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祢道別

　　所以，那些關押在王城裡的銀髮人將以『勞動』來抵押這一次叛亂的罪名。而根據程度的不同，他們也將受到各種不同時間的懲罰。首先是因倫泰，他──

　　米蒂兒走在被人王眾與銀髮人隔開的走道上，人群被管制在商業街的兩側，她延著這向上的坡道前行。身上沒有誇張高貴的服飾，只是跟上次去監牢一樣那身黑色長袍，以墨綠色的絲線在領口和袖口勾勒出一些簡單的菱形圖樣。這衣服雖然不知打哪來的，但她很喜歡。

　　不過這次腰她腰側掛了把斷了半截的太刀。

　　無論受罪與否，都市人將不得欺壓任何銀髮人。即使是有勞動上的責罰，其他人也不得辱罵、虐打他們。

　　她低著頭，看著那石磚舖成的道路。米蒂兒明白人群的視線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但與前幾天不同的是，這次她不再是囚徒、背叛者，而是以一個特殊的身分在這條街上行走。

　　銀髮人的護手，象徵那保護在信仰下被視為異端的那群人的英雄。米蒂兒明白，即使是靠著這名氣也依然不足以使所有人信服。這計畫之所以成功，除了靠著人數眾多的人王眾當做威嚇以外，更歸功於弗瑞斯的人望。做為枯木森林被蕾女王豢養的銀髮人的領袖，他確實有著能匹配上那份名號的氣度與能力。

　　銀髮人與都市人之間依然有著漫長的路要走。但前者有著弗瑞斯，後者則有自己與其他人，米蒂兒相信未來或許依然充斥著迷霧，但已能窺見一縷曙光。

　　她停了下來，站在商業街、王城和城門的交岔口。曾經的處刑台如今已經被拆卸掉，換成了一座簡單的木製高台。她抬起頭望著站在上面的弗瑞斯，他恰恰將那一份針對銀髮人懲處的規章唸完。

　　而當他把卷軸放下時，米蒂兒正巧與他四目相交。梳理整齊的銀色長髮、沉穩冷靜的面容─她莞爾一笑。

　　如今只要我們緊握陽光，平凡美好的世界就在眼前。

　　她走到了高台兩側的階梯，然後站在弗瑞斯的身旁。尼布拉與雷吉亞也個別站在他倆的後方，緊抓繫在腰邊的武器，神色嚴肅。

　　「凱勒斯陛下在早前的大戰中駕崩了。」米蒂兒說道。儘管這讓所有人的臉都蒙上一層陰影，但她卻依然用堅決的聲音大喊著：「我們都知道在人王離世以後人類陷入了怎樣的混亂。信仰崩潰、對外邊世界的恐懼，還有這場叛亂。我們不能在繼續這樣下去，人類必須勇敢地站起來──因此，我們必須在這裡選出一位新的人王，繼承凱勒斯陛下的遺志！」

　　迎上了眾人期盼的目光，米蒂兒明白現場所有人希冀的是什麼，嘴角揚起神秘的微笑，她轉過頭去忘向站在自己身旁的弗瑞斯，在他愕然的目光下抽出了那把太刀。她輕撫著那早已鏽蝕的刀柄，感受那粗糙的觸感，當熾熱的陽光打在上頭時，米蒂兒幾乎可以再次體會到於那場熱浪中緊緊擁抱著自己的軀體的溫度。

　　而此時此刻她才痛切地明白，蜘蛛時代已然成為遙遠的過去。凱勒斯陛下、蕾女王、鑄光師們都已是那個時代的遺物，她曾苦惱過，在這世界的劇變下，他們是否應該將過去那些隨之摒棄，豪無眷戀地邁向未來。

　　所以妳就努力地去當上人王吧，米蒂兒。

　　她微笑。世界與人類都將繼續向前──在前人的遺贈下，努力地構建出他們理想中的未來。

　　「由你──」米蒂兒往後退了一步，向弗瑞斯雙手遞上那對自己有著非凡意義的太刀。「弗瑞斯，就由你來當上人王吧。」

　　台下的人驚呼連連，不僅是都市人，甚至連銀髮人們都詫異地驚呼出聲。米蒂兒的這句話也一度讓維持秩序的士兵們癱瘓，可在民眾情緒沸騰，可能做出脫序動時他們才回過神，趕緊遏止那些人。

　　「我？不、等等，人王應該是由妳──」

　　米蒂兒搖頭。「我沒辦法當上人王。」她看著自己的手。「看，我的身體還在發抖……我怕早前發生的事會再次襲來。我是個懦弱的人，但你不同，你冷靜、你沉穩、你夢想遠大。弗瑞斯，你一定能當好人王，繼承凱勒斯陛下的遺志，創造出那平等且自由的未來吧。」

　　「但──」

　　「由你來當人王。」米蒂兒加重語氣，然後點了點頭。「而我也會一直在你身邊。」

　　迎上那雙堅毅的雙眸，弗瑞斯咬著牙，過了好一會，他深吸一口氣，把卷軸收入懷中以後單膝跪在米蒂兒面前，高舉雙手接過那把太刀。

　　「您一點都不懦弱。在蜘蛛女王面前保護我們的是您、在枯木森林庇護我們的也是您──但凡是您的請願，我一定遵從。即使是獻上我的生命。」他低下了頭。「我，弗瑞斯將繼承已故先王的遺願、遵從偉大護手的囑託，定不負您的信任！」

　　在他接過那柄太刀後，米蒂兒笑著點了點頭。「拜託你了。」

　　現場的吵雜聲遠去，人民與士兵們在弗瑞斯跪下接劍以後紛紛陷入沉默。

　　位於最前排的人王眾抽出了腰邊的長刀，反手握住刀柄，單膝跪下，用刀尖抵地，低頭表達那無言的宣誓。刀身離鞘的聲響猶如一道警鐘，其他士兵們紛紛響應，拿出自己被配發的武器，然後朝著高台的方向跪下。

　　接著人民也低下頭，將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現場十分寂靜，但米蒂兒卻能感受到一種莊嚴神聖的氛圍。沒有任何過去那種喧嘩的吵鬧或表演，聚集在這裡的人們身上也沒有高貴的服飾，但他們卻擁有以前所沒有的某種精神。

　　米蒂兒仰起頭望著天空。

　　結束了。
　　終於。


＊


　　望著都市內的所有人宣誓的場景，永存僅是闔上了雙眼，沒有多做任何錶態。或者說，儘管凱勒斯與蕾都已不在那世界上，但人類依然展現了脫離她操弄的自由意志──讓銀髮人稱王。

　　「這是人──是我們的選擇，永存。」

　　她睜開眼，紅髮的前王站在那裡，臉上綻出了溫暖的微笑。接著永存看向站在他身後的蜘蛛女王，血紅色的眼眸在看完這段過程後便失去了它原有的暴戾。

　　但也許從她意識到自己本身以後，自己賦予的暴戾就已蕩然無存了吧。

　　「是啊。」永存點了點頭。「你們贏了。」

　　凱勒斯搖頭。「本來就沒有所謂勝負。這是那些仍生活在那塊大陸上的人所做出來的選擇。或許我們本就不應該過於干涉人類，只需在事件發生時旁觀便可。」

　　永存眨了眨眼。「你想說世界不需要神？」

　　紅髮的人王僅以笑顏回覆。

　　「呵，好吧。那你們呢？」她問。

　　「雖然我對接下來的發展很有興趣，但我終究不是凱勒斯。這存在是妳照著自己的『容器』意識所創造出來的吧？儘管他是妳，但靈魂卻依然是他的。我怎麼可以讓偉大人王的靈魂繼續留在這裡？」他笑道。

　　永存詫異地瞪大了雙眸。

　　「讓我們走吧，永存。」蕾的聲音介入了進來，蜘蛛女王站到了人王身旁。「不管記憶再怎麼薰陶、不管我們再怎麼相像，但凱勒斯與蕾早已死亡，我們終究是相似的另一種存在。但像我們這樣子的『另類容器』，不應該繼續束縛他們。」

　　她看著他們兩人。沒有殺氣、沒有憤怒，他們用著十分誠懇的態度尋求著自己的認同，在加上剛剛人類的選擇──所以原本自己所創造出來的人們，如今都已擁有了屬於他們自己的自由意志。

　　所以到頭來，只有自己仍困在「母親」的框架裡，維持著屬於「永存」的機制。

　　「那就去吧。」永存揮了揮手，在這雪白的方形空間裡開了個洞。那裡有著一條往外的空間，盡頭是個金黃色的亮點。

　　「謝謝。」他們兩人異口同聲地說道。

　　永存望著紅髮的人王、銀髮的蜘蛛女王轉過身去，往自己開拓出來的門邁步走去。

　　「……這就是寂寞嗎。」永存喃喃。

　　凱勒斯跟蕾來到門口，然後他倆互望一眼，紅髮的人王伸出了自己的手。蜘蛛女王望著他，瞇起如血般殷紅的雙眸，她搭上了遞出來的溫暖手掌。

　　「妳總有一天也會來到我們這裡的，永存。我相信。」凱勒斯說道。

　　永存望著牽著手的兩人，他們回過頭來望著自己。

　　「也許不遠了。」蕾附和道。

　　接著永存看著他們走進了通道，朝著那金黃色亮點──世界的中心走去。

　　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到了幻覺，在他們的背後，永存似乎還看見了其他人站在兩側，對著那兩個曾是自己分身的高潔靈魂揮動手臂，滿臉笑容地歡迎凱勒斯和蕾加入他們。

　　永存看著自己的手，然後在抬起頭望著那被黃光包覆著的軀體。她笑了。真誠地笑著。她不記得上次自己上次這樣笑是多久以前，甚至對於先前的所作所為感到慚愧。

　　「是啊。」她看著人類都市裡的變化，還有正在往外面世界湧出的人們，蔚藍的眼眸留露出一絲慈愛。

　　但我還想再多看一點。
　　看看你們遺留下來的自由意志是否能改變人類的結局……


＊


　　「隊長！」

　　米蒂兒高舉斧頭，在把一根柴火劈斷以後，她用手臂抹去額頭的汗水，轉過頭去望著那叫喚著自己名字的方向。

　　一個男人從馬背上跳了下來，然後轉頭望著周遭。位於森林外的一座小木屋，成堆的柴火，還有那群圍在木屋旁打鬧的人王眾們，在看見他以後紛紛熱情地打招呼。

　　「尼布拉？真是稀客，怎麼有空來這？都市裡有不少事要忙吧？」米蒂兒把斧頭插在一旁，對著尼布拉問道。

　　「誰叫妳不來幫忙啊？害我忙的要死。隊長這職務真不好幹。」尼布拉搔了搔頭，情不自禁地發起牢騷。

　　米蒂兒上下打量了他。過去邋遢的形象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這件看上去熱死人的黑色大衣、特別訂製的靴子和長褲。她忍不住地笑了起來，滑稽，這些東西穿在這人身上真的太好笑了。

　　「不要再笑了。靠，之前我來的時候妳也在笑！」

　　「那是因為你真的不適合穿這服裝啊，尼布拉！」遠方的士兵聽見米蒂兒的笑聲以後喊道。
　　「太白痴了，哈哈哈哈！」

　　尼布拉嘖了聲。「你們這些休息時間就跑來這邊混的人，信不信我再多加點業務給你們啊？」

　　「高抬貴手吧，大人！」

　　米蒂兒做了幾個深呼吸，緩了下氣後才說。「好啦好啦，別生氣了，所以你為什麼來這裡啊？你手上拿的是什麼？」

　　尼布拉冷哼一聲，但還是把綁在手上那東西的布拆掉，藏在底下的是一瓶酒。

　　米蒂兒挑眉。

　　「新人王上位也半年了，雖然很多事都還沒做好，但終究得以安穩。銀髮人住區那然還是會發生一些奇怪的事，但都還在掌控內。」他把那瓶酒遞給了米蒂兒。「每次看見銀髮人就會想起妳，所以趁著這一小段空檔，我就來找妳喝兩杯啦。」

　　望著瓶身，米蒂兒有些緬懷地笑著。「大家都還好吧？」

　　「這就讓我一邊喝一邊說吧，事情可多著呢。」尼布拉拍了拍她的肩膀說道。

　　「好。」

　　尼布拉朝著那群圍在篝火旁的士兵群走去，但米蒂兒並沒有跟上。看著那穿著黑色大衣的背影，還有跟人王眾打鬧的喧鬧，她感到懷念，甚至還有點欣慰。

　　她不會忘記在人王陛下底下做事時候所發生的一切。
　　她不會忘記蕾女王那記冷艷又美麗的身姿。

　　她會記得。
　　將這些長存於心。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