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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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7-06

西元1619年四月
薩爾滸一帶


我想,神機營的的步兵是沒資格騎馬的,應該得感到高興才對。但講真的,實在是讓人興奮不起來。

雪仍舊以令人打顫的程度翩然灑落,簡直要讓眼睛花掉了。兩天之內冒雪前進的疲勞已經使得我快睜不開眼,馬匹行進時的衝擊也在摧殘我的精神。

我受夠了,渡河時差點被淹死。攻上兵寨時火銃兵孤立無援,害得那些新徵召的新兵打的一塌糊塗,根本沒辦法好好填彈藥。

現在要把在崖上的女真人趕走,我倒是覺得這個笑話挺不錯的。

所以我逃走了,不逃才有病。

我才不管龔將軍的火炮什麼時候支援,吉林崖拿下後會有多大多大的地利,還是鳥銃需要有深厚經驗的神機兵來使用。再待下去的話,只會被女真人的騎兵踩死,所以我牙一咬,逃了。

這聽起來很不真實,但是誰在乎呢?他們只知道神機營編入的銃兵也許死了,或著是隊上的馬匹被牽走了一匹。畢竟,獨自一人在在東北的雪漠裡逃亡,根本活不下去,當然也不會有人去思考逃兵的問題。

大致上,這是被逼迫而使用的權益之計。我想,留在軍中的人,應該正在後悔為什麼沒有先逃走才是。

對,一定是這樣的。

但是又如何?逃跑後還有辦法再回營嗎?應該可以吧?老實說,當初根本沒有想這麼多,只知道想找機會活下來——

我勒馬停下,劃過面龐的刺骨凜寒不再是那麼的強烈,飛雪正以奇特的軌跡紛紛飄落,光線因厚重的雲層而無法觸摸大地。無妨,夜晚將至。

明明不是臨死關頭,也不瞭解死亡的滋味,為什麼會想避免呢……?

馬兒在傾斜的坡地上慢行。理應是緊繃的神經竟然也鬆懈了下來,已經不知道騎了多久,路上也曾撞見遠方的女真軍隊,但卻莫名的,在此刻平息了躁動的心。

就像死了似的。

雪會吸收聲音,現在我的世界就是遍野的寂靜。好像一切紛擾都與我無關,因為我已經逃離軍隊了。雖然這麼說,女真人看到我這一身甲衣,應該還是會把我當作敵軍才對。

就移動時遇到的步兵佈置來看,後金的軍隊是已經把吉林崖包圍了。山頭與谷地都滿是他們的旗幟,我想河畔應該也是……罷了,反正我不會再渡河了。

我聽說右翼的劉都司是部署在最末的隊伍,如果整個西路的明軍潰敗的話,應該是劉都司領的軍隊最可能逃出來。

眼前就是林地,入夜後不會有軍隊駐紮。入林吧,之後再想想得怎麼行動。





夜晚常使人目盲,大部分的情況是這樣。

我在地上發現了明顯的足跡,與我前進的方向相同,而且看起來不只一人。在馬上是無法看清楚地面的蹤跡的,尤其是瀰漫黑暗的夜間,所以我下馬,牽著牠。

從足跡來判斷,是還算新鮮的,就像有人摸著黑踏過一樣。我捏著懷中還未點過的火摺,思索著該不該點亮。火光會直接暴露位置,這不是在開玩笑。

於是,我將眼睛湊上足跡附近生長的杉木。

樹幹上的苔印出了掌形,而且像是為了穩住身體而靠上的。要不是下馬的斥候剛走過這裡,那就是……

我拿下背上的鳥銃,一手握著槍托較纖細的部位,一手拿起帶鞘的腰刀。慢慢走向前,讓自己表現得毫無防備。

「別動。」低沉的嗓音自前方不遠處傳來,聽起來就像是警戒著一草一木般。空氣彷彿佈上了細細的釣線,格外的讓人感到刺痛。

不過,起碼是能溝通的。

「俘虜嗎?」他繼續說。仔細一聽,這個聲音感覺起來有些老邁,還帶著些許的疲倦。

「俘虜才不騎馬。」我看見了,前方的矮樹叢後方蹲著一個人,那抹人影還架著弩槍。「再說,你怎麼肯定女真人已經抓到俘虜了?西路軍不是還在爬山嗎?」

「薩爾滸的本營被後金軍攻擊了,結果吉林崖也被包圍,我看是兇多吉少。」

「什麼嘛,是同路人啊?」

眼角有幾處晃動,他們總共有三個人,我猜全是逃兵。

人影搖曳,接著三人一面靠近我,一面走向一起。當然,手上的戒備不會少的。

「狹刀身、雙手握柄,你們是戚家軍?」我問道。在月光下,我瞇細了眼,在黑暗中看清了他們手上的那無處不彎的刀具。

「正是,浙江北調,編入西路軍。奇怪,你不從口音認人的啊?」依舊是那位發聲。

眼前三人衣甲不見混亂,但是臉色多半不大好,其中一個身材矮小的還在顫著牙齒。說也奇怪,這種情況下,竟然讓我產生了想閃避對方目光的念頭。

「你什麼時候逃的?」另一位體型高大的逃兵開口了。

「碾完兩個寨後就跑,還沒吃正餐呢。」我將腰刀繫回,顫抖的雙手弄得火藥罐嘎啦作響。「把馬牽過來哦。」

我倒退著走,走了將近十步後才轉過身。深怕一放鬆後,背後的弱點就暴露出來。至於那把弩槍,怎麼防都沒用的。

真要殺的話,我應該已經死了,這是被他們認同了嗎?

到了馬下,才發現牠是那樣的挺拔,一路奔波使我沒機會好好看看牠。白馬並非常見,看來我牽到了一匹好傢伙,至少帶我逃出生天了。

但是啊,這下子完全不能夠安心,那三個人還不知道能不能相信。我看,還是先確認一下各自的目標好了。

我一邊牽著馬,一面解下硬皮外殼的水壺,遞給了那不斷顫抖的逃兵。

「生薑煮的茶,喝一口吧。」

「欸?謝、謝謝。」

他的聲音有些單薄,聽起來是未滿二十的年紀。

「你們也喝一些啊,神機營帶出來的好貨哦。」

他們面面相覷,但在聽了我的解說之後,看起來就放鬆了一些。我不知道是因為這個舉動卸下了他們的警戒,或著單純只是薑茶的溫暖導致。

「你說這是從神機營帶出來的……你是禁衛軍啊?」

「曾經是。」我嘗試用了比較沒有爭議的回答。但其實,現在談論這個好像沒什麼意義,現在的我不過就是個會用火槍的一般男性而已。

於是我直接問了。

「你們會怎麼行動?要不要考慮去劉都司的部隊啊?」這樣的意圖已經表示得夠明顯了吧?

但是,那三人卻沒有立刻做出回應,我隱約能察覺到,那是在斟酌話語而產生的沉默。

「劉都司早就撤退了,我看他們應該不會停下腳步,現在已經動身也追不上的。」那位較為年邁的逃兵開口。

我的腦中開始如沸騰般的咕嚕滾動,直接否決的衝擊帶來了難以言喻的混亂。啥?撤退?早就?難道說……

「他老兄先走一步了?仗都沒打完?」

「是啊,結果聽說女真人立馬包圍了上來,之後我們隊上就商議好……」

商議好一起逃?好極了,看來我不是一個人做逃兵。

「……看能不能回到瀋陽。」他接著說完。

情緒開始撫平,那一片片與雪花極為相似的思緒也終於落定,就像是驟然的大雪又瞬間停止一般。

「回瀋陽?」我發出疑問。想當然,得用走的,不然就再弄一匹馬出來,薩爾滸距離瀋陽可是路途遙遠的啊。

「當然,我知道以目前的狀態來說,是有些困難。」年邁的逃兵以低沉的聲音說著。我也知道啊,你以為我的處境跟你們有什麼區別嗎?

會冷死,而且食物不夠。長時間移動的話,遭遇危險的機會也更多。

「還有其他方案……吧?」我忍著倦意,與幾近滿溢的煩躁,低下頭。

「往北邊走呢?」那位身材高大的逃兵問。「東北方,北路軍應該趕著進軍,距離也比回到瀋陽還要近。」

北路軍是自三岔兒堡進軍,目標應該是尚間崖。這項提議合情合理,但無論如何都必須渡過渾河。

或許這是一個機會。

「贊成。」我揚起右手掌。





流在天際的數道白光如戰場上的皓雪,預計點亮東方的一抹湘黃光線早已如摩拳擦掌的軍隊一般,湛起縷縷鋒芒。

馬是輪流騎的。年邁的逃兵貌似是伍長,鑒於軍銜高低,我還是讓他多坐一陣子。但其他兩人自外表就能察覺巨量的疲態,我卻也束手無策,畢竟這一夜根本沒人睡的著。

距離渾河尚有一段距離,而我們對於北路軍的實際位置也是無法下個定論。

他們知道西路軍已經敗亡了嗎?

行進的計劃會有所變更嗎?

會有人來救我們嗎?

即使疑問佔據一切的思考,卻也沒有任何人提出。不確定的因素太多,能肯定的事實則太過悲觀,只好任由其肆意擾亂心智,為的是不再讓團隊的處境雪上加霜。

女真人的騎兵隨時都有可能出現,遇上之後,我們幾乎沒有還手的力量。只要被小隊規模的騎兵隊發現,要逃出生天的機率微乎其微。

大不了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伍長是這麼說的。

我們踏著雪,努力讓自己的存在能夠以足跡留下。





步經的路途皆是山路,避開容易被發現的平地後,體力的消耗則更加劇烈,也可能是因為飢腸轆轆的緣故,我的視線開始有些恍惚。

現在騎在馬鞍上的,是那位年輕的逃兵。我看他幾乎走不動了,所以提早讓他坐上去。這似乎是目前最好的辦法,畢竟其他人幾乎都習慣長時間的行軍了。

雪停了,但空氣中令人刺痛的冰冷感卻仍舊存在,寒冽的風讓人心裡浮現一股淒哀,以及荒涼。好像在這股時間之流裡面,我們這些渺小的存在即將被抹去似的。

眼前的山地因風雨、雪水沖刷,早已多了凹陷與坑洞,有些地方卻十分平坦,這片遼闊的戰場並非缺少隱蔽,只要分散部隊的話,是能夠埋伏的。

但是出了林地的話,就會到達遼闊的河畔,軍隊能夠暫時駐紮於那。這樣的話,就必須有船隻......

就在我思考著接下來的打算時,駕馬的逃兵用聲音提醒了我。

「前面好像有什麼動靜。」

「你會不會看錯了啊?」高大的逃兵皺著眉說道。

「欸......是錯覺嗎?可能真的是我看錯了吧......」他的語音還未落下,一股自腳底竄起的涼意襲向全身。我想叫出聲來提醒他,但是卻太遲了。

僅是半秒鐘,迅如閃電的鐵灰箭簇進入了我的視線,那道幾乎模糊的物體筆直地沒入駕馬逃兵的側腦。

接下來的半秒種,所有的一切彷彿就像在腦海裡操練上百遍後,將這份意象化為實體。

「找掩護!」伍長低吼。

弓矢不可能只有一支,自山坡上側面襲擊的敵軍也許早就藏身在此處。我滑至一旁較大的岩石後,拿下背上的鳥銃與火藥罐,一瞬之間的緊急事態讓我倍感壓力。

這時,我發現伍長也躲藏在我身旁的不遠處。他握著刀,死盯著坡上的林木,一刻也無法鬆懈。

倒藥,然後裝藥。我的必須專心的添裝彈藥,才不至於出任何差錯。

馬蹄落在雪地的聲音額外清晰,正有著數匹輕騎朝著我們而來。

壓火,然後裝彈。因劇烈呼吸而從口鼻噴出的白霧擾人心寧,更前方傳來了金屬互擊的聲響,伍長也站了起身。

這短短的幾秒鐘內,我的聽覺彷彿被放大了好幾十倍,手指卻一根根地逐漸凍僵,心跳在這添裝的時間之中劇烈地撞擊。

裝門藥,再讓火繩固定於夾鉗上。突然,伍長衝到了我的面前。

快跑。

我從他的唇形做出解讀,不知為何的,我竟然聽不見他講話的聲音。

隨後,他旋即離開了岩石的庇護,跑向了發生衝突的前方。我自身上的竹筒取出已經點過的火摺,讓它再次燃起。

然後呢?

逃?我該繼續逃嗎?

我讓火摺點燃火繩,槍托抵肩,左手握著槍管下的木托並抵在石頭上,右眼與照門和準星成直線,瞄準了刀已染紅的後金騎兵。

他的盔甲色彩鮮艷,雙眼像是染透了死亡。胯下的馬匹沒有停下蹄,加速衝向我。










雪又開始下了,仍舊是以令人打顫的程度翩然灑落。










雪夜渡亡兵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