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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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5-24


  來了通電話,是好久不見的叔叔打過來的,他說妻子的娘家出了點狀況,夫妻倆在今天晚上就要離開台灣,拜託我照顧他家的牧羊犬『文生』兩個星期。

  這種事情,照我的個性應該是會拒絕的;哪怕我願意,現實的條件也不允許。我住的社區禁止養狗——雖說這只是房東不成文的規定,在法律上站不住腳,但我這個租屋處從大學畢業住到現在四、五年了,從未見過有人養狗,大家都有默契地遵守這項規定,我若是違反——即便不是長期,而是短暫的兩個禮拜——在鄰居間的評價肯定會下降不少,房東也不會給我好臉色看。我在這裡已經建立了良好的鄰居關係,是那種借洗衣機也會欣然答應的程度;房東亦然,偶爾手頭緊,積欠兩個月的房租仍然對我態度友善。人際關係是一種比網路還要方便的東西,『並非人人都能擁有』這點更是提升了其身價。叔叔的請託和鄰居的友好關係,敦親或睦鄰,兩者我只能取其一。對於租屋族來講,能找到一個合適、可以長期居住的租屋處,實屬不易;通常不是這裡漏水、那裡吵鬧,就是房東黑走電費……將兩者放在天秤兩端,會往哪邊傾,不用我多說。遠親終究比不過近鄰呀!

  然而我最後還是答應了叔叔的請求,因為我想起來了,是啊,想起來了!文生牠……是我的朋友啊!

  在至今十多年前,也就是我還是個國小女孩的時候。什麼原因記不得了,總之在沒有下雨的假日,爸爸就會帶我到叔叔的住處,兩個大人會在客廳抽菸、喝茶,不知道在講些什麼,一下子是笑著滿口髒話,一下子是嚴肅的滿口髒話;男人之間的談話永遠都想幹別人的娘或老師。在他們互相幹來幹去(這樣講真奇怪)時,我便會和叔叔養的狗——文生——一起玩。

  當時叔叔住在一樓,門打開外面就是社區的中庭,我和文生就在那裡玩。文生長得很大隻,記得和我一樣高,也許更高;從脖子到腹部的毛是白色的,背部是黑色,毛很蓬鬆,好像蒲公英;嘴巴開開的,舌頭露在外面。我會握住牠的吻部,說:「舌頭!你的舌頭,文生!」然後牠就會乖乖閉上嘴,過沒幾秒又像是笑出來一樣把嘴打開,吐出舌頭。

  叔叔跟我說:「牧羊犬很聰明,聰明到可以牧羊,所以才叫牧羊犬。」我想到的是文生像耶穌基督那樣拿著拐杖,背後有神奇的光,手裡抱著一隻小羊的畫面。接著再看看一旁文生流口水的樣子,怎麼樣都不相信叔叔說的話。

  記得當時和文生玩的時候,我發明了很多遊戲,多到還用筆記本記下來,每次玩的時候我還會要文生自己選。不過那些遊戲幾乎都忘了,那本紀錄遊戲的筆記本也不曉得跑去哪了。一同遊玩的記憶畫面除了追逐和騎馬遊戲外,我只記得唯一一個:那個遊戲要用溜溜球才能玩。國小的時候只要兒童節一到,學校就會發放市政府贈送的兒童節玩具;是一個黃白色的盒子,上面印著鄉長或市長的頭銜,基本上沒有人會去理,掀開蓋子,裡面會塞著幾樣玩具,有哪些我忘了,僅有溜溜球還記得。

  一拿到玩具,大家都會在課堂上偷偷玩,老師便會直接沒收,因此玩具沒玩到十分鐘就沒了。老實說那些送的玩具品質通常很粗劣,溜溜球的繩子會自己脫落,玩到一半摔到地板整顆就會裂成兩半,即便沒被老師沒收,通常也活不到下節課。一直到國小六年級我都有收到玩具,現在不知道還會不會送?

  我的溜溜球之所以能活著與文生相見,主因是我被班上的人排擠,上課別人在傳紙條聊天,下課相約到操場玩,我沒得參與,去學校總是苦著一張臉,終於放學時比誰都開心。這樣的我拿到玩具是直接收起來,看著他們玩具被沒收、玩到一半摔壞,心中暗罵他們『活該!你們的玩具都沒了,只有我的玩具沒事!』來讓自己舒服一點。

  誰也不願意跟我玩,沒關係,我有文生陪我。

  玩的時候,我會拿著溜溜球,走上中庭花圃的台階,這時候文生想要跟著上來,我就會握住牠的吻部,道:「不可以上來二樓!」牠就真的乖乖坐在地上了。我原本想叔叔或許說的對,牧羊犬很聰明,不過接下來的遊戲讓我收回那個想法。我站在花圃上,溜溜球的繩子套在中指,在文生面前晃呀晃,牠的頭會跟著球左搖右擺,尾巴也晃個不停,接著我把捲好繩子的溜溜球往前一甩,文生立刻朝我甩的方向跑去,而溜溜球卻已經回到我手上了——這是一種溜溜球的基本招式,把甩到半空的球迅速收回手中。文生都會被我這招騙到,跑啊跑,跑到一半發現找不到球在哪,在原地打轉,等我大喊:「文生!球在這!」揮揮手上的溜溜球,牠才又興沖沖地跑回來,然後又想上來花圃,我便會不厭其煩地握住牠的吻,再告訴牠一次『不可以上來!』。整個下午就這樣玩,怎麼玩都不會膩。

  可是有一次,文生終於順利撿到球——那是情理之中,意外之外的事,在一次我甩拋的時候,政府送的粗製濫造劣質塑膠溜溜球的繩子斷了,球直接飛出去;文生樂透了,因為牠這次終於看到球了,拔腿狂奔,跑得比甩出去的球還快,一跳!文生在空中精準無誤地咬住那顆球,踏著勝者的步伐,把沾著口水的溜溜球還給我。

  記得我當時興奮地又叫又跳,拿著溜溜球去找爸爸和叔叔,說:「你們看你們看!文生居然能接到!好厲害!」那天回家的路上,爸爸帶我到十元王國買一顆新的溜溜球給我,下次再去叔叔家,叔叔也買了一顆溜溜球,說是賠償我那顆被文生咬壞的溜溜球。

  回想起來,和文生在一起的那段時間真是愉快。說來諷刺,之後的十幾年,我雖然有交到些朋友,也一道出遊幾次,但那些都比不上我跟文生玩樂那樣開心。文生是我這一生的摯友。幸好我及時想起來,差點就要拒絕叔叔的請託了。為了文生,房東啊鄰居啊算得了什麼?況且文生可是自重又有教養,不會帶給我任何麻煩,搞不好兩個禮拜後,鄰居根本沒發現我偷偷帶狗回家。

  在晚上叔叔把文生送來之前,我得先做準備。聽說狗吃飯會固定用一個碗,所以我應該是不用再買一個,叔叔會送過來,那麼要買的東西就是狗食了。我要讓文生知道當年的小女孩已經變成出手大方的社會人士了!時間還早,我立刻出門,騎著機車在車陣中鑽來鑽去,找到了一間寵物用品店。一進到店裡,吉娃娃就對我叫。我冷哼一聲。這種狗,沒有資格當我的朋友。

  到櫃台,我對著店員說:「聽好了,是緊急事態!我需要新台幣三千塊的狗食。」

  店員斜睨我的臉,嘆了一口氣,離開櫃台,在店裡晃了一圈,抱著一袋狗食,說:「這是最貴的了,一千五。」

  「不行,我不能接受便宜貨,一定要三千的。」

  店員把那袋狗食放在櫃台上,又往店裡走去,這次花的時間比較久,再次回來,手上抱著的跟剛才那袋一模一樣。他說:「這真的是最貴的了,一千五。」

  「不行!這是我最重要的朋友要吃的東西,怎麼可以只值一千五?」

  我掏出三千塊,店員一副『受夠了』的模樣,把兩袋狗食裝進袋子結帳。

  提著袋子,回到租屋處,好巧不巧房東正面朝我走來。我把袋子抱在懷裡,縮著肩膀、彎腰碎步走過。

  我們就這樣擦身而過。

  正當我以為安全時,房東突然喊道:

  「嘿!買東西啊?」

  我摸摸鼻子,頭轉過去道:「嘿……對,買東西。」

  「買什麼呢?」

  「呃……是、是牙膏。我聽說不好好刷牙的話,智齒會從手臂長出來。」

  「沒那麼誇張吧?我的智齒就長得很正常,到現在都沒有拔掉。」房東探頭看了一眼我懷中的袋子,繼續說:「嗯?那個包裝好像是很大袋的某樣東西,不像是牙膏啊。」

  「哦,這個呀……這是牙膏的——補充包!」

  「牙膏還能有補充包嗎?而且妳還買了兩袋。」

  「我那條牙膏比較大條,要用兩袋才補得完。環保嘛!要是牙膏用完就丟了,那多浪費啊?」

  「這樣子啊。現在年輕人的東西我已經跟不上了,被時代拋下了啊……」房東喃喃道,走人了。

  我奔回住所。關門,窗簾拉上,把兩袋狗食擺在桌上,想到文生大啖這些狗食,用崇拜的眼神看著我,便不禁『嘿嘿嘿』地笑了起來。

  晚上,我跟叔叔約好在某個公園見面,在涼椅上坐一下,沒多久,看到一輛車子停在路邊,一個男人下車,是好久不見的叔叔;髮線退得很高了,僅存的頭髮也幾乎白了。我走過去,心裡想著:文生來了!

  我出聲打招呼,叔叔才發現我。閒話家常幾句後,他一打開門,文生隨即跳下車——從成年人的角度仍然覺得『很大隻』的體型、那宛如蒲公英種子般輕飄飄的毛,以及始終張開,露出舌頭喘氣的模樣——與記憶中、那十多年前,小女孩的我,所見到的一模一樣。我握住牠的吻部,輕聲道:「文生,你的舌頭。文生……」牠乖乖閉上嘴,兩隻眼睛盯著我瞧,從那雙眼睛當中,我讀出一則訊息——名為『陌生』的訊息。

  鬆開手,文生沒有像是笑出來一樣,把嘴巴張開,吐出舌頭;而是闔上嘴,抬頭凝視著我。

  啊……我怎麼都沒注意到呢?已經十幾年過去了啊——

  「叔叔,小時候陪我一起玩的那個『文生』,是什麼時候死掉的?」

  叔叔說了很多,也許只有短短一兩句;是用嚴肅的口吻,或許只是輕描淡寫;是對我的情緒感同身受,安慰我幾句,興許只是覺得我反應過度。我不清楚,我沒在聽,想不起來,回過神來,叔叔走了,我一手提著他給的寵物用品,一手牽著牧羊犬,走在路燈黯淡,接近漆黑的道路上。

  我蹲下身,對著這條和我朋友相同外貌、名字的牧羊犬說:

  「你知道嗎?我小時候有個朋友,牠跟你一樣是牧羊犬,而且都叫文生。我跟牠一起玩過很多遊戲,我常常用溜溜球整牠,牠都會被我耍得團團轉。我和文生真的是很好的朋友。我們明明是朋友,明明是這麼要好的朋友,我卻直到剛剛才知道牠死掉了。文生死的時候,一定很孤單、很冷、很無助的吧?牠臨死之前,會想到我嗎?會想到在十多年前,有一個小女孩假日整天跟牠玩在一起嗎?我們最後一次分別以後,文生是不是還在每個假日等我過去找牠,完全不知道我到別的縣市去讀書了?牠死掉的時候,我在做什麼?我該不會正在睡大覺吧?該不會正高興的在做什麼事情,然後開懷大笑吧?你說說看,文生在死之前,是不是還把我當朋友看?你說說看、說說看啊……」

  牧羊犬一聲不吭,靜靜地舔著我的手指。我想起叔叔說的,『牧羊犬很聰明,聰明到可以牧羊,所以才叫牧羊犬』。是呢,牧羊犬是很聰明的狗,牠聽得懂,文生聽得懂,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搔搔牠的脖子,我對牠說:「初次見面,文生。從今天開始我們就是朋友了,請多多指教唷!」接著站起身來,牽著牠,大步走向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