斤斧歸來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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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4-13
  話說那誠實的樵夫得到金、銀斧頭的消息,一下就傳開了。不由分說,『從湖神手裡拿到金銀斧頭』的事情,確實超乎常理,簡直就像是在開玩笑。不過,看著誠實樵夫手上那對在太陽底下閃得刺眼的金銀斧,疑心病再怎麼重的人,也說不出話來;頂多為了給自己一個台階下,說道:「總之湖神什麼的,一定是假的,連續上班七天沒有休假的人,大體上就會出現此種幻覺。他啊——別看他外表忠厚老實,說不定他是靠著卑劣的手段,不正當地取得那對斧頭!」可是當問到『是要用何種卑劣手段,才能得到金銀斧呢?』他們便會支吾其詞,含糊道:「這……山裡剛好有商隊經過,他或偷或搶……不然就是某個有怪癖的富商埋了那對斧頭,每天跑去挖開來看一看再埋回去,然後發現這規律的他偷了富商的斧頭……之類的……」

  對於那些嘴硬、死也不相信誠實樵夫的人,鄰居們大多一笑置之。只要是認識誠實樵夫的人都知道,哪怕是一次,他也從來沒說過謊。在他十齣頭歲時,曾到別的國家替父親辦事;在街頭上,國王的遊行隊伍經過,他看見國王沒穿衣服,還長著一雙驢耳朵,直接當著國王的面,向別人問道:「幹,你們怎麼選了一個長著驢耳朵的暴露狂當國王?」——活脫脫的,他就是『誠實』兩字的投胎轉世。也因為他實在太過誠實,別人提到他只會說『那個誠實的樵夫呀……』,漸漸沒人記得他的本名,都管他叫『誠實的樵夫』。

  那麼誠實的樵夫是如何看待別人對他的那些不實指控呢?噢!他是不會在意的,因為他早早就賣掉那把金斧頭,舉家搬到城裡過上好日子了;至於那隻銀斧頭,由於賣的價錢沒有金斧頭來得高,誠實的樵夫決定將它當作傳家之寶,讓後代藉此了解誠實的重要性。

  也才沒隔幾天,村裡的人在吃飯時還會聊到誠實樵夫的金銀斧話題時,另一件事情發生了:聽說鄰村的一位樵夫,想發財想瘋了,把自己的斧頭丟進那座湖裡,卻因為貪心,跟湖神說自己掉的正是金銀斧,最後不僅什麼都沒得到,連自己賴以為生的斧頭都要回不來了。

  隔著一座山的鄰村也發生了同樣的事情,這讓村裡那些不相信的人再也無從辯解;而原本相信的人,也打從心裡相信了湖神和金銀斧這回事——在此之前,他們固然是相信的,但那毋寧是相信誠實的樵夫這個人,而不是從湖神手中得到金銀斧那件事。

  當天晚上,老村長的孫子集結想要發大財的年輕樵夫,組成規模七人、共七把斧頭的小隊,約定明日凌晨上山換得金銀斧。翌日,當年輕樵夫們準備出發時,老村長和老一輩的樵夫攔下他們,對他們說:「別去!現在還來得及,快回頭吧!天底下沒有那麼好的事,就算有,也是在誠實的樵夫那樣無心的狀態下才能得到的,是冥冥之中早已決定好的,不是像你們這樣刻意為之。因為誠實而獲得金銀斧這種事,不會再發生第二次了。年輕人,腳踏實地永遠都是對的,別為了抄捷徑而偏離正道!」

  「湖神和金銀斧,已經是鐵打的事實,為什麼你們就是不能接受呢?」

  那七人是絕無可能理解長輩口中的『正道』及『腳踏實地』的,他們年輕的血管裡流淌的是反叛的血液,是不願意穿著髒衣服,七早八早在太陽底下揮汗工作,賺著少得可憐的錢,住在搖搖欲墜的爛木屋,娶一個不美不醜的女人,生下將會繼承自己悲慘生命的下一代。他們不安於現狀,不想要照著常理行事,想要顛覆一切,想要冒險犯難,想要轟轟烈烈的在三十歲死,而不是安逸平穩地活到七十歲。誠實樵夫得到一對金銀斧那件事,幾天前還跟自己差不多的平凡人一步登天這種事,已讓他們的血躁動不安;昨日再度傳出的消息,刺激了他們的狂熱,讓他們瘋了頭,著了魔。

  於是七個樵夫不顧攔阻,堅持上山。

  走到山的深處,理當被陽光照得半面金黃的湖泊,此刻卻是籠罩在一層薄霧之中,光線幾乎透不進來;湖面沒有半點漣漪,樹木靜悄悄地站著,花草像是被魔法給凝結了;這裡沒有聲音,萬籟俱寂,時間停住了,在鼓動的,只有他們狂亂的心臟,在顫動的,只有他們不受控的雙手雙腳,在流動的,只有他們嘴裡沉重的吐息。他們彷彿闖入了人類應該止步的不祥禁地。可是他們沒有轉身離開,而是繼續往湖邊靠近,那模樣——就好像飛蛾撲火,被搖曳夢幻的燭火攫住了靈魂,心生畏懼卻又欣喜地投身毀滅。

  七個人站在湖畔,先由村長的孫子將斧頭丟入——這是他們事先約定好的,為了避免湖神沒有出現的可能性而做的保險。彼此之間沒有眼神交換,僅僅是粗魯的呼吸聲,一吸一吐、一吸一吐地增添空氣中的凝重。最中間的那人;村長的孫子,四肢宛如銬上了千萬斤重的鎖鏈,每個動作都得費盡全力,以至於看上去像是靜止不動了。他緩緩解開腰間的皮套,五根手指握住木質的柄,就像往常一樣,一如往常的動作——把斧頭取出來砍樹——他從懂事以來一直在做的動作,跟了好幾年的斧頭,就像身體的一部分一樣運用自如,不過此時此刻,他恍如回到了小時候第一次舉起父親的斧頭那樣吃力;皮革上的每條痕跡和紋路,都死命地抓著斧柄,他脹紅了臉,指尖泛白,大喝一聲,將斧頭抽出高高舉在頭上時,已是大汗淋漓。接著咚的一聲,脫手的斧頭掉進了湖中,濺出些水花,波紋沉默地擴散……

  然而湖面靜得出奇,牛奶色的水無法清楚映出湖畔的眾人,僅僅是七道灰黑的朦朧影子。等著,在等著,在等著湖神出現,大家都在等著,屏息以待,連呼吸聲都變成漫長而細微,嘶——呼——嘶——呼——。村長的孫子動也不動,他側臉的汗水爬到下巴,滴到鎖骨,流到胸口;心臟在大力跳動,他聽得到。

  但,湖神遲遲未出現。

  方才投入斧頭的波紋已經散失許久,時間慢慢帶走恐懼與緊張。莫非,湖神不存在,大家全被騙了?他想著,愈想愈是覺得剛才怕得要死的模樣顯得可笑,不過是天氣糟了點,四周安靜了些,就怕了嗎?一切都只是自己嚇自己罷了!他吸了一大口空氣,吐氣,兩肩放鬆,不禁笑了出來,抬頭看了同夥,道:「什麼嘛!誠實的樵夫也會說謊啊!我們回……」

  他噤口。

  大家都看著他,張大嘴,好似在無聲尖叫。

  牛奶色的湖水,倒映著八道身影——湖神就站在他身後。足足有兩公尺高,白袍白鬍鬚;彎著腰,垂下頭,手裡拿了一對金銀斧。

  「人類……你想要的,其實是這對金銀斧,我有說錯嗎?」

  「不、不……」村長的孫子回過頭,看著高大的湖神;恐懼再度抓住他了。

  「不是?你把斧頭丟進湖裡的目的,不就是為了得到金銀斧,過上好日子?」湖神說:「你真的不要金銀斧?」

  湖神手上的那對金銀斧,閃著誘人的光芒;村長的孫子在其中看到了未來的好日子,他幾乎就要回答『對,我就要金銀斧!快給我!』,不過他的理智想起了那位貪心樵夫的下場,若順從內心的貪念,最終連自己的斧頭都拿不回來。於是他說道:

  「對!我不要金銀斧,我掉的是普通的鐵斧,我只要自己的那把斧頭。」

  「是嗎?」

  湖神站直了身,平舉著金銀雙斧,低聲道:

  「人類,你說謊了呢。」

  那一天,渾身是傷的村長孫子,被同行的六人匆匆送下山。面對每一位村人的詢問,他們一概神色驚恐,絕口不提在山上發生了什麼事。老村長摸摸孫子的頭,說:「也許這樣才好,你們得到了比金銀斧還珍貴的東西啊!」那六人聽了以後點頭如搗蒜;重傷的村長孫子不曉得有沒有聽見,只是流淚……



*


  之後不知道多久,一位年輕樵夫上山砍柴。途中,看到一個老人坐在斷樹上;那老人乾乾瘦瘦的,像殭屍一樣;遠遠的就一直看著樵夫,一副很想找人說話的模樣。果然,當樵夫走過,老人立刻叫住他。

  「等一下,年輕人。」

  「怎麼了?」

  「你要不要抽菸?」老人笑著拿出煙斗晃了晃。

  「不要。」

  「喔,這樣啊。嗯,不抽菸對身體才好。」

  「你有什麼事情嗎?」

  老人想了一下,道:「你要不要抽菸?」

  「不要。」

  「我請你喔。」

  「我不抽。」

  「好吧。」

  「沒事的話我要走了。」

  「等一下。」

  「怎麼了?」

  「你要不要抽菸?」

  「我真的不抽。」樵夫說:「你為什麼一直要請我抽菸?」

  「這個嘛……我有事情想拜託你幫忙,如果你不抽的話,我不好意思開口。」

  「你直接說吧。你的年齡看起來是我的三倍,只要不是什麼太離譜的事,我能幫就幫。」

  「真的嗎?太好了!」老人叼著煙斗,道:「那我就直說吧,我的斧頭不見了。」

  「不見了?什麼時候不見的?」

  「我坐在這裡休息的時候發現的……應該是掉在我砍柴的地方。你可以幫我找回來嗎?」

  樵夫答應了。他照著口述,到了老人砍柴的地方。那有一座湖,陽光把湖面烤得金黃微焦,恰到好處,湖水澄清,像片鏡子反射藍天和樹木;微風徐徐,花草芬芳,不時有悅耳的鳥鳴傳出;風光明媚。他從來不知道山裡有這麼美麗的地方。

  他被湖泊吸引,想走近點一探究竟,到了湖畔,隨即有人拍他的肩膀,回頭看,是一個穿白袍的高大老人,抱著一對金銀斧和一把破爛的鐵斧。

  「人類,你來這裡是為了得到金銀斧嗎?」

  「呃……不是,我是來這裡找別人掉的斧頭。」

  「那個人長什麼樣子?」

  「是個瘦巴巴、像殭屍一樣的老人。」

  「喔!他的確有來過,在喝水的時候他的斧頭不小心掉進來。我在想他年紀大了,突然在他背後出現會不會把他嚇死,於是用傳統的方式登場;可是從水裡冒出來的老方法太花時間,等我出現的時候他人已經走掉了。」

  湖神綻出笑容,說:「很好,人類,你很誠實,而且……熱心助人!我就把他的斧頭還有金銀斧都送給你吧!」

  得到金銀斧,自然是喜出望外;但是,樵夫在想——到底該不該讓老人知道這件事?要是知道了,老人必會開心得抓狂,到那時候他也沒理由不把金銀斧交出去。那麼,他能因此得到什麼好處?老人會願意平分賣出金銀斧的錢嗎?只給一部分?還是說……僅僅口頭上的感謝?假如不讓老人知道的話……。

  下山的沿路上,他思考這件事,不知不覺,就快要走到老人坐著的斷樹那裡了,他必須立刻做出決定。不過要做出決定其實並沒有想像中的艱難,別讓老人知道金銀斧的事,他便可以獨吞這筆財富,脫離貧窮;相對的,則須背負罪惡感活下去。而罪惡感這種東西,只要不是殺人放火那種程度,基本上都很容易被內心給說服。『我幫他找回了斧頭,做了好事,把金銀斧當作謝禮收下也是理所當然的』——這聽起來冠冕堂皇的理由,讓他安心地把金銀斧藏了起來,走到老人身邊。

  「找到了啊?」

  接過斧頭,老人仔細摸著柄,道:「對……這個痕跡,是我的斧頭沒有錯……謝謝你!年輕人。」

  「不用客氣。」

  「你是在哪裡找到的?該不會是卡在樹幹上嗎?」

  「在……湖那裡。」

  「湖?難不成……是掉進湖裡了?」老人說:「年輕人,你知道嗎?傳說那個湖裡住著神明,如果誠實回答祂的問題,祂就會送你一對金銀斧。」

  「哈……這、這樣啊?原來有這種傳說啊。」

  「雖說是傳說,但應該多少有可信之處。怎麼?你有遇到湖神嗎?」

  樵夫看向別處,裝作不以為意地說:「沒有啊!我沒遇到。事實上,你的斧頭也不是掉進湖裡,而是像你說的卡在樹幹上。」

  「喔……卡在樹幹。我真是老糊塗了,居然砍到一半就忘記……」

  「沒有其他事的話……」

  樵夫嚥下口水。

  「……我就、就先走了。」

  他走出三、四步,突然感覺變冷了。頭上的太陽不知何時被烏雲遮蓋,透不出光;四周頓時鴉雀無聲。毛骨悚然的他,回頭一看,只見坐在斷樹上的老人,手持金銀雙斧,低聲道:

  「人類,你說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