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龍鱗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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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4-10
  薩格爾來借人的時候,反省完的人潮開始往這邊湧來,人聲喧雜,好奇的視線不斷往他們飄來,於是薩格爾果斷換了談話地點,伊修斯則繞回去攤販溜達。

  薩格爾走得輕巧又快速,依萊緊跟在後,深怕不小心跟丟,他們左彎右轉,在建築的隙縫間穿梭,直到遠離祭典,人聲也完全消失,薩格爾才終於停下腳步。

  視野所及之處一片銀白。

  月光是一匹高級的絲綢,璀璨滑順,將世界披上一層銀白外衣,萬物皎潔冰涼。來自各方的大路自建築物間岔出,產生交集,而後又朝遠方延伸而去,看不見盡頭。

  在路與路的交會點上,有一尊雕像凜然而立,那是一名英俊的男性,線條優雅迷人,面帶淺笑,為經過的人指引去路,他在月光下通身雪白,就好像會發光一樣。即使只是一尊雕像,光是看著,就可以感受到一股魅力,更別說作為原型的模特兒本人是何等迷人。

  依萊認出模特兒是誰了,這次他沒有叫錯。「薩弗若斯。」

  薩格爾凝視著雕像,悶悶不樂,眼神佈滿荊棘。輪廓、眼眸、身形、臉孔……將他跟雕像放在一起比較,就可以發現他們是多麼相像,就算被認錯也不足為奇。

  依萊隱約知道薩格爾想說什麼了,但不確定是否該由自己主動提及,他決定先關心其他事情。「我以為你會跟潘笛在一起。」

  「潘笛跟茱莉蕥交上朋友了,現在玩在一起。我確定你也知道這件事,我有看到你在附近。」

  「嗯,我有看到,我本來想去恭喜潘笛,但伊修斯告訴我,如果別人不想告訴我,就不該主動提起。」依萊想了下之前的所作所為,乖順地道歉:「對不起,我不該擅自進你房間,還看了你的記憶燈火的。」

  薩格爾似乎沒料到依萊會道歉,他有點迷惑地看著依萊,像是永遠都搞不懂這個人是怎麼回事。薩格爾長期以來的防禦出現破綻,冰冷與強硬一點一滴地瓦解,吐出的言語雖然僵硬,但放軟了態度。「我也有錯,我不該一氣之下,就拉著你跟我打架,還把你打成重傷的。」

  「那真的很痛。」依萊輕笑了下,提出建議:「那……一筆勾消?」

  薩格爾有點侷促地笑了,他欣然同意。「一筆勾消。」

  那一瞬間,他們之間達成某種共識,在彼此面前不需要再那麼戰戰兢兢,像是陌生人一樣武裝自己。薩格爾鬆開緊繃的身軀,吁出一口氣,侃侃而談,顯然有備而來。

  「我不喜歡喪神祭,因為會讓我想起父親。」

  薩格爾並不如表現的那麼平靜,就算他再怎麼想克制情緒,散佈在空氣中的粒子還是出賣了他,受情緒影響激活出點點螢藍。

  「我沒見過我父親,我出生的時候,他已經死了五百多年。雖然沒見過父親,但卻常常聽到別人談論起他,天賦異稟的薩弗若斯、俊美無疇的薩弗若斯、米希雅的伴侶薩弗若斯、慘死的薩弗若斯……『薩弗若斯』這個名字總一而再、再而三地闖入我的生活,就好像無時無刻在提醒我,父親是個傳奇人物。

  「父親死了,留下三個孩子與傷心欲絕的母親,而當我從龍蛋裡孵化,母親才發現,他也將部分的自己留了下來。」

  薩格爾每說一句話,粒子就更鮮豔一分,當濃度高到一個的地步,他的情緒與記憶也被一併顯現出來。記憶閃得飛快,一段尚未完全展開,另一段又貼到眼前,依萊什麼都來不及看清,那些記憶就都成了浮光掠影。

  依萊被薩格爾的情感環繞,讀出他沒說出口的那些事情。

  「我在自己身上看到了父親。」

  眼睛、五官、臉孔、身形……薩弗若斯引人注目的外貌,在薩格爾身上完美重現。這理應不是什麼壞事,但他們長得是如此相像,讓沉浸在喪夫之痛中的米希雅,不知道如何面對這個孩子,造成了母子之間的隔閡。

  「有時候,我會覺得,母親看我的眼神,像是透過我在看死去的父親。」

  月光之下,薩弗若斯的雕像前積出的陰影淹沒了薩格爾,他彷彿就活在父親的陰影之下。

  米希雅不是個善於表達的母親,薩格爾知道。

  米希雅撫養三個孩子很辛苦,薩格爾知道。

  米希雅真的很愛薩弗若斯,薩格爾也知道。

  「有一次,我有急事要找母親,發現她在東塔的空房間中閉目養神,我正想叫醒她,她就醒了,意識不清地叫我……」

  薩格爾壓抑的神情在此時變得更為抑鬱,他說到這裡,卻突然再也說不下去。依萊知道他想說什麼,於是幫他把話說完。

  「他叫你薩斯,把你認成了你父親。」

  依萊想起薩格爾放在房間的那盞記憶燈火,突然明白薩格爾那麼做的原因。喪神祭在即,他對父親的情感又那麼複雜,強烈到可以激活粒子,也難怪他會將記憶取出來封存,以免自己陷入情緒的泥潦。

  優秀父親造成的龐大壓力。

  母親之間複雜的情感。

  種種因素早已在薩格爾心中動盪,當米希雅將他錯認成薩弗若斯,狂暴的情緒淹沒了他,從此之後,暴躁便占滿薩格爾的內心,他再也無法恢復平靜。

  每當情緒一上來,薩格爾的魔法就會失去控制。

  他的情緒與潘笛息息相關。

  薩格爾愛護潘笛,毫無疑問,任誰都看得出來。只要潘笛有什麼閃失,薩格爾就會像出閘的猛獸,欲將傷害潘笛的人狠狠咬上一口。

  這也是依萊最想不透的部分:是什麼讓薩格爾這麼袒護潘笛?

  依萊也顧不得會不會被殺,姑且當隻好奇的貓。「其實我一直不懂,為什麼你這麼的……擔心潘笛。」

  幸運的是,依萊沒有就此被殺掉,薩格爾只是睥睨地看向他,就好像他問了個白癡問題。「你也見過她龍化啊。她情緒失控就會龍化,然後就會爆走大開殺戒,我能不擔心嗎?」

  薩格爾嘆口氣,大概是想都到這個節骨眼了,那不如一次把話說開。

  「因為父親死得早,加上我們三個孩子年齡差距又大,比較大的孩子通常需要照顧比較小的孩子。我出生的時候我姊剛要成年;潘笛出生的時候我姊已經離巢。等潘笛大到可以照顧自己後,母親就回去忙神的工作,變成我幫忙照顧潘笛。」

  談到潘笛時,薩格爾的表情變得比較柔和,似乎想起了過往種種。就算沒有用記憶燈火將場景重現,依萊也可以從薩格爾的神情勾勒出那幅光景:渾身雪白的小女孩拖著兩根長長的辮子,跟在薩格爾身後亦步亦趨地長大,她越長越大、越長越大,出落成一個清秀的少女。

  在神選者的養成中,父母同時是養育者也是導師,教育該種族所需學會的一切。當依萊被艾莉西亞欽選為神選者時,他的能力已經極好,直接跳過培育的部分,但以魔法師神選者來說,所需學會的部分就有如何運用法杖、魔法理論與實務,龍族就是體術與魔法,還有身為龍的種種事物。

  薩格爾是哥哥、是導師、是父母。他填補了米希雅無暇顧及的那些空缺,將潘笛拉拔長大。

  薩格爾是愛護潘笛的。以一個兄長的身分,以一個家長的身分在愛護潘笛,所以當潘笛出了什麼差錯,他才會那麼激動,他的確就像是潘笛第二個家長。

  當依萊終於搞懂薩格爾過度保護的原因,一個念頭閃過他的腦海──會不會薩格爾也是想藉由「照顧好潘笛」,來博得米希雅對他的「認同」呢?

  籠罩在傳奇父親陰影下的薩格爾。

  想得到母親認同的薩格爾。

  兄兼母職的薩格爾。

  此刻在依萊面前的,哪裡是什麼身分尊貴的神選者、驍勇善戰的龍族,只不過是個在家庭關係中傷痕累累的青少年罷了。

  於是他輕聲說:「你不是他,雖然長得很像,你不是薩斯。」

  薩格爾瞠大湛藍的眼睛,錯愕地看著依萊,好像不知道該說什麼。高漲的情緒快速消退,粒子不再激烈地震動,記憶與情緒也隨藍光的消散沉寂下來,視野恢復清明。

  過了良久,薩格爾才帶著古怪的表情,吐出一句話:「謝謝。」

  「我其實有想過,家庭關係可能就是你魔法失控的原因,畢竟你長得太像薩斯,米希雅又是個拙於言語的母親,加上潘笛又小,自然帶給你很大的壓力。

  「我也有想過,米希雅發給我的委託,是不是幫助你解決魔法失控的問題。但當我發現,原因可能真的來自你的家庭,又突然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是啊,這是你們的家務事,我又能怎麼做呢?」

  就跟伊修斯說的一樣,就算知道了,又能怎麼做呢?就算當時依萊不知道神選者間不問私事的潛規則,介入別人的家庭關係,怎麼看都不是件恰當的事,而且也不符合他的性格。

  其實最需要做的,是直接找薩格爾談談這些事情,但以他跟薩格爾的交情,實在無法談這麼私人的事情,後來又遇上茱莉蕥姊妹跟潘笛被綁架,米希雅委託的重要性自然被後排,依萊本來是想等喪神祭過去,再想辦法跟薩格爾談談看,沒想到薩格爾就自己來找他了。

  「艾莉是個很好的母親,而我失去記憶,根本不記得自己的原生家庭,也不確定生母是個怎麼樣的人。我知道家庭帶給你很大的困擾,但我無法感同身受。」依萊語調溫和,嘴邊泛起淺淺的微笑,藍眸中有著一絲惆悵與落寞。「我做不出什麼很好的建議,但潘笛跟我說過,她希望你能給她多一點空間,你不妨聽聽她的想法,討論看看要怎麼做,會比你一昧為她擔心來得好些。」

  薩格爾看依萊的表情,就好像在看什麼神奇生物,他從鼻腔發出一聲嗤笑。「居然被人類教訓了呢。」

  「我沒有想要教訓你的意思……」

  依萊想要辯解,薩格爾打斷他,逕自說了下去:「我會考慮看看。」

  依萊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薩格爾那句話是「會考慮看看他的提議」。當下,他不太知道要做出什麼反應,只能跟著附和:「潘笛應該會很開心……」

  薩格爾話鋒一轉,取得對話主導權,像是要討回一點方才被粒子出賣的顏面。「母親要我跟你學習,我一直覺得這個委託莫名其妙,一直到你在迦南公會對我發脾氣,我才終於了解母親想要我跟你學習什麼。」

  「嗯?是什麼?」依萊完全不覺得,那會是什麼能啟發薩格爾的事。

  「是冷靜。」薩格爾吁了一口氣,將完整的答案說出口:「母親要我學習的,是你的冷靜。」

  米希雅委託的目的,在此刻終於揭曉。

  在儲思閣與艾莉西亞長談的那天夜裡,艾莉西亞確實有說過,米希雅的委託是「身為母親的一點小小私心」,如果將觀點建立在「米希雅希望薩格爾能學依萊冷靜一點」之上,那就完全能符合這話的意思了。

  什麼嘛,居然只是這樣?他當初被暴怒的薩格爾打得要死要活,到底是為了什麼啊?

  依萊發現,自己打從一開始就好像把事情想得太複雜了,不過看到自己似乎是真的有幫上忙,又覺得太好了,所做的努力沒有白費。

  現在他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這樣的話,你學到『冷靜』了嗎?」

  「不知道,我還在努力。」薩格爾頓了一下,似乎有所領悟。「我還沒問過母親,不知道委託算不算結案了,但是──」

  薩格爾示意依萊把手給他,依萊乖順地伸出手,有什麼東西被塞了過來。

  硬硬的、涼涼的、手掌大小,像一片薄薄的屋瓦,但材質更像是指甲或牙齒──是一片白色龍鱗。

  「一個鱗片,換取一個承諾。」

  薩格爾將自己的鱗片給了他,而贈與鱗片在龍族代表承諾與──

  「我們交個朋友吧。」

  友誼。

  他獲得了來自薩格爾的友誼。

  無以名狀的喜悅在依萊胸口膨脹,幾乎快湧出胸臆,這是他從來沒體驗過的感覺。他覺得好不真實,懷疑這是不是夢,手中龍鱗的觸感告訴他這並非虛假。

  依萊還是保持著淺笑,但任誰都看得出,那是開心的笑容。

  「嗯,請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