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所有人，沒人比較好

跟在老闆身後，我們來到了花兔的病房門前。

她對我們比了個禁聲的手勢，並用手指往嘴角兩側扯了下，呈現笑臉的表情。

我們不先打開門，在外頭互相檢視了一下自己的表情不會太嚴肅後才敲門進去。

推開門，花兔已經清醒過來坐在床上，看向窗外。

見到花兔是清醒著的狀態，冷冽第一個走上前去。

「花兔，妳已經醒啦，有沒有哪邊不舒服？」老闆問。

頭上裹著繃帶、身上穿著病人服的花兔安靜地看向窗外，沒有回答老闆的問話。

花兔受傷後才剛醒來，我們並不勉強她一定要開口說些甚麼，只是很擔心那樣的衝擊會不會造成某些功能上的缺失。

冷冽輕撫著她的背，花兔才緩緩的轉過頭來，看向我們。

她的眼睛紅紅的，如往常她哭泣過後的那副模樣。

她望向我們半晌，才開口說第一句話。

「對不起……」

小小聲的道歉，如果病房中沒有靜得可怕是聽不見的。

「我害妳們沒能把這次表演完成……」

小小的啜泣聲，傳進我們耳裡，我心生緊張。

「不是花兔的錯，錯的是那位丟花瓶的人。」

花兔紅通通的眼睛，閃著淚光，「因為我惹人厭所以才會有人丟我花瓶，麗華之前就警告我了，叫我快點離開文青偶像，可是…可是我沒有，才會發生這種事……」

心中的警鈴大響，我幾乎可以預料到等一下眼淚潰堤的畫面。

「花兔妳別想太多……」

「我沒有想太多，事情就這樣發生了，錯就在我沒有聽她的話……」花兔的眼淚如我預料之中地如瀑布般流下。

「我…我甚麼事都做不好……書賣不好、不會唱歌跳舞，連樂器都不會演奏、有人群恐懼症還時時刻要需要別人照顧……這樣的我，還是退出文青偶像才不會拖累大家……」

每當她遇到做不到的難題時，總會將同樣的台詞搬出來再講一遍。

不過至今為止，她從來不曾主動說要退出文青偶像──在麗華跟她說了那些話之前，從來沒有。

「花兔妹妹才沒有拖累大家，只要有花兔妹妹在，即使再累我也甘之如飴，妳是我們心靈上的支柱啊！」

我們在一旁拚命的對著花兔勸說，但她的眼淚像是永不停止似的滴落。

「為…為什麼當初要找我當偶像？我甚麼也做不好、一直要你們幫我想辦法，我根本甚麼也做不好，你們去找任何一個人都比找我還要好……」

裹在她頭上的繃帶微微滲出血來。

冷冽想要抱住她，好讓她的情緒不要太過激動。

「不要…冷冽妳不要過來……」她說：「我只會拖累妳…我會拖累所有人！」

冷冽猶豫了一下，最後將舉起的雙手放下。

「你們就讓我離開不是比較好！我不像你們，會音樂、學得快、不怕生、勇敢又堅定，你們做甚麼都比我好，就不要再一直顧慮我這個拖油瓶！」

「花兔……」老闆想設法說安慰話，卻被突然飛來的枕頭打斷。

枕頭是花兔丟的，沒有瞄準的丟在老闆背後的牆面上。

「文青偶像少了我會更好，何況妳們這麼強，甚麼事都可以做得很好……」她哭喊著，這是有史以來，我聽過她講話最大聲的一次，也是有史以來，她除了傷心以外還有憤怒的情緒參雜在眼淚中。

我不捨她，同時我也不捨其他人。

幸福肥一臉憂慮，好心好意的柔聲勸導，老闆與愛琳疲倦全爬在臉上，這幾天為了我們的表演能夠順利，她們熬了好幾天的夜。

所有人都為了文青偶像付出。

「花兔，別任性。」

以往我遇到有人情緒太激動，我總會默默走開，讓她一個人靜一靜，但就目前的情況而言，我仍站在病房裡頭……應該說，「我們」仍站在病房裡頭，陪著花兔。

她的情緒不穩，我們有必要看著她不傷害自己，還有……

冷冽看起來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

該怎麼做呢？現在。

見到女孩子鬧脾氣時該怎麼辦？

我不知道。

見到女孩子說想放棄時該怎麼辦？

我不知道。

見到女孩子哭泣時該怎麼辦？

我同樣不知道。

見到一個女孩子，在為另一個女孩哭泣時應該怎麼辦？我……

「花兔，別任性了。」我重複道。

「你們要我別任性！那有沒有想過我一直都很努力卻總得不到結果。為什麼要當偶像？這種事情打從一開始就不適合我！」

我甚麼也不會，不會哄正在鬧脾氣的女孩子，更不會哄快要哭泣的女孩子，我唯一會做的，就只有將我的感覺說出口。

「也不適合我們在場所有人啊！」我幾乎是用大叫的說出口，花兔被我嚇了一跳，在場其他人也是。

惱怒的情慾在心中越滾越高，我知道等一下開口我的口氣絕對好不到哪裡，但如果我現在不說，會對不起除了花兔之外的所有人。

「花兔，別再自怨自艾了！請妳仔細的，看看妳周遭的人……」握緊拳頭，我忍耐著不用暴怒的口氣說著，「我們並不勇敢、並不堅定，每次上台仍緊張得半死，音樂也是花時間和精力去學習的，妳看在場的誰，有比較好？」

誰，比較好？

「冷冽不說話、幸福肥外觀不佳、愛琳不上舞台，而我……我是個付不出房租，二十八歲還在便利商店打工魯到不能再魯的魯蛇，妳說，在場誰比較好？」

沒有人，比較好。

「你、我、所有人，全都沒有。」

抿著嘴，花兔遲了一下後開口：「默閻在舞台上很厲害，所有觀眾的目光都在你身上，你表現得很好……其他人也是，既不會怯場也不會氣喘發作……」

「舞台上表現很好？」

我冷笑，「我從來都沒有要在舞台上發揮，我唯一的夢想是成為暢銷作家，如果不是為了賣書，我根本不想上台！況且……我的不怯場，是由過往好幾場怯場的表演經驗學習掩飾自己的膽小。」

「我很努力，我們都很努力，花兔，別只看到自己的辛苦付諸流水，好好看看我們……好好看看冷冽……她為了你付出了甚麼，妳到底有沒有看在眼裡？還是妳在意的只有別人對妳的批評？」

「妳長那麼大了，還分辨不出誰是對妳重要的人嗎？」

我轉身離開，我知道我應該要在多留一下，聽聽花兔，或是其他人想表達的意見。

我沒有。

因為倔強，因為驕傲……

也因為害怕。


多年前，我也同樣說了傷人的話，轉身離開。
多年後的今天，我仍舊沒有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