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前往司法大樓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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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5-15
  「喀答!嘶——」

  安靜中有個嘶嘶沙沙的怪聲,蔡佳爾木然望向喇叭口的同時,有個悶悶不樂的男人低聲說了兩個字:「到了。」

  到了,他的生命要走向盡頭了——再次地。

  當他這麼想的時候,老師已經轉過來看他將近一分多鐘,不得不輕咳一聲示意。

  蔡佳爾收拾起失散的焦距看著這名眼珠髮色都是淡棕色,俊美斯文的男子,突然好想知道所有吸血鬼常識,好羨慕這些學生。他腦海裡迸出雪花紛飛般的滿天問號,一個個對吸血鬼世界的懵懂疑問梗在喉頭,一心想著如果自己像車上的學生們一樣,可以發問就好了,他卻只能老實巴拉地等死訊。老師一副將要宣告某件事的樣子。

  想當初困在井底死牢的夢靨有如一曲永無休止符的死亡樂章,卻始終喚不來死神的步履。他蔡佳爾想死的時候死不得,想活的時候死神又來了。面對現實吧,雖然問題一大堆,仔細想想好像都沒有必要。

  面對現實。

  現實。

  漸漸地他腦海裡的問號窮困地只剩下兩個自我問答的生命題:活著又能如何?死了是否比較快活?

  一了百了是他被囚禁時最常想的問題,他總是認為吸血鬼如果死也不過是化為灰燼而已,過程再痛,都遠比嗜血墮落乾淨的多,尤其是肯定不會比這漫長二十年的死更痛苦。

  好吧,讓事情好好結束,像老師一開始對他說的:不要驚動他的學生。

  心底的矛盾轉變認命與解脫後,他悃款的接受老師的審視,專注地看著對方的眼睛,不再回以疑問的眼光。

  現在他真正看著對方,不再只是想著自己,他決定拋棄煩擾封閉的自我,不要自己,卻在這時,他透過老師的眼睛,看見了一張灰色臉孔,已經超脫本來面目,毫無保留的自己。

  那是誰?車頂的照明燈滋滋滋地閃爍兩下,變地更明亮了,不斷發出電流交錯的聲音。

  「咦?怎麼了?」

  「你感覺到了嗎?好像有股壓力?」

  「你們看!看那個人嘛!」

  「是他的關係嗎?」

  小小又朝蔡佳爾露出沉迷其中的眼神,她從來沒看過那麼樣純然而撼動心弦的同類,簡直就像聖者,讓人不自禁崇拜又敬畏。

  受到不明牽引地,每一個人都回過頭看著蔡佳爾,他的臉平靜的像是置身在一座令人肅然起敬的神殿,撲滿一身的灰燼讓他看起來就是殿堂上以完美比例刻鑿出的神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無垢形象,臉上帶著莊重信仰的神諭。學生們互相迷惑的投視,想從對方臉上得到什麼答案。

  但蔡佳爾那樣的表情看久了讓人心碎,不知怎地感傷莫名,沉重悠遠的像古老的咒詛,壓在心頭揉合成愁,直到照明燈忽然啪嚓一聲壞了,車廂頓時陷入黑暗之中,他們共享的心境更上一層樓。

  一剎那間他們同時發現一種脫離生死的負荷後,一無所有的幽然恬適,在蔡佳爾灰白色的面容消失在漆黑中,那零點三秒的視覺落差之間,緊束心口的失落,在吸血鬼夜視能力發揮後,那張臉也消失在黑幕裡,被失落箝制的心重獲自由,原來,一切從來都沒來過。

  「咦?車夫怎麼關燈了?」說話輕細的女孩給人一種頤指氣使的感覺,率先劃破照明燈燒壞後的詭異氛圍。

  「小小沒事吧?」老師用比之前更慢的方式問著,走向小小。

  「我?沒事啊!我又不怕黑!」小小被問得有點生氣,尾音高揚。

  「麋——」

  「我當然沒事。」輕聲細語卻充滿驕傲聲氣的女孩立刻說。

  「宙——」

  「我嚇死了啦!」宙生大聲嗆答後,聒噪地唸一長串:「有什麼了不起?我總有一天也會像成人一樣得到夜視能力,我只不過比你們晚變身,我……」

  宙生還在低聲碎念著,老師在車廂前方置物處找出一支手電筒,把燈光打向車頂,「那我們不要再耽擱了,運將先生高昂的加班費可會讓校長兩眼發紅。」

  「那還好,校長氣炸時的綠臉才可怕!」小小吐了吐舌頭,坐在車廂中央的她倏地起身一躍,利索的扳開竅門一推,燈光投射處一扇八十公分寬的暗門大開,在眾人喊叫下小小已經一骨碌鑽出車廂外。

  「小小好賊!老師都還沒說出發呢!可惡!」宙生氣惱地拔腿跟出去。

  「小小!不要跑太快!」

  又兩名男孩緊跟在後。

  「她每次都這樣!」

  「活潑可愛呢?」

  「活力十足啊!」

  幾聲碎語溺愛的譴責。

  因為老師沒有出聲指責,餘下五名學生魚貫而出。

  學生們都出去後,老師緩緩的關掉手電筒,面向後座被學生們遺忘的幽魂,用幾不可聞的氣音說:

  「謝謝您的成全,」

  那喪失自我存在感,深陷迷走神經障礙的蔡佳爾,不再有任何想法,五感俱無,不自覺地隱藏了自己。

  但那些未成年吸血鬼已經遺忘殆盡、甚至看不見的人,在高級吸血鬼眼中依然存在。

  「請問——」老師的話被外頭呼嘯著的種種勸告跟警示打斷。

  「小小!妳不要去那邊!」

  「小心!再過去沒路了!那兒很危險呀!」

  沒有夜視能力又愛一馬當先的小小闖禍機率太高。

  「我有公務在身,先失陪了。」老師客客氣氣的說完,竦身飛升暗門外。

  什麼都不夠明白的蔡佳爾,縱使迷失掉自我,甚至放棄求生,逕自認定自己的存在必須終結,當所有人下車後,壓榨他的負面想法,目空一切的覺悟,開始有所察覺的回復一點點正常應該的自覺:

  留下我一個人?

  難道我全搞錯了?這是他們原定的行程?老師根本不是為了處置我特地來這裡?

  他等了一下,懷疑、不安;再一陣子,堆敲、自問。漸次繞出自己架設的攻防迷宮,終於恢復正常心智後,他心靈深處的徬徨浮上來了。

  所有人都走遠了,那扇門開著,自由好像是真的。

  如果當前沒有人要對付他了,他該怎麼辦?他該何去何從?

  他赫然發現,原來自卑的心理從當人類開始一直伴隨著他,他從不做標新立異、特立獨行的事,只想當個標準的正常人。這樣的行事作風源自於與生俱來的不願與人交鋒的畏縮性格,膽小如鼠的他一直保持中規中矩絕不引人側目的形象,低調過完一生是他每天在努力的,刻版得毫無變通的可能。

  雀屏中選跟幸運中獎這種事情對他而言從來都是天方夜譚,不存在他的理解範圍。

  偏偏從變成吸血鬼的一份子開始,一路不幸的遭遇,無論是突如其來的非法逮捕、上了各家電視台的頭條新聞、背負莫須有的罪名、被辦案不公的審判長打入死牢到最荒唐的莫名其妙一心一意想弄死他的女王密令,都在告訴他一件連他自己都已經相信的事情:他是個罪犯,他蔡佳爾是壞蛋。

  誤以為老師在防他、要到這裡找審判長幫忙捉他,這些他都應付得來,因為他罪有應得。可是,一旦事情不再這麼發展,儘管出口那麼近,他大可以自由的像一隻飛鳥,飛衝出去,……他真的,可以嗎?

  是什麼?到底是什麼阻擋了他投奔自由的出口?

  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孔浮上他腦海,他記起來了,是那張如影隨形擺脫不了的夢靨,是他自己是蔡佳爾,是轟動社會驚動吸血鬼世界人人喊打的罪犯蔡佳爾人盡皆知的臉孔,是他蔡佳爾自己擋住他的出口。

  見不得人,被任何一個人看見他都死定了。

  但是陌生的聲音,老師眼中反映著外表迥異的自己,那到底是什麼?

  他現在到底是什麼?是什麼東西?

  沒有誰能讓他放心問出這些問題,他走不出去,他把自己,塞進比死牢更小的牢房裡:我。

  儘管出口就在眼前。

  自由,卻陌生的像是失去以往樣貌的自己:我是誰,一個深層沉重的問題。

  理解不能的囹圄,把蔡佳爾再度關進並不存在的狹窄囚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