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君何思】(中)

本章節 7936 字
更新於: 2019-05-10
  操練結束。

  他打著赤膊,提著一桶方井裡打上的水,直接自頭頂澆下。

  冰寒沁骨的井水沖在身上激起一陣白霧,冷,或不冷,除了他自己,怕是誰也不知道,饒是如此,他卻沒有打停的意思,兀自從井裡又打了桶水,再次淋在身上。

  井水順著貼黏面容的髮絲流下,落在眼睫,形成水珠。

  就在他打算再打桶井水上來,背後傳來一道聲響,哪怕不曾回頭,單是聆聽銀飾碰撞的聲音,他也能知道,苗女來了。

  迴身,果真是她。

  捧著軟巾的苗女往前邁了幾步,直到他的面前,才將手裡軟巾展開,輕輕貼在他臉龐,拭去水漬,「真把自己身體當成鐵打的嗎?」擦至下顎,她似笑非笑的輕語,「哪怕不為自己保重,也該替別人保重。」

  「為誰?」他語氣硬梆的反問。

  苗女嗤嗤一笑,蓄意而挑逗的往他靠近,直到自個快貼到他身上,她才停住,用著這種讓人不知道該如何回應的曖昧姿勢開口,「那,得問你自己,心裡想著誰呀?」

  「又或者,中原的大爺,蒼雲軍的好漢,連心底話都不敢說出口?」

  音方歇,套於她鮮指的銀指套,前端已抵住他胸膛,有一下沒一下的輕輕搔著,「蒼雲軍的大爺,應該不是個只敢把話憋在心裡的孬種吧?」

  她的話語,就像盛開的蔓陀蘿花,甜蜜而毒。

  她的神情,柔情似水又妖饒惑人。

  見他遲遲無所作為,苗女也不氣惱,紅唇微勾,人又貼近幾分,她雙手輕捧他的面容,呢喃般低語,「不想回答也沒關係,我只想聽你告訴我,如果有天,我和她同時落水,你是救我,還是救她?」

  她以為,他會思考一陣子,至少,不會瞬間回答,殊知,他幾乎眼也沒眨的作出選擇,「救她。」

  出乎意料的回答,令她為之一愣,下秒,又是笑靨如花,「為何?」

  救或不救,他沒有回答的必要,然而,低頭與她對視,望著那不知是認真還戲謔的眼神,他猶是靜默數秒後,徐緩開口,「妳有自保能力。」他未曾忘記,那年,苗女閉著一口氣,從映雪湖這端游至對岸的好功夫。

  「就這樣?」

  苗女彷彿想從他口裡聽到些什麼,也可能,她什麼也沒想得到,只是不信他說詞的再次逼問,「那可是名能上山馴虎的女子,不是你們中原養在深閨的姑娘,論自保,她比我要強得多,你就忍心放我自生自滅?」

  「她穿的是玄甲。」哪怕深黯水性,玄甲的重量依然驚人,一旦落水,便只有死路一條。

  合情合理的回答,苗女卻半點不以為然,只因,他眼中灰暗,她看得比誰都要來得分明,「難道她落水時,你有足夠時間卸下一身玄甲?」

  「這個問題,打從開始,就沒有問的必要。」

  既然同為蒼雲,同穿玄甲,落水,已無救或不救之理。

  「我就是想知道,不行嗎?」聽出他言下之意的苗女,也不氣餒,只是刻意的拉近距離,就在此時,原本神情淡然的他表情一凝,緊接著,摟住她的細腰,一個側身,堪堪避開自彼端砸來的盾牌。

  得他相助,僥倖躲過一劫的她,先是看了被盾牌硬生砸出缺口的井口一眼,像是嫌事情鬧得不夠大,對峙的兩人氣氛還不夠糟似的,嫣然輕笑,「唉呀!這盾牌得多沉,才能讓妳一時滑了手砸過來?」

  「或者,這不是意外,是蓄意?」

  「妳想砸的,是誰的腦袋?」沒等對方回答,苗女已順著姿勢,柔若無骨的倚在他身上,「你可得顧著我啊!」

  苗女說了什麼,他並沒聽進去。

  打從避開那擊,他的目光便不曾落在苗女身上,哪怕苗女此刻偎在他身邊,他的注意也不曾分散,死死盯著前頭的人,「什麼意思?」

  「這是我想問的。」

  同樣操練結束,渾身溼汗的她,早已將一頭烏絲放下,她一手梳攏被汗水浸濕的長髮,神情霜冷的看著前頭兩人,「就算你情我願,光天化日之下,也不懂得遮掩遮掩?跟狼牙軍纏鬥久了,和他們一樣連羞恥也不要了?」

  她的話,不留半分情面,說是苛刻也不為過,饒是如此,他在她冰冷刺骨的注視下,依舊說了句不知算不算解釋的話語。「不是妳想的那樣。」

  「哪樣?」

  一句哪樣,將本就將僵持的氣氛弄得愈發壓抑。

  只要有人出聲,就能打破這僵局,但,那人不會是他,也不是她,身為始作俑者的苗女更是唇角含笑的看著一切。

  最後,她率先邁開步伐,卻是從他身邊走過,兀自撿起掉落在一旁的木桶和盾牌,打了井水就往回走,由始至終,她連個眼角餘光都沒曾給過,留下的,僅有一句,不知是嘲諷,還是無謂的話語。

  「下次,做這檔事前,麻煩回自個營帳。」

  丟人現眼。她沒將這話說出口,他卻從她的話裡和態度,嗅出這樣的意味,最終,所有話語情緒,化作虛無。

    ***    ***    ***

  明面上,他們什麼也沒說,該操演就操演,該出陣就出陣,將背後交給對方保護的默契仍舊存在,但是,任誰也能一眼看出,他們間出了什麼問題。

  操練閒暇,兩個人靠著城牆,倚著彼此交談的畫面,再也沒人見過。

  也不再曾有人見過,吃飯時,他從自己碗裡,將不喜歡的食物丟進她碗裡,或是從她碗裡夾走肉塊,他們端走自己的份,走向不同的位置,越行漸遠。

  就是自戰場回來,滿身血汙,他們也不曾正眼看向對方。

  如此生疏而刻意,明顯的不曾掩飾。

  本是以命相護的夥伴,如今成了這光景,誰也不樂意,卻無人提出置喙。

  這是誰也無法介入的問題。

  一場本該習以為常,與奚人的小衝突裡,她一時疏忽,受了點傷,傷勢不重,只是,血自頭上流下,滲紅她的面容,感覺有些觸目驚心,就是在城門站崗的同袍,也不由得猜想,她是否毀了半張臉?

  面對周圍的關心,她像個沒事人般,捂著猶然滲血的頭,不以為意的朝想上前攙扶她一把的人揮手,「小傷罷了。」

  傷不至死,不足以影響下場戰事,對她而言,全是小傷。

  身後,離她只有一段距離的他,斂眸,待他抬首想說些什麼,一道異於雁門關景色的豔紫身影,已出現在他們面前。

  「妳受傷了!」

  聞訊而來的苗女一聲驚呼,彷彿沒有看見她眼中的錯愕與不解,兀自上前,拉住她的捂住傷口手,「讓我看看妳的傷勢?」

  她沒有迴避苗女,卻也沒接受她的好意,僅是以沾染鮮血的手,指了指身後,「妳該關心的傢伙在那。」

  隨著她的動作,苗女這才清楚看見,她的面容有一大半都浸在血裡,頭上的傷並不足以致死,只是鮮血潺流的駭人,就連她的髮絲也讓血糊作一塊。

  猙獰的傷口宣告著,要是她再晚一點迴避,或是猶豫一瞬,削掉的,就是她的頭蓋骨。

  饒是如此,她依舊吭都不吭一聲,就是回了城,也不曾顯出半分軟弱或驚懼,甚至,當苗女毫不掩飾內心驚駭時,她只是繞過她的身側。

  此等關心,心領。

  她以為,她表現的夠明顯,拒絕的夠充足,碰了釘子的苗女,會去找後頭的他,沒想到,她不過踏出幾步,苗女已再次追上她的步伐,堅定的擋在她面前,臉上掛著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我給妳療傷,好不?」

  她定定看了苗女一眼,再次繞過她身側,「蒼雲自有軍醫。」

  這回,苗女沒有半點躊躇,再次擋在她面前,「不行!」見她因此挑眉,苗女先是吸了口氣,才盡可能用自己最平穩的語調開口,「我知道蒼雲軍醫個個醫術老成,但是……妳不是個會乖乖求醫的人。」

  那回同浴,苗女清楚看見她身上有許多傷痕,就是身為男人的他,傷疤都不見得有她來得多,不是他貪生怕死,而是她……壓根不在意。

  苗女仔細看過,有些傷,只要細心調理,根本不會留下半點痕跡,她卻放著不管,由著它結痂成疤,這回,多半也是如此,哪怕她去找過軍醫,上完藥,大概也不會放心上,一點也沒想過,自個終究是個女人……

  「怎麼能在臉上留疤……」

  苗女的話語,低不可聞,就是站在面前的她也沒能聽清楚,「什麼?」

  這回,苗女堅定而不退讓的迎上她視線,定定的開口,「妳終究是個女人。」哪怕戰火無情,她在殺敵對戰的情況下何等悍然,她依然是個女人。

  苗女的話語,令她眼神猛地一沉。

  這回,就連站在附近的人,也能清楚感受到,自她身上發出的那股,不知該說是怒氣,還是殺氣,或者兩者皆有的氣勢。

  遠在後方的他,正想上前打個圓場,一面盤算著在出事時,自個再不濟也能及時將苗女拉開,他沒來得及動作,苗女渾然不怕死的往前一步,拉起她的手,「中原人都說萬花谷弟子妙手回春,卻不知道,五仙教蠱惑眾生,今日,讓我露手獨門絕學讓妳瞧瞧,如何?」

  苗女的語調聽似平常,但若仔細分辨,裡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小心翼翼。

  他以為,她會一把甩開苗女的手,或是粗魯的將她推開,沒想到,她卻出人意料的任由苗女拉著她朝自個帳篷前進。

  離開之際,苗女意外的與他眼神對上。

  他清楚自苗女眼裡看見一絲失望,以及更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剎那間,他彷彿抓住了些什麼,又像是從來都沒懂過的愣在原地。

    ***    ***    ***

  許久不曾並立,宛如陌路的兩人,再次聚在一起,蒼雲軍的大夥喜聞樂見,還沒來得及上前消遣幾句,眼尖的人就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出現的苗女,橫在他們之間,一下拿著軟帕替他擦汗,一下拿著水壺給她喝水。

  感覺上,好像回到從前,卻又任誰一看就知道,有什麼地方不同了。

  有幾回,午間操練結束,饑腸轆轆的眾人拿著配發的糧食,管它是雜炊,還是淡得快沒味的湯水,就是乾硬的饅頭,此刻也像是人間美味,個個吃得香甜。

  啃沒幾口,一道拎著食盒的華紫身影越過他們,逕自往兩人所在的地方前進。

  次數多了,便不再有人覺得新奇與納悶。

  唯一叫人意外的,是由始至終都沒有好事這者前去打探苗女到底給他們帶了些什麼好東西,不是苗女小氣,也不是那兩人不近人情,而是不知怎的,沒人想靠近那三人。

  饒是如此,他們仍是有幾次看見,苗女剛掀開蓋布,她便一臉為難的別開視線,或是他一臉抗拒的神情,通常那東西,最後會由笑臉盈盈的苗女送到他們面前,只是,勇於下筷的人,不多,就是軍裡老喊著吃不飽的那幾位也總跑得老遠。

  偶爾,苗女不知說了啥,他與她各自掰了一半的饅頭遞給苗女,發覺對方做同樣的事後,先是一愣,旋即若無其時的挪開視線。

  或是他們同時將手伸向裝水的竹筒,碰到對方時,又不著痕跡的將手縮回,直到休憩時間結束,硬是沒人拿起水壺喝過一口水。

  看了就讓人覺得累。

  就是一年半載才來雁門關走上一圈的行商,見著這景象,也不由得低聲問了句,「唷!這是怎了,結仇啦?」

  要是結仇鬧騰多好,偏偏,靜得跟什麼一樣。

  駐守的蒼雲軍只能對熟面孔聳肩,一個字也不多提,沒鬧出啥么蛾子,就是燕帥也不好意思多說些什麼。

  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

  她頭上的傷好了,就連傷疤也淡得瞧不出來,知曉這事的人,無不稱讚五毒娘子好醫術,年初方至廣武鎮尋找師兄,跟蒼雲軍還沒混熟的萬花小弟子,聽聞這事,恨恨的看了自個手裡的灸針,嘀嘀咕咕,「要是讓我早點來,我就讓他們見識見識萬花谷的醫術。」

  長年留在雁門關,被蒼雲軍戲稱花哥、花花的男人,不鹹不淡的提點了自家師弟一句,「大師兄說過,活人不醫。」

  「難道蒼雲軍全都是死人……哎唷!師兄你打我?」顯然沒聽懂自家師兄的小傢伙,莫名挨了師兄一記爆栗,抱著頭正想哼唧個兩句,瞥見自家師兄的神情,機警的將話收了回來,「我只是說說,師兄,你別放心上,你有在,哪那麼容易死人?」

  小師弟後頭說了啥,花哥沒聽進去,他只想知道,要讓大師兄知道,小師弟把好端端一句話解讀成這意思,會不會把小師弟抓起來抽?

  不知道是風水輪流轉,還是萬花谷小師弟一語成讖,他焉焉一息的讓人給背回了雁門關。

  見他傷沉如此的萬花小師弟,興奮的扯了扯自家師兄衣袖,「哇!師兄,那人看起來快死了,你要是出手相救,大師兄也不會怪你吧?」

  花哥扯了扯嘴角,滿心只想將自家口無遮攔的小師弟給掐死。

  後來,不知是因為個人意願,還是出自什麼考量,他沒送到花哥這邊求醫,而是落在苗女那,知曉這事時,小師弟氣得哇哇大叫,直說蒼雲軍不懂他師兄深藏功與名。

  萬花谷這般鐘靈毓秀的地方,怎會養出小師弟這般的熊孩子?

  蒼雲軍眼裡,向來溫和沉穩的花哥,突然很想知道,自家大師兄把小師弟差來雁門關,是單純的找人給他幫手,還是打著讓他管教小師弟的主意,存心給他添堵?回神,見小師弟猶然叨唸不休,花哥嘆了口氣。

  為了避免小弟子哪天又冒出啥驚人之語,他覺得,他必須好好和小師弟談談,什麼是萬花谷的宗旨,以及藥王經真髓。

  如果能順道將小師弟的性子給扭回來,再好不過。

  另一方面,竭力為他療傷的苗女,好不容易穩住他的情況,這才長長吐了口氣,一身華紫,早已為冷汗浸溼。

  她正想外頭打桶井水來給自己洗把臉,順道再燒些熱水以備不時之需,剛走出帳篷,便看見她守在外頭。

  儘管沒有飄雪,天氣依然寒冷。

  單看她的唇色神態,苗女也能猜到,她在外頭守了多久,視線交會,苗女撩起篷簾,「進來吧!我給妳煮碗熱茶。」

  她沒有挪步,僅是看著篷內,一臉的欲言又止。

  她因何而來,心中瞭然的苗女,索性自個將她想問的事說出來,「放心,死不了。」見她似是鬆了口氣,旋即轉身要走,苗女補了一句,「但也好不了。」

  一句好不了,讓她的步伐為之一頓。

  知曉她走不了,也不能走的苗女踏出帳蓬,待厚重的帳簾將內外分隔,掩去裡頭最後一絲燈光,才對著她的背影開口,「他是怎麼傷的,妳比誰都清楚,他的情況如何,妳應該也心裡有數。」

  遭遇戰事,哪能不受傷?

  他身上的傷有深有淺,最嚴重的一擊,來自後背。

  發覺此點的苗女心裡一驚,待褪下他的玄甲,仔細看過那片血肉模糊的傷口,苗女偷偷鬆了口氣,不是盾牌,也不是陌刀,是狼牙軍的武器,不知怎的,沒落在雁門關的城牆,而是落在他身上。

  她取來烈酒沖洗他的傷口。

  興許是烈酒澆在傷處的緣故,原本意識昏沉的他,猛地抓住苗女手腕,待他看清對方面容時,他先是鬆懈,緊接著又緊繃了起來。「她沒事?」

  他的嗓音,聽起來有些喑啞,饒是如使,他依然急著從苗女口中獲得解答。

  面對他急切的眼神,苗女斂眸掩去眼裡情緒,半晌,才徐緩回答他的詢問,「她沒事。」想了想,像是怕他不能放心般,再補上一句,「完好無缺。」

  他鬆了口氣,頭一歪,再次昏厥。

  僅是這樣,苗女已然知曉,他為她擋傷,一如先前,她為他擋刀。

  苗女將目光移到她身上,對著她看似堅毅的背影低語,「既然放不下心,何不進去看看?更何況,他替妳挨下這擊,於情於理,妳是該來看他。」

  她猶豫了一會,轉身掀開帳篷,走了進去。

  苗女沒有跟上,待她走近傷患,在床榻旁單膝跪下,執起他的手後,悄然無聲的放下帳簾,獨自來到井邊。

  打好水的苗女並不急著回去,只是靜靜的望著水中倒影,自語,「真蠢……」

    ***    ***    ***

  她出生在離中原很遠的地方。

  那裡沒有高聳的城樓,沒有延街叫賣的攤販,沒有車水馬龍的人潮,有的,是望不盡的翠綠,清澈的流水。

  人們將屋子築在樹上,與蟲獸共生。

  取之自然,回饋自然。

  她曾經看過,族裡的姊姊眼眶含淚的目送情郎離開,數旬過後,那個總愛在遇見她時,從陶罐內杓出一匙蜂蜜餵她的姊姊,被人發現口吐鮮血的倒臥在地,氣絕多時。

  後來,姊姊的情郎回來,她意外發現,在他胸前,有著和姊姊一樣的傷痕。

  老一輩的族人說,那個姊姊在情郎身上種了生死蠱。

  情之所依,心之所繫。

  代君受命,保君平安。

  一命換一命。

  付出性命的,不只有族裡的女人。

  苗疆子民熱情如火、自由奔放,講的是心,一切只求痛快,不拘世俗眼光、繁文縟節,哪怕族人對關內來的人沒啥好感,依舊有人奮不顧身的跳進坑裡,親手為自己挖好墓穴。

  就像族裡的男人,因緣際會,結識來自關內的女子,最後不得不分離。

  這樣的事,時有所聞,不同的是,關內的男人,走的瀟灑,族內的男人忍著錐心之痛,放她離去之際,亦祈求其安好的在對方身上種下生死蠱,願保其一生平安,只是,那些女子後來不知遭遇了什麼事,讓遠在苗疆的情人代為受死,最後,她們也沒能活下。

  本該死去的人,獲得生機,對中原人似乎是個大忌。

  活過來的女子,被視為不祥,有的被家人淹死池內,有的被活活勒死……那些喬裝遠行,特意入關替亡者打探心上人現況的族人回來,總是一陣唏噓。

  後來,不知道是給族長禁的,還是死去的性命,並不一定值得的緣故,漸漸的,再也不曾聽聞有誰因生死蠱而死。

  中原人,沒一個好東西。

  當時年幼的她,如此想道,並在心裡默默立誓,日後,絕不為他人而死。

  興許是她的性情,在苗疆也算得上是張狂,向來對她疼愛有加的族老,總是看著她嘆息,她要離族時,更是交給她一木匣。

  木匣內裝著的東西,她此生未見,似如羽毛,又似活物,透著螢螢淺光。

  「鳳凰蠱。」與生死蠱相似,但又截然不同的一種蠱,只要吊著一口氣,怎樣都能救其一命,就是施蠱者自個也能得救,無須一人替死。

  單是無須替死這點,便足以顯示鳳凰蠱的珍貴。

  煉製此蠱需得耗費多少精力時間,她沒有問,將此物交給她的族老,也沒有多言,只是轉身背對著她揮手,催她趕緊上路。

  哪怕後來,她見識過關內的繁華,始終不曾遇逢需要動用鳳凰蠱的險惡,這蠱,她也不曾想要施在什麼人身上。

  這是她用以自保的最後手段。

  直到她來了雁門關。

  雁門關的風景,其實差透了,窮鄉僻壤又寂寥,她卻不想離開。

  理由,她是知道的,比起那兩人,她心裡雪亮許多,看得也清楚。

  夜裡,原本情況穩定的他,突然高燒不退,知曉傷勢惡化的苗女心驚之際,本想祭出最為兇殘的蠱蟲,行兇險之法,卻在動手的前一刻感到躊躇。

  蠱可救人,亦可害人。

  看著毫無所覺的他,苗女舉起的手輕輕放下,下秒又再度舉起,數次輪迴,盅內蠱蟲似乎察覺到她的情緒,狂躁暴動。

  最終,她放下拈在指間的蠱蟲,蓋上蠱盅,請人前去尋找花哥。

  知曉三更半夜,如果不是要緊大事,苗女絕對不會差人喊他的花哥,也不多話,披著薄衣,踏著月色就趕了過來。

  踏入帳篷,見到面色潮紅不似正常,甚至夢囈連連的他,當下心理有數。

  就是原本睡得香甜,被人吵醒後,堅持抱著藥箱跟在身後,一路叨唸的萬花谷小師弟也倏地閉嘴,不等花哥吩咐,已逕自打開藥箱,準備器具。

  蠱、醫同源,走的路卻截然不同。

  苗女沒有退避,也沒有袖手旁觀,在花哥以酒洗滌雙手和器具後,連同萬花谷小師弟一塊充當遞物取藥的幫手。

  手起刀落,一點一點割下他傷處爛肉,放出膿血的花哥神情嚴峻,半點不敢疏忽。

  待放出的鮮血醇紅,不參雜物,花哥這才鬆了口氣,仔細謹慎的縫合傷口,帳篷內除了血味,她什麼也聞不到。

  醫者仁心,仁者不醫。

  哪怕前頭插了一腳,後頭的事,花哥也不打算干涉到底,見傷患已無大礙,高燒已退,此刻呼吸平穩的睡著,兀自背起不知何時窩角落睡著的小師弟歸返帳篷。

  接下來的該注意些什麼,同為醫者,無須多言。

  待一切歸於平靜,帳外天色早已轉為魚肚白,帳內濃濃血味與藥香混合在一塊的味道,突然讓她感到心煩意亂。

  苗女掀開帳簾,想讓風吹散滿帳膩味,卻在掀開帳蓬時看見,她守候在那,夜裡丁點動靜都瞞不過駐守在此的蒼雲軍,同樣瞞不過她,花哥離開帳篷時,腳步因何一度遲疑的原因,她總算明白了。

  她看著她沐浴在晨曦微光中的輪廓,她察覺之前,輕輕放下帳簾。

  真正想殺的人是誰?

  苗女自問同時,咧開一抹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