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二:星燈

本章節 10192 字
更新於: 2019-07-07
  ──有時候,我會問自己,「過往」,真的能隨著時間狀態的改變而徹底卸去嗎?
  儘管微笑著,儘管隔著虛偽的皮,儘管再怎麼視若無睹。
  其實我清楚著,那樣的可能性並不值得期待。



  洗得一塵不染的混凝土人行道,從氣派的大門處筆直延展至凰炎集團辦公大樓的主塔前,整齊的米白色裝飾磚,沿著左右兩側車道與廣場正中央的鳳凰商標,排成圓環的形狀,儘管入夜,車道外圍常年栽植的紅花仍然盛開著,以凰炎集團的資金與技術,無論是櫻花或是風鈴木,要在任何季節盛開都並非難事。
  男人在兩百五十公尺高的塔上,俯瞰著紅花,俯瞰著黑夜,縮小的城市,將那些汙穢與不可告人的病痛遮掩住,但他明瞭,看不見不代表消失。
  「其實這一切都很簡單。每個人都想主宰些甚麼,從自己的生命,到別人的死活,最後。」他將杯中冰冷的琥珀色液體一飲而盡。「最後,獨自乾杯。」
  從凰炎集團本塔的觀景台,眺望出去的景色是如此模糊且渺小,他在高樓上獨自度過無以數計難以安眠的夜晚,但今晚不同。亮起藍白色燈光的管理局車輛,忙碌地穿梭在街路巷弄的角落間,他們終於意識到紙包不住火的道理,亡羊補牢地驅散並捕捉那些想啖食死屍的機械昆蟲,光想像管理局官員們焦頭爛額的苦惱神情,男人便情不自禁地起了生理反應。
  「你的目的,只有造成混亂而已嗎?那個叫做森羅的M.O.E.,已經來到塔下,正在與芙蘭交涉。」
  鐵鍊拉動的聲響,拖曳過乾淨得反光的黑色進口瓷磚,渾身被鎖鏈與機關鎖捆繞囚禁的少女,正透過灰色的瞳孔打量著她的宿主。
  「交射,是說性交跟射精嗎?」
  「輕敵會成為你的致命傷。」
  「我不會,因為我是這城市裡最強的人。快,弗羅伊亞,幫我打破安全玻璃。」
  「海爾娜的反應消失,這對轟龍而言並不是太困難的事情。」
  「沒關係,總會有下次機會,而且我拿到的好處夠多了。」
  「比起集團的整體利益,你只在乎自己的性慾。」
  「打破它,不要忤逆我!」
  男人無視少女的勸告,賭氣般地用下體輕碰著人力所無法突破的透明障礙。
  「那麼請小心強風。」
  被稱作弗羅伊亞的少女輕輕嘆氣,經過強化的玻璃牆在她的嘆息聲中迸裂,透明的碎屑往塔外飄揚,在人造月光下閃爍冷酷的光輝。等不及片刻的男人已經脫下褲子,將他的生殖器伸進兩百五十公尺高的夜空,從他的視線望出去,幾乎這城市的所有,都在他的鳥下。
  「啊啊啊……」他陶醉地痙攣著。「身為機械的妳,能懂得這種快感嗎?」
  「沒興趣。」
  弗羅伊亞別開視線,灌進塔內的風吹散了她美麗的灰色長髮。
  「哈啊……哈啊……暢飲我,品嘗我!」
  喜悅的亢奮衝動驅使著男人,他將酒杯盛裝的液體倒往赤裸的身軀,手掌包覆住燒灼感蔓延的下體,急遽地來回搓動,達到巔峰的快感瞬間淹沒思緒。
  他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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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凰炎給予我的組織印象。」森羅撐起隨身的紙傘。「就是忠於慾望。」
  號稱防盜率百分之百的警備機器犬,層層堆積成廢鐵的小山,在森羅的步伐前,這些兇猛的鬥犬卻連十五秒的短暫時間也無法拖延。白色的液體隔著一層紙,滴答落在她頭上。
  「哎呀呀,小妹妹妳很清楚呢,這就是大大大公司特有的經營哲學,在這時間冒犯地上門,伴手禮呢?」
  金髮赤眼雙馬尾,芙蘭的外表在M.O.E.中並不算是罕見的類別,由於進化受到天擇與人擇影響,金髮雙馬尾的個體數量遠要比其他顏色的雙馬尾要來得多。她以輕蔑的眼神,望著氣色像鬼魂般黯淡的森羅,當她是條路邊的癩痢狗,一身破廢,連逞凶的本事都不具備。
  「伴手禮的話。」森羅拋出另一隻手中沒綁緊的垃圾袋。「我在路上替妳準備了這個。」
  垃圾袋中滾出一顆巨大的蝙蝠頭,被切斷的傷口還淌著腐臭的血液,幾條慌亂的蛆蟲竄出,朝著芙蘭的身體蠕動。
  「這麼骯髒的禮物,我們可不收。」
  她嗤之以鼻,腐敗的頭顱隨即化為一團燃燒的火球。
  「牠很多話,讓我收集到不少聲音跟影像紀錄。」
  「憑前科累累的妳也想舉發我們?」
  「我對於人類的正義規則並不信任,此舉的目標在於提高與貴集團主事一談的機會。」森羅以無機質的語氣表達要求。「當然,妳沒有拒絕或敷衍的選擇。」
  「大家都剛剛好不在,就算妳想找人也只有芙蘭可以陪妳玩喔,小妹妹。」
  「是這樣嗎,那麼是誰會在這個時間,從貴集團的高樓上對外手淫呢?」
  她朝著芙蘭拋出弄髒的紙傘,白色的污漬還沒有乾。紙傘在空中發出劈啪的聲響,轉眼燃燒殆盡,拂過芙蘭金色的髮絲的,只剩下灰白的餘燼。
  「真──不愧是前第八軍團的副軍司兼現任喪家犬,看在火氣跟面子這麼大的份上,芙蘭也只好放行囉。」她歪起頭,也歪起嘴角。「不行不行不行,如果小妹妹妳這麼天真的以為,我們是這麼沒格調的企業,肯願意浪費寶貴的時間,和妳這樣過時的垃圾閒聊,甚至接受條件交換的話,那麼芙蘭很對不起呦,掰掰!」
  「解釋妳們利用海爾娜的理由。」
  「啊,是說那個蠢蠢的,又呆呆的醫官吧?芙蘭不知道耶,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三年前,東北方的舊墓地發生坍方,從此便被無限期封鎖。當時被掩埋的海爾娜,在對生存感到絕望的當刻接觸到械王,產生了變異。」
  「這麼了解,妳歷史系的?」
  「只是以手邊的訊息進行推論。估計管理局從那時開始,甚至更早以前,就通盤知曉06的埋藏地,但礙於06無法被破壞,所以消極地掩飾起秘密。」
  「那是捏造出來的故事吧?來自市外的妳,不管說甚麼也沒有人會相信的喔。」
  「確實以凰炎的集團立場出發,管理局一旦露出這麼大的馬腳,是不可能放過的。在假設成立的前提下,不揭穿的利益會大過揭穿的所得,也就是凰炎有信心能夠在械王的利用上,比陳腐保守的管理局取得更──」
  「連小小的蛛絲馬跡也沒有,都能想像成這樣。」芙蘭高聲打斷森羅。「這樣妨礙名譽很不好,芙蘭身為對外發言人,要好好提醒妳才行。」
  「證據。」森羅冷笑。「妳急於攻擊的躁進就是證據。」
  她抬起衣袖,凌亂的氣流驀然颳起,擾亂朝著腦門呼嘯飛來的銀灰色軌跡,十數發銃彈相繼墜地的清脆聲響,像是三角鐵的演奏,清晰傳進芙蘭的雙耳。當風聲淡去,青綠色的機械紋路在森羅的瞳孔中緩緩地運轉著,她像座常年不化的冰雕,以遠比肉眼所及的高大形象佇立在廣場的正中央。
  「明明只是個小妹妹,卻這麼難打發啊。」芙蘭難掩失望的神色。「看樣子,狙擊好像沒甚麼作用耶。根據長羅川市的法律規定,我們可是有任意擊殺闖入者的權力喔。」
  「急於滅口的行為,也在原本假設的範圍內。海爾娜的宿主,在六年前死於一場違反戰爭條約的轟炸中,在那之後她便沒有尋找新的共生對象,妳想會是甚麼原因呢?」
  「不就是因為笨笨的,又蠢蠢的嗎?」
  「假設正確。正因為她建構出的人格,近乎鄉願般愚蠢且絲毫不受理性控制,所以才釀成意外。作為與06的接觸媒介,沒有人比她的身分與特質更加適合。缺乏安全感,短淺無主見,並且擁有一定程度的前科,再加上她在生活方面高度仰賴凰炎集團,這樣的伎倆很簡單,趕著走投無路的她,逼迫出絕望,或抵抗的反應,連弄髒自己的手都不需要。」
  「真有趣,這些床邊故事是誰告訴妳的?」
  「從貴集團那事不關己,甚至幸災樂禍的反應推論,妳們的目標,是掀起種族間的仇恨與誤解,進而操作輿論,擊潰暗自包庇M.O.E.的管理局勢力沒錯吧?」
  「用問題回答問題,妳以為這樣的自大態度在別人家的地盤裡能管用嗎?」
  「不經由過程的協商或談判,其結果是有價值的嗎?」
  「芙蘭才不想跟小妹妹講這麼多廢話,現在夾著尾巴滾回去!不過啊,這裡可不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一放──炎柱』!」
  高聲一喝,廣場入口處機械犬的殘骸接二連三發出震耳欲聾的爆響,沖天的火柱竄進夜空,讓盛開的花景黯然失色。
  「接著把公共危險的罪名轉嫁到我的身上,一成不變的原始伎倆。」
  森羅面不改色地背對著突如其來的灼熱氣流,緩緩地將手指撫上微熱的髮飾。
  「妳既然知道這道理,又為什麼傻傻地來送死呢,果然過時的廢鐵不送去回收的話是不行的。」芙蘭稚嫩的左腕皮膚被伸展的三門金屬砲管扯開。「咆吼吧,『刻魯貝羅斯』!」
  芙蘭難掩臉上得意的笑容,嗜虐的本能在她體內撞擊著鋼鐵的牢籠,渴望著更多野性的釋放。冠上地獄的守門人之名,三門灼熱的炎砲發射時引爆氧氣,發出野獸般的嘶吼,高溫的藍白色火焰點亮黑夜,兇猛地朝向森羅瘦弱的軀體撲襲而去。
  「我對於無意義的爭鬥不感興趣。」森羅從容地抬起右膝。「『百機夜行──塗壁、鐮鼬、殺生石』。」
  足尖踏地的瞬間,體內的能量灌入地面,將三公尺寬的混凝土塊炸至空中,不偏不倚地阻擋住高熱的火舌。就在芙蘭震驚的短暫動搖間,快至不及眨眼的凌厲斬擊,已將半熔化的混凝土塊連同火焰切割開來,狂亂的陣風颳起,將高熱的石塊四處吹散。在大作的風聲中,森羅手裡細長的劍身,在月下反映著殺戮的影,行道樹與草皮遭到飛濺的火星波及,鮮豔的花瓣與嫩葉枝枒皆被烤得焦黃。
  「普通的M.O.E.竟然可以達到這樣的反應速度……」芙蘭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儘管不想承認,但真不愧是廢鐵集團的副頭頭。」
  「如果普通的定義,是指與大多數個體相同的構造,或特定領域的能力趨於平均水準,那麼妳太低估我。」森羅拂去袖口的土砂,華美的和服上就連半點燒灼的痕跡都沒有留下。「為甚麼選擇那些無價值的人類?」
  「好煩人的小妹妹,芙蘭只想要好好玩玩,只要對芙蘭有利,替誰做事有這麼重要嗎?就算其他礙眼的同類全都消失,被鄙視或是被壓榨,當成性玩具都無所謂。對耶,妳被人類玩弄過,差點都忘記惹,被人類騎在雙腳間的感覺舒服嗎?」
  「省略無意義的試探。」
  「好可憐喔,被捕捉來做為實驗的樣本,最後連同類都不肯接納妳,只好加入第八軍團,報復那些拋棄妳的族人。哈哈哈哈哈哈,很好奇凰炎為什麼會有妳的研究資料嗎?果然還是很在意那段汙點般的過去對吧?」
  「……」
  「被戳中痛痛的地方惹,外表冷漠,結果心理這麼脆弱啊,偉大大大的副軍司大大大大人。但儘管妳失去戰意,芙蘭還是不會留情的喔?」她取下腰間的配劍,精準地刺進動脈。「這是芙蘭身為火屬性的驕傲──兀爾坎諾斯!」
  精緻的象牙柄配劍,在接觸到紅色機械粒子時,像張被渲染的白紙,高亢且純粹的火焰環繞劍身熊熊燃燒。
  「火屬性?我對M.O.E.的理解並不存有這樣的認知架構。」
  「芙蘭能放出火焰,就是火屬性的象徵,芙蘭是最強的火屬性M.O.E.,跟妳這種連屬性都分不清楚的廢鐵不一樣!」
  「那種無意義的表徵,帶給妳任何實際生存的長處了嗎?」
  「妳明明也是受屬性限制的存在,為什麼要否定這樣的趨勢!」
  隨手一揮,猛烈的火線四濺,掀起的焚風加快芙蘭前驅的步伐,左足踏地,右腳凌空,火紅的劍身留下灼熱的軌跡,斜斬向森羅的胸口,大量的機械血液在劍尖劃過皮膚的瞬間,從斬擊的創口散逸,被高溫蒸發成灰色的毀壞粒子。
  然而這是她自己的血。
  「我說過,試探跟挑發是無意義的。」森羅脫去燃燒的左袖,冷冷地看著劍上沾染的血痕。「羞恥心跟頭銜並非是生存必須的物件,所以我優先選擇性命。」
  「哼,說得好像機械的生命就不是虛幻的東西一樣。如果妳真的一點點都不在意尊嚴,那為什麼還要為海爾娜找我們的麻煩?」
  芙蘭緊壓著胸前的傷口,跌跌撞撞地後退幾步,吐出灼熱的液體金屬,劍上的火焰並未因為傷勢而減退,反之燃燒得更加狂妄。
  「我不知道。」森羅淺笑著將星燈刺出。「或許我沒自己預設得這麼貫徹理性與邏輯計算也說不定。但如果繼續存留在世上,是為了獲得經由己身經驗釐清的目標,那麼犧牲掉其他的想像,是無可避免的途徑。」
  劍尖與劍鋒碰撞在單點之上,火光映入兩人的瞳孔,儘管對手的身形明確地投射在眼中,但森羅卻絲毫沒將芙蘭看在眼裡。
  「所以妳當個婊子也要苟活。這樣的妳跟那群戰爭機器,跟堆工具有甚麼兩樣!既然像個工具,海爾娜也好,那個笨胖子也好,被利用又有甚麼好埋怨的!」
  纏著火焰的長劍發出清脆的斷裂聲,解體為無數單獨活動的小節,芙蘭拋起變形的兵器,受意識操縱的鞭劍,宛如緊逼獵物的蟒蛇,不規則的跳躍,隨著每次與地面的撞擊,變得更加難以預測,團團包圍住森羅。
  「確實,我是工具。」森羅覆誦著,她想起某人,某個蠢得無可救藥的人。「『百機夜行──狂骨』。」
  她伸出左手抓向高速竄動的火蛇,猩紅的劍刃轉眼就將她的手掌割得皮開肉綻,隨著駭人的火光與摩擦聲,鞭劍鋸穿掌心至手肘的部位,逐漸逼近她的身體。
  「欸呦呦,結果還是不行嘛,想替夥伴報仇結果也就這點程度,喵哈哈哈笑死芙蘭了。」
  「仍有餘裕的話,妳就保持那笑容,直到被破壞殆盡為止。」
  森羅突然扭斷自己的左臂,捲進長鞭的異物減緩包圍網的轉動速度,就在交錯的弧形攻擊路徑現出空門的剎那,星燈冷冽的劍芒劃過芙蘭的左臂,俐落地將手肘以下的區域斬落。
  「嗚啊啊啊啊,手手,芙蘭的手手!」
  「不是妳的。」
  越過劍網的森羅單劍拄地,雙腳凌空躍起,狠狠地將腳尖踏向芙蘭細皮嫩肉的臉蛋。被削落的半截前臂在半空打轉,被森羅以左肘的缺口碰觸,像嫁接的果樹枝般取代她受損而捨去的左手,緩慢地修整成屬於她的長度與皮膚色澤。
  「不可能……從操縱風壓到強奪,妳究竟是為甚麼會擁有複數的械進化能力……」
  芙蘭遮掩著塌陷的鼻樑,邋遢地摔在地上,滾了幾圈。
  「妳只知道我被作為實驗體,卻不知道我接受過甚麼。」
  「副軍司的頭銜,看來不是妳用陪睡跟錢換來的……」
  「我沒有主動暴露械進化結構的必要。」
  「啊啊,可惜啊可惜,沒套到話。」芙蘭精神抖擻地站起身,用僅存的右手撥弄著馬尾。「明明妳也是很有利用價值的工具,這樣玩壞真是太可惜了。」
  「從戰鬥的數據得到的結果,妳也不是一般的M.O.E.,釋放出龐大的熱量後,竟然還能站起來。」
  「妳都這麼吝嗇惹,芙蘭才鼻~要告訴妳。」
  「我不需要妳透露,發問只是基於禮儀。」
  「哼!M.O.E.需要禮儀做甚麼?」
  她做了個幼稚的鬼臉,熔岩狀的暗紅色黏稠物從她被切斷的傷口垂流,凝固成新的手臂。
  「禮儀,是為了掩飾殘忍。」
  「芙蘭就讓妳看看甚麼是真正的殘忍!」
  大量的黏稠物質由內而外燒灼少女的表皮,吞沒她逐漸焦黑的外表,失去人類外觀的戰鬥機械,以半熔化的四肢著地,兩條金色的馬尾硬化成輝煌的金色長牙,摩擦著地面,激起野性的炎花。
  「獨立完成械轉換……仿劍齒虎的外觀,超出原先的預想。」
  就連森羅一貫冷靜的神色也難掩訝異。
  「很識貨嘛,不過現在懺悔也來不及了,竟然能讓我用上這野蠻的模樣。」
  「機能完整的『前期型』個體,就把妳那引以為傲的長牙作為對我衣袖的賠罪吧。」
  深紅的野獸沒有回應森羅的挑釁,奮力撲起的腳爪在空中凝固,沉重地拍在星燈看似脆弱的劍身之上,儘管激盪的震動使手腕麻木,森羅仍然沒有後退,金色尖牙向著她的肩膀啃咬,在驚險錯開的一刻,劍齒虎的喉中伸出三門懾人的砲管,蒼藍的火光呼嘯,至近的砲火直擊森羅柔軟無防護的身軀,受熱爆破的身體碎裂成無數的混凝土塊,擊打在劍齒虎強韌的鋼殼上。
  「可惡,竟然使用視覺干擾這種卑鄙的小伎倆……」
  「被小伎倆所傷的妳,似乎沒有鬆懈的立場,『百機夜行──蜃氣樓』。」
  瞄準要害的數道斬擊接連在劍齒虎身上的裝甲刻下深淺一致的劍痕,隨著劍齒虎逐漸恢復原有的知覺,模糊的黑色人影在月光下再度變得清晰,森羅的身上的衣物受到些損傷,變得破破爛爛地,有些狼狽,那雙青綠色的瞳孔隨著夜色越暗,淬鍊出更耀眼的光芒。
  「為什麼妳連海爾娜的械進化都能使用!」
  「有時間做無意義的發問,不如運用在計算與思考。」
  「有人說過妳很惹人厭嗎!」
  「時常。」
  「哼,躲貓貓就到此為止吧,『神械編演──德勒斯登完全殲域。』」
  提高發動機出力的痛楚,以臨界出力運轉的體內結構正一點一滴崩壞,使得長牙野獸的咆嘯更加淒厲,牠已經完全陷入好戰的本能之中,燒紅的粒子與水蒸氣從牠的眼角溢出。
  「寧可捨棄性命,也打算與我同歸於盡嗎……」
  芙蘭沒有說話,漫天的煙塵與火星已經是她的所有回答。儘管森羅立即將劍身投往劍齒虎,但深紅的氣流彈開了星燈,沸騰的滋滋聲響被發射的轟鳴遮掩過,裝甲底層無數的尖錐狀彈頭狂暴地以圓周狀散射出。無數細小的光點在煙幕之中劃向天際,肆無忌憚地分散落下。
  無差別的彈雨,無差別的屠殺。來自煉獄的火焰燒紅著,衝上長羅川市虛假的夜空,光是被爆破的旋流捲入,便會淪落至燒得屍骨無存的下場。
  彈頭接觸到高塔周遭的建築物,紛紛引燃,唯獨高塔依舊佇立在火海之中,接連的爆炸聲使得感覺淡去,直至五官麻痺。
  純白的世界,無聲,無息,就連風的流動都驀地停止。
  森羅凝視著手上的燙傷痕跡,星燈不知道去了哪裡,她赤裸地行走在白色的世界中,痛覺消逝之後,剝落的軀殼也就感受不到難受與掙扎的酸楚。
  「妳……在找我嗎?」
  矮小的女孩有著梳理整齊的黑色短髮,綠色的大眼有些膽怯怕生,一身惹人憐愛的淺色洋裝,上頭綴著精心縫製的蝴蝶結。
  「只是不小心忘在路上了。」
  「沒關係的,我可以一直等下去。」
  「這次不會的。」森羅緊抱住女孩。「其實我能夠理解這樣的情感,『星燈』。」
  白色的世界開始崩壞,火場的焚風一陣一陣燒去她的衣物,燬去她白皙的肌膚,女孩的身影消失,星燈緊握在森羅手中。
  「為什麼妳就是不肯倒下,為什麼!」劍齒虎絕望地哀嚎。「不過就是個工具,為什麼要掙扎,為什麼要抵抗!」
  「妳的『為什麼』詞彙使用頻率過高。即使只是工具,也各自代表著相左及衝突的個人甚至團體立場,縱使再怎麼說服自己身為機械的本質,這些虛假共識的外皮,卻早就披在我的身上。我的個人立場,就是我不希望再看見那些曾經教會我情感的人或M.O.E.,變得像我一樣可悲。」
  「多麼好笑的想法,結果第八軍團的副軍司不過也就是這樣幼稚又天真的娃娃,難怪會被輕易地清算批鬥啊!」
  「我並不需要妳的理解。」
  劍齒虎四肢離地,躍過燃燒的火牆,兩只金黃色的長牙在加熱後隨著張大的顎關節向前方伸展,捨身的一刺,與星燈的劍尖相抵,在僅僅如蜜蜂尾針大小的空間內,互不讓步的信念使得長牙與星燈的劍身產生裂痕,在雙雙破碎的同時,另一只駭人的利牙旋轉著,刺進森羅的胸口。
  「妳從一開始就不可能贏過我們的,因為妳是輸家,天生的輸家,一路輸的輸家。」
  「我不知道。」森羅垂下手。「也許妳說得對。」
  儘管M.O.E.被貫穿中樞發動機也不會導致被破壞,但數千度的高溫已經潛伏在劍齒虎高溫的臟器中,隨時會釋放而出,吞沒她羸弱的身軀。
  「是啊,結──」
  森羅伸出滿是瘡痍的左手,插進劍齒虎僵硬的喉嚨,牠體內膨大的熱能瞬間被奪去。
  「還記得嗎,這只左手是妳給我的啊,借我一用吧。」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牠發出嘔吐般的反應,張嘴咬斷森羅的左手。「不過是個玩具,到底為什麼要抵抗到這種地步!」
  「因為妳們給了我一個很好的藉口,一個為所欲為的藉口。」
  失去左臂,手中的劍也只剩下半截劍身,森羅不但絲毫沒有慌張的神色,甚至笑得更加冷豔。
  「那麼為此感到榮幸吧,我竟然會對妳用上身為火屬性M.O.E.最後的一手。『神械操演──雙牙』。」
  劍齒虎的鋼鐵外殼龜裂,扭曲的體態痛苦地掙扎,牠強忍劇痛高昂起頭,月光照在血紅的眼裡,一雙殺意,竟增加成了兩雙。往左右分開的碎裂外殼中跳躍出兩頭猩紅的野獸,渾身染著灼燒的火舌,金色的長牙刮過地面,疾馳的炎花
  照得連蒼白的月都黯然失色。
  「自毀細胞來超越一般發電功率的做法,妳的火屬性之說,充其量是自焚時的火光。」
  「不是的,我的火焰是替總帥照亮前方的燈火!」
  兩頭披覆烈焰的猛虎同時由左右兩側襲來,在爪牙觸及之前,無數指節大小的金屬彈隨著機關的運轉聲響,從張大的嘴中擊出。
  「這就是妳自詡為火屬性的堅持。」
  「我知道,自己沒辦法成為站在他身旁的那個人,所以至少……不要小看火屬性的腳色啊!」
  「我收回原先的低估,但是。」森羅高舉僅餘半截的劍身。「妳那可悲的燭火,比起天上的星燈,終究是倏忽即逝的。」
  混砸在飄飛餘燼之中的金屬粒子盡數抵禦住飛來的銃彈,每下鋼鐵的撞擊都開出一朵倏忽即逝的火花。空中的兩匹野獸尚未意識到身體的變化,星燈無數的金屬碎屑已鑽進因為灼燒而毫無防備的金屬組織。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啊啊啊啊啊!」
  「妳就貫徹那火屬性的無意義尊嚴倒下吧,哼哼哼哼……哈哈哈哈哈哈!」
  森羅冷峻的笑容轉為激昂的嘲笑,兩頭從紅燒得燦白的機械肉食獸,在空中接連爆散開來。吸得飽滿的紅色血漿化為粒子般散入空中,緩緩在星燈半截斷裂的劍身上凝聚完整,她看著那把劍,體內像是有著久違的甚麼東西,陶醉在這短暫的殺戮之中。
  「為什麼……不殺死我。」
  從劍齒虎的殘骸堆中爬出赤身裸體的金髮女孩,因為受到過量的損傷而明顯比原本的身高矮去一截,她喘著氣在地上爬行,眼淚不爭氣地滴落在自己親自夷平的焦土,她爬了兩公尺不到的距離,不動了。
  「到此為止,我不希望造成更多的破壞,除了你的牙齒以外。」
  星燈輕易地切斷芙蘭引以為傲的金色長髮,只要在數小時內保存起來,離開身體的機械細胞便不會瓦解。都市外圍的鋼鐵護罩,遲來地開始噴灑滅火用的藥劑,森羅淋在水柱與冷霧中,一步一步走向凰炎本塔,體內的能量已經消耗得所剩無幾,組成星燈的細胞與能量並無法回收至體內,她只能眼睜睜看著膨大的熱量在雨中緩緩消逝。
  「久違了,萬機的森羅。使用強奪來的細胞產生能量,然後灌回芙蘭早已達到極限的身體,以超載進行破壞,真是可怕的戰鬥方式。」
  「妳的推斷,還有哪些得到證明?」
  「老實說,第八軍團實在是個很棘手的敵人,我是很擔心玩火自焚的。」
  渾身纏繞著鎖鏈的少女,從塔樓寬敞的玻璃門後拖著沉重的鐵桎,走下面目全非的石製階梯,每往下一步,沉重的金屬塊也隨之敲擊著地面。
  「妳是……」
  「凰炎集團保有的十七機M.O.E.之一。」少女點頭行禮。「弗羅伊亞,請多指教,大家都叫我誠實的弗羅伊亞。」
  「我只與主事者進行談判。」
  「但我是最主要的共犯,妳最好放棄與敝集團溝通。」弗羅伊亞優雅且憂傷地微笑。「以妳現在的機體狀況,似乎無法破壞我。這不是挑釁,而是勸告,我不希望妳受傷,就像我不希望自己受傷般重要。」
  「讓管理局失勢之後,妳們有甚麼計畫?」
  「說出來還希望不要見笑。」弗羅伊亞深深鞠躬。「凰炎集團目前的方針,是利用M.O.E.發展軍事功用,所以在那之前,不先壟斷管理權是不行的。」
  「那只是過程行為,其後的政治目標呢?」
  「敝集團的總帥並沒想到甚麼長遠的目標,他只是繼承家族的遺產,妄想著主宰M.O.E.取悅自己罷了。讓海爾娜使用械王製造混亂,單純起於他一時的玩心,後續的處理,大多數是透過我來完成。」
  「製造恐慌,操作輿論,逼迫管理局,都是妳的主意。」
  「是,包括暗地逼迫海爾娜往窮途末路,以及設計迪特里希如何在正確的時間點襲擊轟龍。總帥只知道玩樂跟幻想,我則負責填補他的過程。」
  「『百機夜行──不知火』。」
  星燈上殘餘的熱量盡數釋放,正面衝擊弗羅伊亞的身體,受到沉重的鎖鏈束縛著,她除了站在原地承受住高溫的火舌,哪裡也不能去。當沸騰的水霧散去,一頭灰色的長髮散亂地蓋住她半毀的臉,依舊是那副無動於衷的淡然神色。
  「妳的械進化,每次使用都會損耗掉部分的身體細胞。別再使用百機夜行,在破壞我之前,那副用殘骸拼成的身體會先分解的。」
  「我知道。」
  星燈的劍身融化在雨中,森羅收回白色的護手,重新別起凌散的長髮。
  「可以的話,我希望能用VT病毒的消滅,與妳交換芙蘭的安全。儘管機械蠅有著快速量產的抗藥性,但我的手上有著能直接毀滅這整個物種的撲滅法。」
  「列出具體的解決方案。」
  「利用大天幕的環境調節,改變微量的空氣濃度與氣溫,讓牠們無法適應地表環境。」
  「凰炎並不具有大天幕的操作權限。」
  「這方面並不在我方便告知的範圍內。」
  「妳與我的信賴基礎,並不足以交換條件,況且這座城市如何,並不在我的關心範圍之內。」
  「啊……是我沒想清楚,真抱歉。」弗羅伊亞連忙賠罪。「但是再讓步下去我會被責備的,總帥雖然是個愚蠢的庸人,但也還沒笨到分不清楚容忍讓步與無條件虧損的差別。」
  「庸人總是擅長製造混亂,凰炎的真正目的究竟是甚麼?」
  「不就只是總帥的玩心驅使嗎?」
  「換個言詞的試探方向,玩心的目標在哪裡?」
  「征服世界,這樣的說法足夠解答妳的疑惑嗎?」
  弗羅伊亞的語氣聽起來不像是在開玩笑。
  「征服世界,以人類而言,是相當膨脹的慾望呢。」
  森羅露出扭曲的笑容。
  「可以的話,試著阻止我們吧。」
  「那不在我的立場之內。」她冷漠地轉身。「用行動來證實妳的誠實,如果再出現新病例,那會是一個我不得不把握的機會。」
  「在這點上,我們的立場實在很像。先製造混亂,然後合理的鎮壓混亂,一層一層向上推展,最後──」
  「不會有最後,因為我們原本就是無法在利益中習得懲罰的生物。」
  「好像是這麼回事。」
  黯淡的瞳孔逐漸轉成明亮的淺黃色,弗羅伊亞望著森羅的背影,孤獨地漸行漸遠。
  殘餘的火花緩慢滅去,雨仍下著,晚冬的冷風陣陣吹拂著斜長的雨絲,竟化成飄零的雪片紛飛。
  「夠了,真是夠了,弗羅伊亞,為什麼又忤逆我的命令,不是說好要替我抓住她嗎!竟然還主動釋出善意,妳他媽的到底在想些甚麼!」
  氣急敗壞的男人從弗羅伊亞的背後奔出,他仍然沒把褲子穿回去。
  「我只是衡量損失之後,做出最適合的應變,真抱──」
  「抱妳娘啊幹!道歉就露出胸部啊,嚐嚐這個,嚐嚐我的憤怒,嚐嚐我他媽的憤怒!」
  她尚未來得及彎腰,就被推倒在地。溫熱且騷臭的黃色液體澆在她臉上。
  弗羅伊亞看著那被過長包皮覆蓋的醜陋生殖器,沒有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