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光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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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4-04
  待我再次睜開眼睛,自己正躺在下游較淺的溪中,夕陽的餘暉灑在我的臉上,看來是撞到頭部不小心昏了過去。

  范仔可能也跟我一樣失足跌落被沖到這裡,也許是迷了路或是受了傷走不回去,不論是發生了什麼,都必須趕緊找到他才行。

  「啊——」

  是范仔的聲音,雖說音量不大我卻聽得很清晰,是從森林方向傳來的,粗估距離有一公里遠。

  我以超人的腳程在密布的樹叢間疾馳,沒一會兒工夫就接近叫聲的來源,突如其來的迎面殺氣卻令我及時停下了腳步。

  映入眼簾的景象,除了左手遭咬傷被逼到絕路、渾身顫抖跌坐在地的范仔,還有一隻約莫兩公尺高的大黑狗,厚重的烏黑長毛機乎垂到地面,象牙白的尖牙利爪與毛色呈現明顯的對比。

  這樣的怪物從沒見識過……卻莫名的有種熟悉感。

  猛然想起范仔曾經提過的山神,相傳存活四百年的巨大黑犬,是守護著這座山的怪異。

  牠很快就察覺到我的存在,斜眼兇狠地瞪視著我,沾上鮮血的嘴巴如同人類一般唸唸有詞,似乎是想對我說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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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牠說著我無法理解的語言,雖然看似有著與動物外表不符的知性,彼此卻沒辦法溝通。

  不過可以很明確的感受到——牠是在趕我們走。

  這裡八成是不允許人類侵入的山神的地盤,我們是必須被驅逐的對象。

  『vu04y94c96x962k6ru611j4vu;3g。4g; ru。4dj94y。31』

  牠將頭轉了過來,很明顯是在對我說話,我卻一個字都聽不懂。

  事實上我並不在意牠想表達什麼,目光專注在一臉驚恐的范仔身上,他用我從沒見過的表情望向我,原來平時總是開朗又堅強的范仔,在生死交關竟然也會顯出如此懦弱無力的模樣嗎?

  要從山神手中救出范仔,就憑我戴著面具的人類之軀是不可能與之抗衡的,可是真的要在他面前展露怪物的真面目嗎?

  就算他曾經對著我的自畫像說過帥氣,我也自知這副面貌對人類而言是多麼令人感到畏懼,要是他無法接受怪物的我,至今建構起的一切情誼都將毀於一旦……

  然而山神並沒有給我太多猶豫不決的時間,一步步逼近已經受了傷的范仔,左前肢踩住他的右腿,發出了骨頭碎裂的嘎吱聲響,范仔痛得聲嘶力竭。

  山神張開了血盆大口,打算用牠如刀一般鋒利的尖銳牙齒直接把范仔的頭顱撕扯下來。

  「阿蘇……救我……」

  范仔乞憐的眼神映照在我的腦海,此時的我已經無法思考。

  夕陽完全沒入地平線之下,一陣狂風隨著晚霞吹過樹林間,在視線完全陷入黑暗之前,鮮紅的血液轉眼間就如湧泉濺灑出來。

  山神踩住范仔的腳在一瞬間就被截斷。

  牠發出了痛苦的哀嚎聲,危機感令牠向後退了幾步,隨即意識到在牠面前的不是普通人,而是徹頭徹尾的怪物。

  我脫下了面具,以怪物的姿態站在無法動彈的范仔正前方,敞開又長又結實的四支手臂,不讓山神再動我重要的朋友一根毫毛。

  范仔大概是嚇到說不出話,只能語無倫次發出支支吾吾的囈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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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神以充滿血絲的眼珠怒視著我,即使失去了一腳還是沒有打退堂鼓的打算,面對外貌駭人的怪物還是無所畏懼撲上前來。

  在牠最接近我的剎那,牠的心臟就被我其中一支手貫穿,連發出叫聲的餘裕都不剩,幾秒後就倒地不起,周遭的草木都被血流成河的山神之血給染紅。

  『范仔,你還好吧?』

  我回頭確認范仔的傷勢,長長的手臂試圖將他扶起,他卻是嚇到不敢吭聲,發軟的雙腿根本無法站立。

  「你是……阿蘇嗎?」

  他臉色鐵青看著怪物模樣的我,一邊顫抖著一邊結結巴巴地問道。

  黑夜降臨整座森林,陷入一片無止境的漆黑。



  由於其中一位同學跑到山下報警尋求救援,獨自受傷昏倒在山中的范仔平安獲救,我們的露營也在第一天就提前結束了。

  星期一的到來,班級的氣氛明顯不尋常,不僅是平時從不遲到的范仔難得到了第一節課還沒出席,並且所有同學看到我都立即避開,待我稍微走遠才開始竊竊私語、對我議論紛紛。

  「那傢伙竟然是這種怪物嗎?」「早就看他不順眼了!」「會吃人嗎?果然要把他隔離起來吧!」「別說了,他往這邊看過來了。」「怪物在瞪人,好噁心!」

  他們臉上嫌惡的表情,任誰一眼就能看出來——對怪物的恐懼。

  是從范仔那裡傳出去的吧?我是怪物的事已經曝光了,這間教室再也沒有我生存的空間。

  不,打從一開始,這個社會就沒有我的容身之處,我本來就不是人類,偽裝成普通人跟別人打交道本來就不可理喻,會誤以為自己真的能與人好好相處的我才是錯誤的。

  大概到了中午,范仔才拄著拐杖進教室,斷掉的右腿已經用石膏固定並纏上繃帶。

  當時的眼神雖說有稍微對上,他卻隨即撇向一旁不想跟我有多餘的接觸。

  「范仔,我有話想問你。」

  當天放學,我把范仔叫到體育館,想單獨問他幾件事。

  他雖然遲疑了一會兒,還是答應了我的要求。

  我並不怨恨他揭穿我怪物的身份,但是我必須確認他到底是怎麼想的,為什麼要把這件事告訴班上同學?在他心目中的阿蘇還是過去的阿蘇嗎?想知道的事太多了,比起私自臆測,這些事必須當面問個清楚才行。

  走到體育館的後面之後,他把重心壓低靠在牆壁上,右手緊緊握住拐杖,眼睛持續在我的手腳動作以及左右兩旁的通道游移,八成是在模擬最短的逃生路線,對我抱持著再明顯也不過的警戒心。

  「幹什麼,怪物?」

  又是我從沒見過的表情,我所認識的范仔並不會對任何人露出藐視的表情。

  曾經以為他是個溫柔的傢伙,會一視同仁對待不同的人,看來只是我的自作多情……也不能怪他對我有所避諱,如果我是普通人,看到與自己截然不同的怪物出現,大概也不會輕易就接受吧?

  「對你有所隱瞞我感到抱歉,如你所見我的面具底下有張怪物的臉孔,這麼說是有些厚顏無恥,不過我們還可以繼續當朋友嗎?」

  「面具嗎?以前你好像有問過我會不會討厭戴面具的人,既然你已經決定戴上面具示人,誰教你擅自脫下面具了?快點清醒吧,沒人會情願跟醜陋的怪物當朋友的。」

  就連稱我阿蘇都不肯,在他眼中我就只是個怪物。

  范仔呼喊著怪物的嘴臉,不知為何與阿姨面目猙獰的模樣重疊了,那是比怪物更加醜惡的——面具底下的「人類」。

  我總算明白就算是平時待人親切的范仔同樣也戴著面具,對怪物也溫柔的人是不存在的,怪物若是不戴上人類的面具就無法在人類世界生存,這麼理所當然的道理為什麼直到現在才想起來呢?

  比起憤怒或怨恨,在我心中更強烈的心情可能是不甘心,這段時間累積起來的情誼竟是如此脆弱,輕輕一碰就如曇花消逝。

  「想殺人滅口嗎,怪物?」

  當我注意到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一時受到情緒左右,順手地對他身後的牆壁搥了一拳,牆壁受到怪力的撞擊而出現裂痕。

  從牆上剝落的碎片成了危險性的鐵證,我無意識的舉動被視為攻擊行為,事到如今連辯解的餘地都沒有。

  深刻明白到一切都無力挽回,我不發一語掉頭離開。

  結束了。

  與意願無關,而是一個既成的事實,這段友誼已經不可能再走下去了。



  才離開體育館不遠,就在走廊的轉角撞見小白,然而她看著我的眼神與先前截然不同,以往的羞怯早已蕩然無存,而是看著骯髒牲畜的鄙視表情。

  「噁心的怪物,可以別再接近我們了嗎?尤其是范仔,不要再去打擾他了。」

  「我知道了。」

  「答應得這麼乾脆反而更噁心了,就算你想趁機挽回自己的形象,我也不會在班上再多說你幾句好話的。」

  一時之間還無法意會小白的言外之意,頭也不回擦身而過才驚覺在班上散布我真面目的正是小白。

  原來不是范仔嗎?如果我沒猜錯,是范仔獲救之後把所見所聞透漏給來露營的同學們,無法接受我是怪物的事實的小白出於報復心態把我的事到處宣傳。

  也許我拯救范仔的選擇是錯誤的,但我並不後悔。

  自從我下定決心脫下面具就已經做好再也無法回歸人類社會的覺悟了,想必接下來在學校的日子會更難過吧。

  隔天的遭遇不出所料更加慘烈,例如座位被油性筆寫上大大的「怪物」兩字、椅子被放圖釘、書包被丟到垃圾桶……可以想像的各種惡劣霸凌都發生在我身上,並且沒有任何一人出面制止,就連老師也視而不見。

  即使這些行徑對我並沒有造成任何生理上的影響,但從班上的風雲人物淪為人人喊打的異類,心理上確實受到了一些打擊。

  明明是理所當然的、早就明白的事實,為什麼我的內心會感到如此空虛呢?

  沒幾天前,環顧四周盡是笑臉迎人的人們,如今放眼望去盡是人的背影,就算想上前搭話也不再有任何回應,矗立的人影彷彿一棵棵高大的樹木。

  我隻身走入名為人類社會的森林,卻沒有一棵樹是我這個外來者的歸宿,由一雙雙團結的手搭建而成的濃密樹蔭,無論是日光、月光或是星光都無法穿透下來,前方的道路比起那一晚的山林更加漆黑,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森林中迷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