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獵者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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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7-06
  他沒有明確的目標,亦不知該前往何方。

  但他唯一確認的一件事,就是必須遠離諾克薩斯。

  他認為,或許回到過去的流浪生活會讓他感覺比較像自己,遺憾的是,看似無拘無束的浪跡天涯,卻無法讓他感到以往那般純粹的自由。

  踏出諾克薩斯護城河的那一瞬間,回憶的片段一幕幕在腦海中浮現。

  憶起最初,他揮刀不為了誰,只為生存。

  他本來是什麼樣子?他記得,他原本只是個努力在地下街道求生的孩子,懵懵懂懂地握著那把對他而言稍嫌重了點的鋼刀,每天穿梭在市場中搜尋著哪些疏於防備的販子,那是年幼的他唯一能填飽肚子的方法。偶而,他還是會狼狽地被那些生氣的大人追著跑,跌跌撞撞地躲進只有他才知悉的暗道中,顫抖地抱著偷來的食物慶幸自己逃過一劫。

  當他已有能夠單手握住那把鋼刀的力氣時,他漸漸發現,原來刀子並不只能用來保護自己,亦能使他成為主動的一方。還記得九歲的那年,他第一次對著同年紀的孩子舉著那把刀,恫嚇對方交出辛苦得手的錢糧。

  第一次傷人是在何時?那是某個下著雨的夜晚,一群比他大幾歲的孩子們在街上將他團團圍住,憤怒地對著他拳打腳踢,只因他總是能順利地搶在他們之前偷到他們鎖定的商販。他狼狽地趴在地上,眼中散發著強烈的恨意,拔出那把刀,不顧一切起身狂奔,將每一位孩子刺得渾身是血而倒臥在雨血交織的街道上。

  弱肉強食,在龍蛇雜處的諾克薩斯地下街道活得愈久,就愈能明白這句話的真義。

  殺,對年幼的他而言是一個沉重的字。那一天在下水道中,數十位壯漢各個手持器械,非要他死不可。他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他也知道,這是他非面對不可的宿命,那是一種本能,沒什麼冠冕堂皇的理由,就只為了能繼續活下去。

  隨著時間過去,他逐漸發現到,他的名字似乎就是那個字的代名詞。但他已經不在乎了,甚至不知從何時開始,他開始享受殺戮所帶來的成就感。他從未問過自己是否該有憐憫之心,憐憫他那些刀下亡魂是否有等著他們回去的家人,對他而言,一刀斃命便是慈悲。

  直到十七歲那年,遇見了將軍,大大改變了他揮刀的理由。

  起初,他負傷在床,心裡想的全是該如何逃離這位將軍的手掌心,但每當他直視著將軍時,卻不由自主地被這位強者的魅力所吸引。隨著為將軍執行愈多的任務,一股從未有過的歸屬感竟油然而生,難道,他真的可以擁有他曾認為他不可能得到的事物?

  「把這當作你的家吧,塔隆。」那晚,她怯怯地說出了這句話。

  漸漸地,他接受了這個事實。


  原來他也可以有家。


  但他卻不知道,身為二小姐的護衛,等待著他的將會是怎樣的衝擊。

  回憶至此,他便停止思考了。

  他不願再去回想了,

  不願再回想一次那撕心裂肺的痛,

  那些日子發生的種種,逼得他只能選擇離開。


  令他意外的是,將軍並沒有派人來找他,他該慶幸嗎?明明是一件好事,但不知為何卻讓他感到更加沉重。他失蹤的消息也沒有被傳開,外人依舊認為他仍然繼續為將軍執行著秘密任務,這跟原本就活在黑暗中的刺客並無太大區別,因為除了將軍一家人,根本就沒人會在乎他到底去哪了。但他也已經無法繼續待在諾城,因為他無論走在城邦的哪一角,四處都可以見到將軍的人,也隨時都會碰見將軍的敵人。

  他離開了諾克薩斯。

  心裡想著該如何擺脫過去,或許能在未知的旅途上,找到另一處起點。

  他以為這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曾佇立在宏偉屏障之上,望著蒂瑪西亞平原而想起數度為將軍執行的秘密任務;也曾飄洋過海來到愛歐尼亞,踏過遭逢諾軍血腥屠殺的南三省而想起卡特蓮娜的身影;他亦曾行至北方冰天雪地的白色國度──佛雷爾卓德而想起卡莎碧雅那天在屋頂曾對他說過:


  「雪啊,我想看雪!」


  他凝視著落進掌心的片雪,那稍縱即逝的冰冷,竟使他不由自主地顫抖。

  儘管他認為,他應該已經遺忘了,或是他早已麻木了,

  但卻總是在夜裡撫著那把透著冷冽鋒芒的鋼刃的同時,

  想起他曾為了誰而揮刀。



  將近一年了,他終於發現他再也不是過去那個毫無牽掛的自己。

  他以為脫離那些束縛就能重獲新生,殊不知事實並非如此,無論他去的地方離諾克薩斯多遠,他依然感到一股揮之不去的陰影充斥在心底。

  他試著埋葬、試著忘掉、試著抹滅。

  但那重重的枷鎖卻並非是手上那把鋼刃能斬斷的。







  一天夜裡,他行經蒂瑪西亞邊境原野的一處小村落,地處偏遠的村外圍繞著大片茂密的芒草,乾涸已久的枯井、人去樓空的房舍、年久失修的磚牆,看似是個毫無人煙的廢棄村莊。

  他步入了村莊,試圖尋找今夜的歇腳處,但敏銳的神經卻使他感受到一股不尋常的盪漾,空氣中傳來的不祥使他本能地握緊藏於腰間的鋼刀,於是他小心翼翼地四處探查,試著找出那股黑暗氣息的來源。

  最終在村落北方的一處空地發現,一群身披黑袍的女巫們,正圍繞著一團火炬激昂地呼著咒語,火炬前倒臥著一位女子,她的手腳被捆綁,意識清醒,正惡狠狠地瞪著眼前的女巫。

  其中一位看似是領袖的女巫,在那位女子的面前伸出充滿皺紋的手,直直地指著她,用嘶啞的口音詭笑著說道:

  「妳也會有這麼一天啊,莎烏娜。」

  那位名為莎烏娜的女子沒有表現出一絲懦弱,冷啐了一聲道:

  「妳若自以為妳那可悲、墮落的靈魂有辦法傷我一根寒毛的話,很遺憾,妳鐵定不知道那是多愚蠢的事。」

  女巫咆嘯似地大笑了,她拽起莎烏娜的烏黑長髮,嘶吼地說道:「就讓妳就體會一下妳最痛恨的暗黑巫術吧!」

  莎烏娜就要被扔入火焰之時,她看見眼前的數十位女巫瞬間被幾道俐落的弧光給撕裂,一道影子由遠至近竄了過來,將她眼前的女巫領袖給斬首,那頭顱被斬飛時還掛著狂妄的笑容。

  「哼,哪個愛管閒事的傢伙。」

  塔隆收起刀刃,看著眼前這位女子,雖被捆住而無法動彈,但她的面容卻仍散發著一股凜冽的英氣,她並沒有透出任何一絲感謝的神色,他正想替她鬆綁時,她卻游刃有餘地使動袖裡的暗刃解開了被綑綁的雙手,隨後也將腳上的繩索一刀切斷、踹開。

  「她們是我的獵物。」低沉的嗓音宣示著她的不懼。

  隨後她站起身來,不悅地看著地上四散的死屍說道:

  「為何來此?諾克薩斯的塔隆。」語畢,轉身,步向不遠處倒臥血泊的某位女巫,拾起她手中的十字弩。

  塔隆還來不及意外她為何知道他的來歷,倏地,一道銀箭迅速地劃過他的臉龐,擊中了他身後那道火炬中不知何時冒出的暗焰惡魔,那惡魔全身燃燒著熾熱的黑色惡火,受到銀箭的攻擊而發出慘烈的嚎叫聲,他退後了數步,訝異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閃開,別礙事。」

  她身手矯健地翻滾了數圈來到了惡魔的正後方,舉著手中的巨弩快速地朝著目標再度發射了數道銀箭,冷冷說道:

  「滾回地獄去。」

  暗焰惡魔受到攻擊後瞬間化為白灰而逐漸消散,她將十字弩背回背上,拉緊手套,完美地了結她的獵物,熟練的武技使人難以相信她剛才為何會被綁在那裡。

  塔隆以手背拭去側臉傷痕所流下的血,不禁對這位女子產生了好奇心,但她傲然的模樣又使他不知如何開口。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她斜睨著塔隆,氣勢凌人地問著。

  塔隆並不想回答她,也不想為這場偶遇做出過多的解釋,但基於好奇心,他拉低帽兜,淡淡地開口轉換立場:「一個女子又為何會在深夜出現在如此荒郊?」

  她冷哼了一聲,顯然是對他反問的態度感到不屑,這傢伙顯然不在意先來後到的順序問題,她原本不想耗費太多的時間在此,但畢竟這樣的狀況也是第一次碰見,而且對方也是出自好心才會出手相救,她就破例多說幾句話也罷。

  「獵殺厄夜魔物、淨化墮落靈魂。」

  她說出此話的同時,雙眼也散發著一股堅毅、冰冷的意志。

  他淡然地看著她的深邃的雙瞳,可以很明顯地感受到,無論是她不凡的身手,還是她那看似堅不可摧的信念,肯定是建立在過往豐富的歷練才得以淬煉而出。

  「我是個獵者,而它們是我的獵物。」

  這句話似乎道盡了一切,不必多作闡述,這就是她的宿命、她的信念、她奉行的道義。
  他低頭一笑,笑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

  難得遇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但他卻什麼也不想說。他一直都不喜歡這種滿嘴道理的傢伙,在過去,他會直接用鋼刀去證明對方的信念是多麼的不堪一擊,並且不可一世地告訴對方:


「 Your allegiances mean nothing to me. 」
你的忠貞對我而言毫無意義


  但,此時的他,卻在她身上看見了某樣事物,說不上來那到底是什麼,但似乎是離開諾克薩斯展開漫長旅途的他所遍尋不著的東西。

  或許他笑的原因,正是在嘲笑自己的盲目、自大、無知。

  「輪到你說了吧。」她雙手交叉胸前,不耐煩地看著這位惜字如金的諾克薩斯刺客。

  「不知道。」

  他做出最簡潔有力的回答,多說無益,因為他確確實實沒有所謂的來因。

  莎烏娜冷笑一聲,盯著他帽沿底下深紅色的雙瞳,說起:「諾克薩斯最具盛名的杜.克卡奧將軍麾下最頂尖的刺客,刀技超凡、殺人無數、來無影去無蹤,除此之外,只有一片空白的過去。」

  塔隆漠然地看著她,已然不想去思考她為何能知道他這麼多的情報,反正對現在的他而言,那些都是只是毫無意義的一切。

  「我可以合理推斷,你正為了執行某項密令而前往蒂瑪西亞。」

  他沒有答話,內心正想著對方若是蒂瑪西亞的戰士,那必得做好應戰的準備,即便他現在自認為不屬於任何一方。

  在莎烏娜眼裡,他並未散發出任何殺意,她自然也無暇引發無謂的戰端,她撫著裝置在右手上的臂弩,雙眼低垂,沉沉地說:

  「我來自蒂瑪西亞,但你可以放心,我並不為他們而戰。」

  塔隆的雙瞳顫了一下,一股熟悉的陌生感充斥在心頭,使他打破了沉默:

  「那麼妳為何而戰?」

  「愚蠢的問題。」她笑了,搖頭看著這位提出感性問題的冷漠刺客。

  「你可曾經失去一切?」她興致昂然地走近了塔隆。

  「我本就一無所有。」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對她說這句話。

  「那麼你為誰而戰?」她問了相同的問題。

  他沉默不答,兩人互相對看,她的嘴角扯著一抹自信的笑意,彷彿是在嘲笑他身為一位頂尖的刺客,竟然連這種簡單的問題都回答不出來。

  這對他而言無疑是個尖銳的問題,他並不想說,也不想承認,他內心第一個浮現的竟是那位女孩的影子。

  看著莎烏娜充滿自信的面容,他不禁為自己的懦弱感到無所適從,他實在太弱了,比起眼前這位女子,高舉獵魔的名義而驕傲地活著,而他呢?除了一身滿是傷疤的身體與那把鋼刀之外,他還剩什麼?

  「就因一無所有了,我才會開始思考自己究竟該為何而戰。」她說出這句話的同時,眼中彷彿透著一股浴火重生的堅定,想必這位女子有著不可告人的悲慘過去,他的神情多了一絲敬佩。

  她一說完,便轉身離開,已然不想再對他多說任何話語。而塔隆只是靜靜地目視著她的背影,思考著那已經在他內心迴盪無數次而仍舊沒有定論的問句,而當這句話從另一個人的口中說出時,他竟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謝謝妳,莎烏娜。」

  一道微笑突破了他冷漠的面容。

  「那是我過去的名字。」她不停歇地朝著村落出口的方向走去,數秒後,她接著開口說道:


  「我叫做汎,人們稱我為『暗夜獵人.汎』。」





  晚風撫動著村外一望無際的芒草,也吹起他的劍刃斗篷,他抬頭,望著深夜中照耀黑暗大地的星空,他靜靜的闔上雙眼,感受到許久未曾有的平靜。

  他睜開眼,決定了下一步的方向。


  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