但是這些都是前面有人做過的經驗直接給你參考如果你進來這行時沒有抱持著我就是要把這行幹好的覺悟跟熱枕那我覺得你該離開或是再思考看看像我每天走進辦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想著我今天要怎麼把這工作做好這就是覺悟而你對自己的身分卻絲毫沒有認識也就直接導致你的一事無成環境是人造就的你不該抱怨環境這裡的人也都跟你一樣我們必須將心比心共體時艱度過這不景氣的時期甚麼你說我薪水不合理那你要往好處想你至少還賺得到錢啊等到你也到我這年紀就知道了看看這一代活得多麼養尊處優真正的苦你們沒吃過就來喊生活沒希望因為你們沒有覺悟也不耐操為什麼工作十二個小時就覺得可以下班呢明明一天有二十四個小時啊你要爭取更多就要付出更多我們也是這樣打拚來的你們的痛苦我都懂只要熬過去就會出頭天好了不多說了我要趕著準時下班。」608平靜地換了一口氣。「不外乎是這些對吧?」
  「……」
  「……」
  「妳是故意背起來表演給人看的嗎?」
  「也不算是只給人看啦……不過你是第一個。」
  「零分。」
  「嘿?就算是文學評論雜誌給輕小說的匿名評價都沒這麼低啊!」
  「那真是抱歉,妳遇到排斥妳的主流文化了。」我刻意拉開距離避免碰到她的肩膀。
  「更何況拿到這麼低分,事主不用稍微負責一下嗎?」
  「情緒化的給分是沒有參考價值的喔。」
  「妳也不想想究竟是誰害我情緒化。」
  我的臉色肯定臭得像是腐爛的深海魷魚怪一樣。不是剛撈上來那種,是撈上來後被相關單位踢皮球至少兩個禮拜後的程度。
  「好啦好啦,票不算錢可以吧?你真的是個凡事只想著要收回對等回報的人耶。」
  「大姐,這不是算不算錢的問題。而且送我票的話,就不叫做對等吧。」
  「其實你心裡正在把兩件事情混合起來,想把票價補償到我對你的損失上喔。」
  「我沒有這麼小氣。」
  「才怪,你這樣就跟花錢抽電子遊戲的轉蛋或是新年彩卷一樣。你們平常總在把錢丟水溝裡或是ㄅㄧㄤˋ的一聲當作煙火全部放掉,到了真的該花時卻雞雞歪歪。」
  「我玩遊戲沒在花錢的。」
  「哼哼,你是在把自己的吝嗇牛脾氣引以為傲嗎?免費才不是免費的,免費的代價是你省下社交跟正常睡眠付出的時間,不是因為你真的想節省,而是你害怕花錢後的失敗以及注重。就好像免費的景甜,跟花錢的景甜,比起來肯定是後面這個比較讓人不爽,所以你寧可當個睡眠不足的渾蛋,也不肯讓自己休息。」
  天哪,拜託誰來阻止她。
  「我今天沒興趣聽妳說教。」
  「那我不說了,反正你這種傢伙,只要覺得自己有佔到便宜就會妥協的。要跟我去看電影好嗎?」
  「我才不要。叫妳閉上嘴巴又不等於條件交換。」
  「叭叭!」
  「那是甚麼怪聲。」
  「我是自私自利警察,抓到了,你又在想著摸蛤仔兼洗褲囉。」
  「別再借題發揮了,而且妳的自私自利,到底是指我,還是說妳自己自私自利啊。」
  「我才沒有,我可是很懂得自我犧牲的,哼哼。」608得意地哼笑兩聲。「還是說你在畏懼我呢?」
  「我有甚麼好怕妳的?」
  除了不知道甚麼時候會從那副人類外表下長出來的爪子跟利牙,還有那一次噴火可以夷平兩條街的內燃器官,我實在不覺得608有甚麼好可怕的。喔好,我突然發現自己對她還是很有警戒心的。
  「你害怕自己當個斤斤計較的渾蛋被我發現,卻又不能阻止自己當個斤斤計較的渾蛋。」
  「那麼這位親愛的好同事,麻煩提出一個可以讓妳閉嘴的方法。」
  「呃,電影院裡不能嚷嚷跟使用手機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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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這麼被拐去了電影院。
  原本我還稍微擔心,608會不會是打算挑些類似《危險關係》或是《包法利夫人》等我一輩子都不可能想去看的催眠片,幸好最後她挑的是我擅長的靈異恐怖題材。
  老實說,看一個龍人被幽靈嚇到把爆米花撒一地還蠻新奇的。
  電影散場後,飽受驚嚇的608依舊全身發冷抖個不停,為了不要再讓她指責我斤斤計較的性格,我主動邀她到百貨公司頂樓的露天咖啡廳,買了杯熱咖啡塞給她。
  「為什麼明明沒膽子看恐怖片,還要自己嚇自己?」
  「為什麼是小杯的,好寒酸。」
  608滿臉失望地看著我,她皺起眉頭的樣子有些可愛,可愛到我想從正面打扁她的鼻子。
  「我再去買一杯給妳總行了吧。」
  「其實也不是這麼嚴重的事情。」608看起來完全沒有喝咖啡的打算,而是像孵蛋的企鵝一樣用趴在桌上的臉頰跟跟雙手緊密地貼住杯子。「只是挑釁你很好玩而已。」
  「就為了好玩,所以搞得我累到像條狗嗎?」
  「如果有些人累得像條狗,可以換來更好玩的生活,那有甚麼不好的?」有時候我不由自主地會去敬佩608那裝滿怪異想法的腦袋,她究竟怎麼混到今天的?還是說因為是異世界的生物所以不適用達爾文的理論?
  「我不想負責當那條狗。」我搖頭。「至少我感覺不到任何的好處。」
  「很少有人會願意當狗的,可是大家都想要享受有人當狗後的成果。我說的當然是指人這種生物。」608側著頭,一邊打量著正在冰淇淋櫃前哄騙孩子的家長,一邊把隨身攜帶的糖包接連著倒進咖啡裡,讓杯裡像糨糊般黏稠。「謝謝。」
  「為什麼要感謝我?」
  「沒辦法,我自己一個人不敢看恐怖片嘛。」
  「不敢看就不要看。」
  「恐怖片這種東西啊,就是因為會被嚇到才更有樂趣。人類的文明創造出具有高度複雜性的娛樂,這是在我原本的世界沒有的。你們的娛樂,不像水獺玩石頭或是小狗聞屁股這麼簡單,感受一年比一年新穎的科技,也是種修補生命馬齒徒長感嘆的方式呢。」
  「妳到底幾歲了……」
  「我看過1932年版的《千歲怪人》喔。」
  「所以妳的意思是妳也是個千歲啊痛痛痛痛不要把角刺過來!」
記得在網路上看過鬥牛士被公牛衝撞的影片,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我會對著畫面發笑實在是件很缺德的事情,608這猛然一撞差點就把我的內臟頂了出來。
  「能這樣看恐怖片大概也沒幾年了吧。」
  「甚麼意思?」
  不知怎地,我突然開始把她的苦笑跟各種醫學無法根治的怪病,或是龍族的古老詛咒牽扯在一起,畢竟會做出這種發言,大多是意識到自己餘命無幾才會有的感嘆。
  「你剛剛在想著我是不是快死了對吧?」
  「沒有。」
  「別裝啦,你連年齡都問過,還忌諱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嗎?」
不管怎麼想,死期都不能被歸類在雞毛蒜皮的那類,
  「所以妳要死了嗎?」
  「當然不是,我的意思是再過幾年,搞不好就沒有好玩的電影可以看囉。」
  「為什麼,技術不是會越來越進步嗎?」
  「可是題材越來越『正確』啦。」608突然做出一個咋舌的表情。「現在甚麼話都不可以亂說。想想要是拍出一部關於幽靈的恐怖片,被幽靈們控訴汙衊形象怎麼辦?」
  「那就不要拍吧。」
  「重點應該在於故事本身怎麼發展,而不是把所有元素都預設在它本質是A還是B的範疇,沒道理龍族都是最勇猛的戰士或是邪惡的猛獸,我就認識幾個因為不會吐火而被笑是胖蛇的朋友,早我幾十年就結婚去了。這也是我們工作的一部分,要讓大家有溝通的機會,首先要讓大家知道,溝通不是把話都藏起來,裝得四海昇平就可以解決。否則等次元門的移民令放鬆,到時候我們會有更多不能涉及的題材。能講能說才會有討論的餘地,禁止聲音這個動作本身就很奇怪,更何況即使大家都喊著多元尊重來避免去觸及某些議題,我還是老是被人指指點點,而那邊在香腸攤前找錢包的半獸人依舊會被當作是個強姦犯啊。」
  608指著香腸攤前的半獸人,果不其然,他找錢包的樣子因為太像掏出老二的前置動作,招來了兩個手持魔法電擊棒的警察。
  魔法電擊棒其實不含有魔法的成分,這點我清楚,純粹是為了讓名字聽起來沒麼危險才加上的點綴。
  「妳就是因為抱持這樣的不滿,才加入粉飾太平局的嗎?」
  「希望總有一天,這個很逼真的戲稱可以被人遺忘。」608一口氣喝完咖啡,嘆了口熱氣。「可惜那跟阻止中國大陸的景姓女演員入侵大螢幕一樣,你明知道這不該發生,但她就是不肯放過你。」
  「妳可以不要看,這世界上不是只有米國人會拍電影。」
「喔齁齁,你稍微懂得生命的意義了。這我當然知道,所以在她剝奪走我所有的視覺享受之前,多陪我看幾次電影吧。」
  「恕我難奉陪。」
  「欸欸欸欸你就這麼乾脆地拒絕我了嗎?」
  「是吧。」
  「好~厲害~」608不可置信地咧嘴笑著。
  「你是擅長謝絕推銷的朋友嗎?我都已經搭訕地這麼明目張膽了耶。」
  「如果我因為女性主動搭訕就答應,那種刻板印象的發展也不是妳喜歡的吧。」
  「啊,這倒是說對了,不過我還是希望,能有更多跟你在一起的機會。」
  「省省吧,人跟半龍很難督在一起的。」
  「我又不是說性行為!而且……」608的臉紅得跟不遠處那個被誤認成猥褻犯的半獸人被電得皮開肉綻的屁股一樣。「你沒讀過《太空肛屁迅猛龍》嗎?」
  「怎麼可能讀過。」
  「那真可惜,你該去看看的,那本書可是個天大的鬧劇。當然啦,也是個浪漫的太空科幻冒險故事。」
  「我的人生已經是了。」
  「浪漫的太空科幻冒險故事?你坐在辦公桌上的屁股就這麼有自信嗎?」她揉扁喝完的紙杯。「別太自作多情囉,你的人生還是很安全舒適的。」
當時我完全無法理解608究竟想表達些甚麼。
  直到冰冷的槍桿抵在我的屁股上頭,有個激進的人類種族主義分子嚷嚷著要一槍轟掉我的肛門時,我才真正知道。
  原來活在辦公室裡其實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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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仇恨是怎麼形成的?
  記得很久以前,在昏昏欲睡的大學教室裡,一條三公尺長的鱷魚壓低身軀,講解著種族衝突的歷史。
  真的很抱歉,鱷魚老師,我把當時學的東西都還給你了。
  正確來說,我當時其實甚麼都沒有學到。因為在當時,這一切看似都與我無關,我需要做的,只有在口頭報告上表現得讓自己像是個熱衷於關懷他人的憂愁青年,分數自然會滑進我的口袋裡。
  我始終沒辦法理解,像我這樣的好學生為什麼只能從牠手上得到B-的分數,我做得不只跟其他人一樣,甚至我的口才更好,我的書面更加美觀。
鱷魚老師,這是為什麼?
  十月二十七日,秋天的氣息悄悄地,從我座位前沒關好的門縫溜進枯燥單調的辦公室內,涼爽的空氣被沉悶的嘆氣聲吞沒,只是眨眼間的事情。我雙眼盯著桌上成堆的文件,黑白的字裡行間夾雜著一片難得的彩色,那是凝固後血的深紅色。每當我心頭湧上「為什麼」的疑惑時,總會想起鱷魚老師那血盆大口催討報告時的凶惡眼神。
  春天時因為涉嫌走私蛇尾雞與傷害保育類動物生殖器官的狼人,經過半年的審問與調查後,相當不幸地在輿論壓力下畏罪自殺了。
  據說牠選擇終結自己的狼生前,受到不少「關切」。至於是真是假,不知情的人相信是真,至於知道的人,都會用猶疑的眼神表示,這純粹是子虛烏有的謠言罷了。
  人類對於異種族的憤怒情緒蔓延著,街上四處都可以看到散發著傳單,支持立法限制異種移民,與抗議著要重拾社會秩序的工讀生。國內政黨的候選人也端出牛肉,主張「讓人類再度安全」,獲得了不少支持。
  周遭的同事們神色流露著不安,我知道他們在擔心害怕些甚麼,轉角那隻戴著老花眼鏡的黑色山羊咀嚼著過期的文件,用身上十幾隻畸形的眼神打量著我,有點不屑地從鼻孔哼出一口氣。
  我一邊忍受著異樣的目光,一邊無視在吊燈上偷抽菸的不知名妖精把煙灰抖在我頭上。時間的流逝好像變慢了,辦公室內細碎的鍵盤敲打聲伴隨著陰暗烏雲間隱約的隆隆低鳴,氣氛僵硬地可怕。
  首先打破膠著的,是幾顆從窗外拋擲進來的尖銳石頭,即使玻璃洗得很乾淨,但並沒因此而提高牢固的程度,輕易地就被擊碎了。抗議的人群翻過圍牆,包圍了粉飾太平局,開始投擲所有他們能在周遭找到且重量不超過二十公斤的物體。從外頭連五子哭墓跟孝女白琴都請來唱衰的抗議與咒罵聲聽起來,他們似乎只希望這個機構快點倒一倒。
  「是……恐怖攻擊!」
  一株會講話的曼德拉草嚇得從窗邊的花盆裡跳了出來,灑得滿地泥巴,它扯開喉嚨大喊,直接震暈了靠在牆面上歇息的天蛾人,順便讓其餘完好的窗戶連帶飲水機茶几旁裝著迷你水怪的觀賞魚缸炸裂開來。
  正因為是在這種時候,才更需要異種族溝通調解局,起先我是這麼想的。
我看見逃竄的同事們的眼神,我這才發現,其實這地方沒有幾個傢伙,是真的為了造福社會才來報考的。
  因為薪水還不錯,就這樣而已。
  「別浪費力氣跟問題族群溝通了,叫它們滾!」
  「滾回你們他媽的台北!」
  「異種族生物只要存在於電影跟Dlsite就很充足了!」
  「現在開始是人類元年!」
  「我們的土地不是給犯罪者孳生的溫床!」
  我關不上窗戶,窗戶被打破了,傾倒進來的憤怒淹沒我的思緒。
  後來想想,那時我看起來肯定相當地可笑,愣在破掉的窗邊等著用臉接飛來的雞蛋跟爛蔬果。我想那應該不是贖罪心態作祟,單純是自以為安全許久的圍欄被打破了,被豢養其中的動物卻連逃竄都不知為何物吧。
  「喂,費許,你在傻甚麼勁啊!」
  丹尼在後頭喊著我,然而卻被窗外扔進來的驅魔用十字架跟銀製飾品止住了腳步。
  就在這時,有個憤怒的阿伯拎起一塊堅硬的磚頭,以寶刀未老的剽悍氣勢朝我的頭顱砸了過來。
  記得我在無聊轉電視頻道的時候看到,猴子會刻意挑選堅硬的石頭來砸開椰子等外殼厚重的果實外層。就在猴子阿伯差點砸碎我的椰子時,一道火紅色的直線切開了空氣,攪起一陣炙熱的亂流。石頭瞬間粉碎成細小的沙塵,鑽進我木然的雙眼。
  緩緩朝著抗議人群走去的608沒有爬蟲類的瞳孔,或是頭髮變成紅色捲起火焰,她甚至沒有唸出咒文或是咆嘯出聲。
  「抱歉,但是。」608擠出一個相當勉強的笑容。「我們可以先停止彼此傷害嗎?」
  甫發出高熱的手掌還透著餘溫,風壓跟火花燒扯掉她辦公襯衫的一隻袖子,她漠然地望著抗議的群眾。
  「妳是說停止爭取我們的權利,開始互相傷害是吧!」頭上綁著「我只跟人類交配」的學生跳出人群,憤怒地瞪著608。「妳這是文字遊戲,妳想要Stop to each other,我不會上當的。」
  「不,其實那個啊……我的意思是Let』s stop hurting each other吧。」608用很糟糕的英語口音唱起歌來。「Some things in life are bad.They can really makeyou mad, Other things just make you swear and curse.When you're chewing onlife's gristle, don't grumble, give awhistle!And this'll help things turn out for the best~And……always look on the bright side of life~Always look on the light side of li──好痛,就算難聽也不用扔我石頭吧!」
  從人群的縫隙間又飛出一顆小石子,扎實地打在了608的臉上,如果不是為了保護我而護在前頭的話,她那張漂亮的臉蛋就不會流血了。
  「你這個吃裡扒外給人做奴才的奴才!妳不要拿英文來狡辯,妳這是用戲謔的態度來迴避問題。」
  「所以用激情跟暴力就可以解決問題嗎?」
608擦去臉上的鮮血,用手摀住被血滲透的眼睛。
  「所以不用激情跟暴力就可以解決問題嗎?」
憤怒的學生手指著608,彷彿要現場所有人一起公評似地。
  「用反問就可以解決問題嗎?繼續扔啊。」608狼狽地淺笑著。「只要解決我們的話,就可以解決問題是吧?」
  「不能,但我們可以開始解決問題!」
  綁著頭巾的學生拿起一罐啤酒倒在臉上,大聲地吆喝著,率領群眾一齊推擠湧上,想從破掉的落地窗闖進辦公室。608這次機警地閃開了喝乾的啤酒罐,用還睜著的左眼對我眨了兩下。

  //

  608拉著我逃離了人群,我把自己反鎖在廁所的儲物間裡,闖進來的民眾估計只是想要文件資料來舉發更多異種族的罪行吧,我想只要躲到鎮暴水車來,一切就安全了。
  我用手摀住臉,究竟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只有在這種時候,人才會意識到許多平常完全不屑一顧卻又難以忘懷的片刻,我突然想起鱷魚老師,突然想起真心以為我在造福社會的朋友與家人。
  「你在害怕嗎?」
  隔著一道牆板,傳來了608的聲音。她守在儲物間外,提防著任何想闖進廁所的激動民眾。
  「為什麼要害怕?」我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尖銳且不耐煩。「我做錯了甚麼?」
  「欸,讓我想想看喔,錯在你拒絕我的告白啦,或是疏忽關心我之類的?」
  「我沒答應過要跟妳交往。」
  「哼哼,我可沒有要跟你索取報酬喔。」
  「那妳就不該說出來。」
  「所以如果我不說,就沒事了嗎?」608嘆了聲氣。「錯在你是個替異種族工作的人。」
  「我不是,我只是在幫助彼此溝通……」
  「騙屁,你只是打卡上班而已。因為收入不錯,你本身也不排斥,所以才做了對吧?」
  「不能夾雜有其他的理由嗎?」
  「對你來說,可以。對外頭的那些人,就不行。因為你不是他們,他們不是你。所以在你眼裡,別人的苦衷都是屁;換作在別人觀點上,你的不得已也是屁。屁累積久了,是會爆發的。」
  「不過只是一隻狼──」
  608用蠻力撬開了門,瀏海下的左眼眶泛著濕熱的液體。
那是非常哀傷的眼神。
  「『不過只是』嗎……別再欺瞞自己了,仇恨是需要時間累積的。口號跟宣導海報是沒有用的,如果不能讓彼此願意去理解對方的話,最後我們就只是牆上的另一塊磚,循著固定的『正確規格』被製造,然後填在被計畫好的位置。為什麼會被叫做粉飾太平局呢?不就是因為做為合格磚頭的量產品們,不斷地在消除不符合規定的同胞嗎?還是說不符合規定,就不算是同類啦?」
  「我們就只是坐在辦公室裡的普通職員而已,那種事情──」
  「如果大家都這麼想,就不會有任何進展了!」608扇了我一個響亮的巴掌。「你看,這就是我從人類身上學到的東西!」
  「不要把這檔事歸類給種族。」
我摸摸發燙的臉頰,朝著608柔軟的肚子打了一拳。
  「嘿?現在你又肯分開檢視了?」608乾咳兩聲,用強勁的腕力把我壓倒在牆上。「你也是嗎?在用合格的價值觀打量我?」
如果有人想知道和一條半龍人打架是怎樣的滋味,我得坦承,很痛。
  「我只知道妳的自卑感很重!」
  「所以你沒想過我的自卑感從哪裡誕生嗎?」
  「我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沒時間關懷妳的自卑感!」
  「那麼為什麼你願意修改那份聲明稿,為什麼你願意花時間去嘗試把講座辦好,為什麼你願意聽我說話!」
  「因為妳很煩只好敷衍一下,因為我不能違背上級命令跟薪水,因為我想讓自己看起來是個『好』的同事,這樣的回答能夠滿足妳嗎?」
  「可以喔,我很……滿意。」
  608輕輕放下和我扭打在一塊的雙手,跌跌撞撞地走出去,癱坐在殘障用馬桶上,把門鎖了起來。
  ──我總算是沒枉費從小到大的教育,在此刻學以致用了。
  第一次察覺自己原來這麼噁心,我讓608難過了。
  是因為我不想讓人難過,還是說讓其他人難過,會顯示出一個人行為上的不尋常呢?
  我在害怕甚麼?是單純厭惡,還是恐懼自己被歸類在會被厭惡的典型之中?
  出頭的人是必須付出代價的,所以我從來不讓自己看起來引人注目。
和別人不同,代表自己是不及格,無法達標的異類,在組成和諧社會的螺絲釘裡頭,是不被需要的醜陋鐵刺。
  醜陋的鐵刺必須被拔掉,否則袋子會被刺穿的。
  然而……
  如果袋子裡的螺絲釘們已經生鏽了呢?
  「我從小就相信,社會像是個生產玩具的機器。」
  我喃喃自語,或是說我在說服自己這只是喃喃自語。
  「……」
  她沒有說話,只是深深地嘆息。
  「沒有誰會天生相信的。」我繼續說給自己聽。「我只是被『成功』的先例引導,往下一個『成功』走去。直到火燒到自己頭上,我才發現甚麼事情不對勁,然而習慣正確的我,卻早就沒辦法分辨出,哪裡才是可以讓我的生活更美好的方向。」
  「……嘖。」
  她不屑地吐氣。
  「我的意思是,我的正確,只是某個角度看過去的正確,就像三條圍成三角形的線,在Z軸上卻是三條完全無接點的線條。我們應該把彼此再度連起來,而不是否定掉Z軸的存在。」
  「……即使那不會再是原本方方正正的三角形?」
  「如果原本就沒有三……」
  砰──!
  廁所外頭的門在爆裂聲響後被撬開,幾乎在手上拿著槍的浪漫革命分子闖進室內的同時,608也隨著阻擋在我與黑鐵色的冰冷槍口之間。
  「這位先生,請不要打擾我們算數學。」
  「不要想打發我。」舉著槍的青年眼中燃燒著一股偉大的使命感。「我要一槍打死妳們這些垃圾。」
  在槍聲與608的喊叫交叉的瞬間,我推開她的身體,獨自朝著硝煙與火星飛散的光芒之中撲去。
  我終於在人生中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活著了。

  //

  解藥。
  當回過神來,我身在一個不曾到過的地方,呼吸著不曾感受的溼氣與煙灰味。早晨的霧還沒有散,像灘糊在臉上的稀爛泥水,這感覺真實地使人厭惡,厭惡地使人真實。
  和煦的陽光穿過林葉的縫隙照進我的眼裡,刺眼。
  「這是……哪裡?」
  我不自覺地踏出腳步,踩在發著新綠嫩芽的軟泥上,差點兒把腳給整隻陷了進去。我抽回泥濘的右腳,望著四周陌生的世界,白色、灰色,款式一致的墓碑佔據著整座樹林,密密麻麻地互相擠塞著,上頭刻著的全是戰死者的姓名,彷彿連死去之後都領不得一口尊嚴的空氣,非得跟無數與自己同樣流離命運的死者,一同被無情地掩埋進這誰也分不清彼此的地底。
  燒盡的金紙灰蓋在新摘的鮮花素果上,在成千上萬的石碑中,有條土地微微凹陷的歪斜小道,看那尚新的腳印,似是被人給踩踏出來的。帶暖意的風拂過山丘,撥響松柏青綠的葉浪,揚起滿山蒼茫的紙灰。
  穿越過白茫茫的香灰,往下坡的小徑漸漸變得寬廣,開始有了碎石鋪成的道路,我茫然地行進著,不記得時間究竟流逝了多少,在恍惚的幻覺中,麻木的情感與身體逐漸不再屬於自己。是循著冥冥之中的某種指引而行,抑或是漫無目的地跌入這廣闊亂世中的一角?我不知道,也許我真的累了。
  終於,寬廣的路來到盡頭,不知從哪飄來一陣灰色的大霧,遮蔽了來時的路。一群衣衫襤褸的婦人,群聚在廣場的四周,正鬼鬼祟祟地交頭接耳著。
  「請問這裡是──」
  「你甚麼都不知道還敢來嗎?只是想看熱鬧就快滾回家去!」
  即使伸出手想讓人群注意到自己,然而淒厲的斥責與那一雙又一雙冰冷的眼神使得我卻步了,我只好安靜下來,找個人群比較稀疏的地方鑽了進去,想看看到底是甚麼事情將要發生。
  廣場中央放著一座臨時搭製的木台,有個裸著上身的大漢解下隨身長包袱上的紅布,拿出一把亮晃晃的大刀打磨起來,沉重的精鋼刀身並不適合械鬥比武,貫注在刃上純粹的重量,只為了純粹的劈砍。
  木台上的匾額燙著「斬龍台」三個洋洋灑灑的金字,大刀上頭的「屠龍刀」已經隨著握把的磨損而有些模糊,遠遠看起來有些像是「者龍力」。
我在書上見過,這是很久以前的年代,要將人斬首示眾前的準備。
  羸弱的身影從廣場的另一側緩緩地步上,從那身影踏上廣場的那刻起,暴動人群的叫罵與詛咒聲便此起彼落地未曾停歇。
  「妳這狼心狗肺的劊子手!」
  「去妳祖宗十八代的全都下地獄去吧!」
  「把我的兒子和丈夫還給我,妳這無心腸的妖怪!」
  「這國家如果不是因為妳們的話,也不會落得今日這副光景!」
  尖銳的石片與腐爛的蔬果被無情地拋擲在那人的身軀上,打得那瘦弱的少女渾身是傷,原本便蹣跚的腳步,也被迫得在這四面八方的惡意中勉強地掙扎爬行。
  幾個穿著看似官服的男子衝上去安撫暴動的人群,其中有些嚐試護著那手腳縛著桎梏的罪人,然而遠遠地,我只聽見一聲輕描淡寫的──
  「沒關係的。」我看見了她在微笑。「沒關係的。」
  她示意那些因為維護刑場秩序而受傷的護衛離去,獨自承受惡毒的叫喊聲與投擲而來的憎恨爬上了處刑台,跪坐在那劊子手的面前,慢慢闔上雙眼。她哀傷的眼神,不禁讓我想起那條聒噪的龍。
  「說出妳最後的願望。」
  身為處刑人,在臨終一刻與死者之間這千篇一律的問答,今天卻有些不一樣了,他拿刀的手顫抖著。
  「沒有其他的。」少女低下頭,任由烏黑的長髮垂至胸前,露出一截白皙的頸子。「我倒下去後,別讓任何人靠近我。」
  「那不可能。」劊子手竟也會嘆氣。「這群人嗜血,遠超過妳這不是人的東西所能想像,連我都替妳感到不值錢。」
  「儘管如此,還是得去做的。總得有些人……或東西,願意去相信這殘酷的世界裏頭,有些值得被珍惜的事情。」
  「這不只是妳的錯。」
  「但是我有錯。」她的頭垂得更低。「如果你想幫我,就動刀吧,我不想牽連你。」
  「好,好。我成全妳。」
  手起刀落,刀柄上纏著的紅布被血染得更紅,那口鋒利的鬼頭刀精準地削斷了女人的頭顱,她至死都還掛著一絲淒涼的微笑。當分斷的頭顱與軀體雙雙無聲無息地倒落塵土,她原本人類的輪廓急遽地變形增大,從皮下露出尖銳的羽翼、鱗片與尖角爪牙。
  巨龍在地上的頭顱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快看,妖孽現出原形了!」
  「把她的身體留下,那是最名貴的藥方啊!」
  「我兒子的斷腿就全指望在她身上了!」
  「誰敢擋著我們拿藥,我們就殺誰!」
  徹底斷氣的剎那,外圍沸騰的群眾像是著魔般,吆喝著一擁而上,他們舉起懷裡揣著的小刀、木棍、鐵鍬向著那早已失去生息的軀體殺去。
那劊子手木然地朝向天空嘆氣,先是笑,再來是哭。
  「哈哈哈哈……妳看到了嗎,我早說這不可能了……」
那虎背熊腰的劊子手流下豆粒大的眼淚,順著那滿是刀疤與血漬的臉頰滑下,他仍笑著。
  「大狗熊,還不快乖乖讓開,把藥給我們!」
  「這國家就要得救了!」
  「有了這帖藥,我的小舜兒就要──」
  啪唰──!
  老婦人那欣喜若狂的表情飛上了天。
  她的頭顱是真的飛上了天。
  那雙瞪大的眼至死都不能理解方才一瞬間發生了些甚麼,只有刀上的血跡,森然地闡釋了這一切。
  「誰敢動她,我就殺誰。」大漢一腳踹開那老嫗殘缺的屍身,高喝著抄起那把沉重的鬼頭刀。「我不叫大狗熊,我叫李大武!他媽的老子天不怕地不怕,豈是任憑你們這些盲眼人呼來喚去!」
  「大狗熊你瘋了不成?」一個穿著得體的仕紳將手杖砸向李大武,輕抬起左手,壓低腰盤,擺出蓄勢待發的拳法架式。「你這擺明是在為虎作倀,今天你動手在先,別怪我們不留手!」
  「我沒有瘋!」李大武扯開嗓門大喊著,滿臉的青筋全暴露得一副將要噴張出來的模樣。「我只是不願意看你們冤枉好……」
  砰!砰!砰!砰!砰!
  一陣爆竹般連續轟鳴的聲響過後,李大武不說話了,不能說話。
鮮血正從他胸口的五個窟窿泉水般地湧出,李大武還站著,但他身上那義憤填膺的火光,已永遠地熄滅了。
  唯獨那雙瞪大的、冤屈的、金剛般怒視著人群的眼,至死都沒有闔上。
  「各位,我已為民除害!大家可以拿藥啦!」
手裡拎著長管火銃的英俊青年,高舉起他拿著獵刀的另一隻手,讓群眾的情緒更加沸騰。
  「好啊好啊!這五槍打得真好啊,我們的病有藥醫啦!」
  駝背的老人帶頭擁護起方才用火銃狙殺了李大武的青年英雄,像是湊往糖水的蟻群般湊上巨龍的身體。殺紅了眼的人群互相堆擠毆打,在一陣暴亂中粗魯地扒下一片一片透著鈍芒的綠鱗,用烤得蓬鬆柔軟,還冒著熱氣的饅頭去蘸染斷肢處流淌而出的血液。
  但這還不足以消解他們的恨意與憤怒,鈍了口的菜刀與刨刀都被祭了出來,肢解起那死去動物的屍體,搶奪、霸佔、撕裂著那早已失魂的血肉,在暴動中,有人被刺傷,有人被打歪了鼻樑,還有個瘦小的孩子巴著一片沾滿泥巴的指甲被打死在地上……
  「我只是不願意看你們冤枉好……人。」
  是好人,還是好龍?
  真的有著好跟壞這回事嗎?
  我冷冷地看著這一切,喃喃自語地說出李大武死前都來不及脫口的那個字。在混亂的人山人海相互推擠糾結纏繞杯葛而成的醜態中,那頭母龍的頭顱被群眾高高地舉起,廣場上此起彼落的尖叫聲與狂熱的歡呼在這刻開始淡去,我感覺到自己像是水中的氣泡被隔絕,從那片汪洋人世的海洋抽離而去,渾身沾滿鮮血的人群背影,連同著李大武與那條龍的屍體模糊成灰與白的波影。
  在波影中,有條像是浮木的物體朝我接近,我以溺水者對生存的渴望緊緊抓住了他。
  然後我從夢境中回到了現實,我抱著的木頭其實是丹尼的老二。
  「喔,費許,你醒了啊。」
  「為什麼你的老二會在這裡。」
  我忿忿地瞪著他。
  「我正在想是不是該把它放在你臉上,然後tag『最佳好友』後傳到社群網站Hellgayte上,這樣也許我的朋友們可以確定我在地上過得很好。」
  「隨便你。」
  環顧四週藍色的窗簾跟單調的白牆,以及床頭那台負責發出「逼逼」聲的儀器,很顯然這地方是醫院。
  「你不想知道後來怎麼了嗎?」
  「608在哪裡?」
  「警察衝進來,抓走了那些因為激情而失控的──」
  「我問的是,608在哪裡?」
  「嘿,先答應我,你不會跳出窗戶。」
  「我不會。」
「608死了,她為了保護你,被獵槍打碎了心臟。」
  「是……嗎……」
  我以為我可以替她感到憤怒或是悲傷,然而我的身體卻選擇癱倒在絕望與自責的愧疚中。
  「聽著,費許,在那種情況下,就算是一條龍也沒辦法保護住自己。」丹尼搖搖頭。「不可能放水的,大家都以為放水很簡單,但沒有任何動物可以在生命面臨危機時放水。她不是劍心,也不是桐人。」
  「不好笑,丹尼。」我走下病床,正好與開門走進來的護士對上眼。「我要走了。」
  「去哪?你要拋棄工作,回到人類社會避風頭了嗎?撒旦希望我回去地獄,人類的世界太危險了。」
  「惡魔也會害怕嗎?」
  「當然怕啊。在地獄,我們不會因為一句『怕』就擔上汙名。我們之所以壞,只是因為人類的共識認為我們壞。放輕鬆點,我頂多只能提醒你該放鬆。撒旦要我多幫助人類懈怠,這樣他們死後才會順利墮入地獄。」
  「然後?」
  「然後我們開派對,打些高爾夫球跟吃蛋糕。」丹尼朝著我揮揮手。「別死得太快,也別死得太慘,我希望有一天能正常看到你這小壞蛋。」
  「謝謝。」我有氣無力的答道。「你知道為什麼608會叫做608嗎?」
  「這我懂,人類總在關心的事物消失後才開始熱心。她沒告訴過你嗎?」
  「沒有。」
  「你沒問過她?她的母親死於六月八日,死於戰後清算,她生前是個偉大的戰士,死時則是冷血的殺人機器。你知道的,立場一直在變,直到有人跟不上而死去,就像大風吹。」
  「吹甚麼?」
  「吹不是主宰遊戲口號的人。」
  「我以前不知道這些。」
  「喔我的老天啊,我是說,呃,地下的老天。你跟她上了床,卻連她在想些甚麼都不知道?」
  「我沒有跟她上床。」
  「後悔嗎?」
  「……」
  「OKOK,你真是半點淘氣的神經都沒有。醫生說你接觸到她的血液,可能會持續一陣子產生幻覺或是記憶混雜的現象,所以要避免開車或操作重機械。」
  「我會避免的。」
  我甩上房門,朝著刺眼的外頭走去。
  風裡有冬天的味道,一片枯葉落在我的肩頭,紅得像是血般清晰。
  商店櫥窗裡的電視機,正播放著斯邁爾這老雜種哭訴做好事被冤枉的記者會重播,幾名涉嫌闖入公家機關並動用暴力的年輕罪犯已經被收押,等待正義的制裁與社會輿論的公審。粉飾太平局雖然遭受部分資料的損毀,但明日依舊照常上班。
  很快就會結束吧。接著只要用不符合程序的速度解決這些有異議的人,社會就會再度和諧了。
  不,不是那樣的,還有一段路得走不是嗎?
  明確地能聽見腦海裡的另一個聲音了。
  我輕輕地觸碰被608打傷的地方,痛覺還在,即使遲早會消失,但我記得痛楚、記得608,也記得我不該進電影院看景甜的電影。
  「你真的是讓人放心不下的白癡耶,費許。」
  熟悉的聲音叫住在大街上茫然的我。我保持緩慢的速度轉過身去,右眼上罩著皮帶的608嘴裡咬著一包點滴,不知為啥得意洋洋地對著我笑。
  「那是甚麼?」
  「醫院不敢收我,只好自己掛囉。」
  「我是說眼帶。」
「喔,這個啊……宇宙的大海是我的大海,這樣的打扮很酷吧?反正少一隻眼睛,上班看文件的痛苦也會減少一半喔!」
  「丹尼那天殺的惡魔騙我。」
  「別這樣,他是惡魔耶,更何況那是我叫他別說出來的哈哈哈哈哈。剛剛的表情是甚麼啊,太好玩了吧,你那一臉要背負著我的人生活下去的悲慘模樣。」608的笑聲非常難聽。
  「那樣不行啦,如果順著激情跟一時的情懷去衝刺,一路以來做出的努力,不就都浪費了嗎?」
  「又要說教了是吧。」
  「這叫分享。」
  「我倒是不知道分享跟說教哪裡不一樣了。」
  「分享是把自己覺得好,或是可以一起擁有的東西散播出去,說教則是把我自以為的東西灌進你的腦裡。」
  「果然還是很吵啊……」
  「甚麼很吵,我這叫做健談。」608咧嘴露出爬蟲類的猙獰笑容。「剛剛才打算要背著我活下去,現在是不是反悔了啊?你就老實說嘛,你想念我幽默的談吐跟從容的生活態度,沒有我的人生太寂寞了,對吧!」
  「這種話,是給妳自己說的嗎?」
  「因為你不肯主動說出口嘛。」
  「為什麼我要主動說出口,我可沒有表示過對妳有意思。」
  「你看吧,現在我沒死,你又不背囉。別把別人的生命拿來裝飾自己的形象,這種習慣只會讓你感覺良好,然而卻沒甚麼實際上的卵用。」
  「那我該怎麼做?」
  「笨蛋,別用背的,也不要想著拖拉扛推打,那樣只是──」
  「只是少了並肩同行的樂趣對吧?」我打斷608,輕握住她滿是燒傷疤痕的手。
  「畢竟還有很長一段路得走呢。」
  「啊……」
  「很痛嗎?」
  「怎怎麼可能,你可千萬別放開喔,我只是有點好奇一件事情。」
  608把我的手握得很緊。
  「甚麼?」
  「你覺得我們都值得再一次機會嗎?」
  「當然。」我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補插了一句。「然而景甜的電影除外。」
  「我贊成。她演得真的超爛。」
  「對,超爛。」
  我突然懂得仇恨是怎麼產生的了。
  謝謝你,鱷魚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