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5

本章節 4913 字
更新於: 2019-07-03
  
*狂花
  
  星期日一早,還沒睡醒的東銘就讓電話聲叫醒,接起時,是修竹略帶沉悶的嗓音:
  
  「前輩,今天可以陪我去個地方嗎?」
  
  自從去約會過一次後,修竹一直是處於精神亢奮的狀態,所以像這樣無精打採的聲音是自那之後第一次聽到的,東銘不免有點擔心:『不會我又哪裡出包了吧?還是他遇到什麼事?』
  
  總之,回答:「好,約哪兒見?」
  
  「我在你家門口了。」
  
  東銘幾乎是跳起來了。
  
  掛掉電話立刻往浴室去盥洗,用五分鐘儘量把自己打理乾淨、用五分鐘換上外出服,趕緊地拿好手機錢包鑰匙出門去,正如修竹講的,他已經等在門外了,一身黑色的西裝,手上捧著一束白百合,還有一袋紙錢、零食與水果。
  
  雖然看起來就是那麼回事了,東銘不免再出口確定一次:「……今天要去哪裡?」
  
  「掃墓。」以著幾分淒涼的笑,修竹這麼回答。
  
  
  
  「雖然我一個人來也可以,不過,還是想讓前輩一起來,順便讓他看看你。」
  
  搭過捷運和轉乘公車,最後到了山上,公墓的所在。
  
  因為墓地的關係而被整理到只見墓園墓牌與草皮的禿綠山頭,只有稀稀落落的幾個樹叢,在三月中的此時幾乎不見其他人影,看著幾分蕭索。
  
  跟著修竹的腳步,東銘一起踏上極長往上的石階,東張西望著,因為這片公墓,他是第一次來,沒有任何熟悉的人被葬在這兒。沈默些許時候,他才問:「你說的『他』是誰?」
  
  「是我國中時的好朋友。」
  
  回答後,繼續往上走,在快到頂的時候,東銘才見到了有如寺廟般八角紅瓦樓頂,隨著腳步升高,逐漸看清了那棟建築,外觀看起來像寺廟,莊嚴肅穆,門旁裝飾著龍鳳繪金板畫,在主建築外還有小廟祭拜土地公,與被打理得乾淨整齊的供桌、洗手台。
  
  是靈骨塔,放置逝者骨灰的地方。
  
  跟著修竹一起往靈骨塔內走,越過一重又一重佈被框框架架立起的架子,每一格裡,都是一個曾經有喜有悲的、活生生的人,如今只是一甕白灰與碎骨片,被親人安置在這裡,靜靜渡過每一分秒再與他們無關的光陰。
  
  最後修竹停在一重紅底繪金木櫃前,於第二行倒數第三格,打開櫃子門,便可見到被安置在櫃裡的白色骨灰罈,打磨得光潔的圓玉罐上,金筆刻寫著生時死辰,還鑲有枚黑白半身照,是名男性,約十幾歲的少年,小平頭的黑髮加上制服般的白襯衫,看起來像國中生,姓名為,林元招。
  
  東銘還沒問出口,修竹便說:「今天是他的祭日,過了這麼久,我是第一次來這裡看他。」
  
  將白花擺插進圓玉罐與櫃壁間小小的縫隙,在罐前小小的空間裡擺上巧克力棒、小餅乾等零食與一疊冥紙,佈置完後修竹直接跪在磨石子地板上,點燃一炷香,閉眼敬拜。
  
  東銘便也跪在修竹身旁,合掌跟著修竹一起拜。
  
  像是有很多事想向舊友訴說,修竹跪了快五分鐘,才拜了拜,將手中的香插到木櫃隔板前的小管鐵支架上,合掌一拜再起身。
  
  東銘跟著起身時,才注意到正站在櫃外通道的一名白衣女子,直視著這方,雙目盈滿淚光,她的手上同樣帶著白玫瑰與水果籃,顫抖著嘴唇,哽咽地開口:「穆修竹……你還敢來……如果不是你的緣故,小招他不會……你怎麼還有臉過來看他……」
  
  對著她,修竹低下頭:「我知道我的錯……」
  
  「閉嘴!我不想看見你!你滾!!!」
  
  在那近似歇斯底里的怒吼聲下,修竹只是垂著臉面,伸手牽過東銘的手腕,將他帶離那裡。即將步出大門之際,聽到裡面傳出摔東西的聲音,東銘也只能推測,剛剛修竹佈置的東西被那女子全扔出來了吧?
  
  他不知道該不該問,被修竹握緊的手腕相當疼,但也只能以快到近似跑步的速度勉強跟上修竹,深深感覺到自己現在就像被擰著跑的吊飾娃娃。
  
  一直到山下,修竹的步伐才變慢,發覺了:「前輩你還好嗎?」
  
  「好!呼……很好!」急喘著,東銘邊以大聲回應修竹的擔心,邊試著平撫自己的呼吸節奏,在修竹停下腳步後,一手撐著膝蓋面朝下喘個不停。
  
  鬆開手時,才發現前輩的手腕被勒得生紅,但東銘立刻抽回手,將袖子拉下像是不想被他見到那樣,只說:「……那現在呢?」
  
  修竹緊蹙著眉,看著眼前好不容易將呼吸調節過來的東銘,才問:「可以讓我抱你嗎?」
  
  「呃……嗯。」困惑,但東銘還是答應了。
  
  後輩打開雙臂,環過他的身體,將他緊緊擁入懷裡……
  
  「謝謝你,東銘前輩。」
  
  
  
  事情說起來,意外地簡單乾淨。
  
  國中時的他,是個壞胚子,而且是家裡很有錢的壞胚子。
  
  「看看你哥!你怎麼就不能像他一樣?家裡也不是沒錢栽培你!竟然這麼不爭氣!」
  
  父親的責備他沒聽在耳裡,甩門而去是常有的事情。
  
  反正哥哥好就哥哥繼承家業,不就是視他為家族敗類和人生汙點嗎?
  
  『既然你們看不起我,就看不起我吧!我會證明沒有你們我也能活出自己一片天的!!!』
  
  那時的他,只覺得身邊的朋友才瞭解他。一起喝酒笑鬧、一起夜遊玩耍、一起放縱人生、一起騎乘機車奔馳過大街小巷,就算弄得全鄉鎮的人都害怕他們,也無所謂,他不為這些人而活,他只想證明自己,他和自己的朋友不管什麼事都能辦得到。
  
  他們無所不能也無所畏懼,只要是看不過眼的事情,兄弟們一人一把木棍或鐵撬,鬧得連警察都不太敢管事,只在他們打完後出來收拾收拾現場假裝一下他們還有在做事。
  
  但他認為自己是正義使者,他動手只為替被傷害的人討回公道,他從來不覺得這些暴力是壞事,畢竟這世上,只憑法律是討不到公義的,多少惡行只因證據不足或被害人不敢聲張而被容忍、被無視?
  
  當然,現在回想起來,只覺得不過都是假象,自以為是的假象。
  
  其實心裡也很清楚之所以被容忍,只是因為父母在暗地裡給不少人送錢過,何況他們還未成年,只要沒鬧出人命,能用錢解決的都是小事。
  
  當時他的好朋友有很多,林元招只是其中因為同班而比較親近的一個,比較親近罷了……然後,林元招有個太妹女友,整天兩人黏乎乎地像兩塊牛皮糖那樣黏在一起,唱K時要跟、飆車時也要在,要樂一起樂要死一起死那樣,羨煞不少人。
  
  事情的起源,就是某一天,有個朋友--馮瑞德,在他們正圍在便利店外飲酒談笑時,提起了:「有個白目仔,搶了我的馬子。小蝶你們還記得嗎?」
  
  「小蝶?好像有點印象……就是你上次帶過來臉很臭的那個女生嘛?」「哎?你沒跟他講你混哪裡的嗎?」當時他們還不以為意。
  
  「我講了,但是他也是在混的!聽說是大嘴那一掛!你們知道紅雲那條街酒店都歸他管的吧?那個叫阿鬼的,強迫小蝶做他的七辣,還逼她去賣!」
  
  聽他說完,衝動的小伙子們就坐不住了,手上的啤酒瓶跟菸蒂紛紛擲扔在地洩憤:「幹!敢搶我們這邊的女人?!」「欺負查某算啥兄弟?!」「叫出來幹啦!!!」
  
  就這樣,一夥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子就這樣殺去別人的地盤,然後……
  
  帶了一把十八剁想去耍帥的林元招,就這樣被活活打死在當場。
  
  過去打架鬧事還沒鬧出過人命,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每天一起談笑玩樂的朋友,被打得渾身是血、頭部嚴重變形到完全認不出是他來……生命的逝去,才讓他幡然醒悟,他們幹了多麼蠢的事情。
  
  林家父母的慘痛哭嚎,元招女友揪著他痛打咒罵,都比不上最後得知的真相還來得震撼:
  
  「我才不是阿德的女朋友!是他強奸我!一直威脅恐嚇我還打我!說要是我不當他的女人要殺我的家人!說他兄弟很多我是逃不掉的!阿鬼他想保護我!才會把我帶到他地盤上去住!你們根本沒搞清楚狀況!!!」
  
  事後在警局,作為重要關係人出現的小蝶,說出了真相。而馮瑞德,卻表現出一副他才是受害者的模樣:
  
  「就算小蝶講的是真的又怎樣?!你們是我兄弟我出事你們不該幫我的嗎?!我真的很愛她啊!這個到處貼男人的賤婊子!反正事情到這個地步也不能怪我,因為叫你們出來打架的不是我,是穆修竹!他才是帶頭的人啊!!!」
  
  之後修竹也沒去林元招的靈前上過香,父母將他關在家裡不讓他見任何人,對外一切事項由他們去打點,沒多久就被送到國外去讀書了……
  
  像是眼不見為淨的那種感覺。
  
  那段時間,與其說是去國外唸書,不如說是,被世界所放逐,靈魂被封閉,精神在空耗,只有肉體不斷地長大罷了。
  
  被義氣相挺的兄弟利用、害死了要好的朋友,還成為那次事件的主要元兇……他不知道他還能怎麼面對這個世界?連對人,也開始充滿了防備,以笑臉掩起棘爪,以不在乎武裝起自己的內心,不再和人任意交心。
  
  如果能夠回到過去,他多想一拳打醒當時的自己,告訴他:『看起來強大不是真的強大,你只是吸引了一堆廢物來利用你!沒人真的為你著想過!沒有!他們只是拉著你一起下地獄而已!!!』
  
  一直到去年,也許送出國後的他一直都沒再惹過事,才被父母叫回國,試著在爺爺的公司任職,學習如何像一名正常人過生活。
  
  「你好,請問是來找人的嗎?」
  
  在他被父母指示先去向爺爺打聲招呼,而初到這間公司時,在辦公室外東張西望著,當時叫住他、以著一臉親切笑容向他搭話的人,正是傅東銘。
  
  「會客室在這邊,我帶你過去吧。」
  
  明明是業務部的人,不干他的事卻只像順手樣的為他帶了路,還為他倒了茶水。
  
  「請在這裡稍候,我還有自己的工作,就先離開了,再見。」
  
  精緻、秀氣的五官下,是讓人安心的親切笑容,那個時候,只覺得他看起來很好相處,在共事之後,才慢慢地發現他身上那不容侵犯的底氣、不留心不會查覺到的相處距離,和時不時就流露出的溫情。
  
  在封閉自己這麼多年後,第一次,有這麼一個人,他感到自己可以放心親近……
  
  雖然只是直覺,但,這個人,應該不會利用他了吧?
  
  像馮瑞德那樣。
  
  
  
  在山下的便利超商裡,修竹拿著兩杯店員現沖的咖啡過來,將其中一杯遞給已經坐在用餐座席上的東銘,不知道是不是被修竹抱得太久,到現在臉上還是紅通通的,為了接咖啡才抬起臉,否則一路上他一直沒抬起頭過。
  
  對著那樣可愛的前輩,修竹臉上不自覺地又是傻笑,只是前輩見了他的笑容,很快地垂下眸,迴開了視線。
  
  這一路上,東銘一直沒問他那名白衣女子是誰、為什麼要打他……之類,看起來他應該要很介意的事,這也是前輩體貼的地方。
  
  「剛剛打我的那個女人……是林元招還在世時,他的女朋友。」
  
  修竹坐在東銘的身旁,試著逼自己,去回顧那慘不忍睹、無法挽回的錯誤。但是,明明想繼續說下去的,話卻哽在喉頭,酸苦得難以發聲。
  
  沈默半晌,東銘低語:「不想說別勉強。以後,想來我都能陪你來,等哪天說得出口時,再說吧。」
  
  東銘自己也有不想面對的過往,而選擇了不去追問修竹的過去事。
  
  「謝謝前輩……可是我……」
  
  很想讓前輩知道。
  
  知道他曾有過多荒唐的過去,和多麼無法原諒的傻事。
  
  但,下一秒,立刻查覺了他不想告訴前輩的事:
  
  『希望你別利用我,』
  
  『雖然我不覺得現在我有什麼好被利用的,』
  
  『但是,還是很怕你……會像那些人一樣,盡情地利用我,然後狠狠地背叛我。』
  
  明明前輩不會做那種事的。
  
  壓抑著內心波瀾般的不安,強扯出個笑,修竹看向東銘:「待會兒到我家去,好不好?」
  
  東銘回視過來的眼睛圓睜著像有點驚訝,但在沈默三秒的思考後,也就回應了:「什麼都不做也沒關係的話,我就去。」
  
  「哎?真的什麼都不能做嗎?」修竹發出遺憾的乾笑聲。
  
  「嗯……」東銘思考起自己這樣是不是太殘忍?對一個正在交往的人來說……所以最後他還是退了一步:「尺度由我掌握,那樣我才答應。」
  
  修竹立刻點頭。
  
  「嗯……」低著頭,東銘盯著手上空了的咖啡紙杯,手指輕輕在杯麵上撫弄著,深思著。
  
  有時候東銘會有這樣的表現,看著穩重,像在沉思,卻又感覺得到他的不安,儘管他從不說出口。
  
  修竹雙手握上東銘正撫弄著咖啡杯的手,東銘回望向他時,吐了一句:「我喜歡你,前輩。」
  
  好不容易回復到平常冷靜的樣子,這一句話,又立刻弄得東銘臉頰泛紅、迴避了視線:「在外頭這種話別說了。」
  
  「我怕我想說的時候沒說,可能哪個時候,就再也說不出口了。」
  
  生命如此脆弱,有時,真的想留也留不住。
  
  『從那件事之後,前輩你,是我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執著。』
  
  「走吧。」像要轉移話題般地,東銘低聲說道。修竹回以一笑,陪著他起身:「嗯。」
  
  『是你給了我繼續活下去的理由,
  
  是你讓我想再一次相信,
  
  付出的真心不會白費這件事。』
  
  扔了空杯,離開商店時,修竹再度牽上東銘的手,三月的此時還有點寒,暖意,卻透過兩人的掌心漫進心裡。
  
  『只要你想要,我連命都可以給你……
  
  只要你能真心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