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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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6-27
今天是初冬的第一天,我從市集走出來,懷裡揣了一條軟蓬蓬的鵝絨被。
雨季過去之後,天氣舒朗了很多,此刻的空氣卻是透涼透涼的,走在廊道裡,呼氣的時候白霧都打回了臉上,撲騰著四溢開來,可能再過些時日就該下雪了吧,前些時候外面還有幾棵落楓,接下來陸續都應該掉空了。
我熟練藏書閣的貓過入口,暖陽從天花板的玻璃照進來,落在身上的感覺很舒服,稍微驅開屋內不太明顯的冷意,空氣裡還是一骨子的書頁味兒,和木造書櫃的味道揉合在一起,因為陽光的照拂,除卻了剩餘的濕氣,而一點一點向外蓬鬆的流動。
耳邊好像還迴盪著輕柔幽緩的琴音,時快又時緩,第一次進來時聽到的旋律幾乎和這個場景融為一體。
不過紀開現在沒有在彈琴,可能在忙別的吧。
我慢悠悠的來到門口,停步。
紀開沒有坐在琴椅上,也沒有懶散的趴在他凌亂的沙發床上,事實上他正端坐在上面看我忘了帶走的書,四處打理得很乾淨。
包袱收拾得很整齊,以前總是散落又沒處放的書堆、手記、小燈、紙筆,通通收起來了,還有一床薄毯也妥貼的折好捆在背包上面,就放在窗戶下邊的陰影裡。
我有一點愣住了,站在門口安靜的看他。
紀開從書裡抬頭,放下手裡的東西。
「我帶了冬天的被子。」
「我要走了。」
我們兩個幾乎是同時開口,可是自己被生生打斷的錯覺仍然讓心底感覺彷彿是被扎了一下。
我也放下了原本小心翼翼捧在懷裡的被子。
「尼洛。」他喚道,永遠平靜的眉眼一如既往的好看。
「嗯。」
「你願意送送我嗎?」紀開問道。
「好。」
千言萬語,至少我以為有很多想說的話,通通被一個字壓得喘不過氣,我還是說不出來。

中間怎麼走的我記不太清了,最後我不過是陪著紀開站在最靠近地面的城門口而已。
是的,城闕的設計從來都不是封閉或是鎖死的,只是沒有人,或者說我,敢離開這處破舊的駐點。
沒有來處的人,同時也是不會有去處的。好多好多的人躲在這裡,生老病死,一代一代的洗去和世界的連結。
「我是一個私人研究所派下來的觀察員,我們在......嘗試很多東西,希望有一天能重建正常的城市,可是阻力很大,不只是自然因素......具體我不能說清楚,不過我這段時間大概的工作是來這裡做環境調查的,現在我必須回去了。」紀開說道。
「你調查我嗎?」我問。
「沒有,尼洛,絕對沒有,認識你是意外,規劃裡進駐的上城本來應該是空無一人的。離開以後只有我自己會記得你。」
我沒有問他能不能帶我走,我沒有問這個自私甚至無理取鬧的問題,更沒問他能不能留下來。我一直隱約感受得到,紀開有一天一定會走,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而已。
「你必須要離開。」我唸出單薄無力的問句,連自己都很清楚分明是一句肯定句。
「沒有人期待分離,尼洛,但是相識的目的從來不是為了讓誰永遠留住誰。」紀開頎長的的身形烙在陽光裡,特別清晰,此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容置疑的刻在了我眼底,可能很久很久之後,都褪不去。
很早就知道的事,明明心情應該非常淡然的,就如同我以往一點一點親自送走的那些青蔥時日,過了就罷了,我還是忍不住脫口而出:「我從來都沒能真正找到歸屬的,對嗎?」
我的指尖有些發顫,很不舒服。
一個人流離失所,在這座分明狹隘不已的人間廢墟,恐懼於沉默的每一天,不經意巧遇悄然灑入的一點光線,卻不想還是一閃而逝。
我不想桎梏於自己的孤獨,卻註定一輩子畫地為牢。
一輩子一個人。
「不。」紀開走近了一步,垂下的視線落在我臉上。
「看著我,尼落。」
我抬眼看他。
紀開靜了一會兒,才又輕輕哼了一段旋律,他深色的眼睛特別的沉靜,零碎的瀏海有些遮著了,目光卻仍是絲毫不減的專注,好像吸引了萬千顏色。
腦海裡浮現那天紀開很有耐心的一個音一個調教我彈琴的畫面,帶著熨燙眼角的餘溫。一聲輕笑若有似無的滑過耳邊。
「歸屬不是人身在哪裡,不是你在哪裡,也不是我在哪裡;尼洛,歸屬是你的心在哪裡,有沒有認真的安於某個溫暖的地方,不再流離。」
紀開用指尖點了點我的眉心。
他清亮的黑眸直直的看著我的,裡面彷彿倒映了一整個星空那樣的光采和精華。
其實人的五官裡面,東西埋得最多的,是眼睛,紀開說過。
「你會記得我嗎,尼洛?」紀開雙唇微啟,看著我問道。
「我會記得你,紀開。」我說道,眼眶發熱。
「那我也會好好的記得你,尼洛,一直為你留著歸屬的地方。」紀開瞇眼,笑意蔓延。
「所以別再哭了,好嗎?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也是一樣。」
我眨了眨眼,溫熱的液體仍然不緊不慢的沾濕我的睫毛,視線有點兒發虛,像是下著漂泊大雨的天氣裡,從窗口看出去就長那樣。
我突然特別想別開視線,可是卻又完全不想。
「可是紀開,自己一個人很寂寞啊,很寂寞的,下著大雨的時候,空無一人的時候,晚上的時候,你不在某個我能到達的地方等我的時候。」
我說著說著,沒忍住頓了一下,從指尖,腳底攀延而上的那種微冷、輕顫,真的很不舒服:「你不回來的話,很難過的。」
嗓子底的酸苦,也嗆得人很不舒服。
紀開沒有直接接話,抿起薄唇,伸手輕輕捋過我的頭髮:「如果我說......或許能回來帶你一起走呢?有一天,當沒有任何人需要龜縮在陰影裡的那天。我回來,帶你離開。」他說著說著聲音低柔了下來,如若漸緩的琴韻尾音,兀自飄落。
我的嗓音噎了一下:「你有辦法嗎?」
紀開的手指停住,淺淺的勾著我的髮梢,陽光剪出了他纖細的側顏,從髮際到睫毛,鼻樑至唇角。
「我不知道,但是那是我必須相信的目標。」
我又眨了眨滿是酸意的眼睛,仍是不願意闔上。
「抱抱我。」
他伸手攬過我,把我安在懷裡暖了暖,手臂的力度似是跟著圈住了一些溫度。
眼淚流得更兇了,可是我卻仍然一點激動的情緒都表達不出來。
「你可以再和我認真道一次別嗎?」我說道,聲音好冷,冷得讓我自己涼的難受。
紀開什麼也沒說,極盡溫柔的在我額前落下一記輕吻。
再見了。
再見。

——願你不會只是一段我生命中的傳說。待你歸來。
西元2218年 初冬 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