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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4-04
  「請問,有無見過一名男子,身著青衫,烏髮高束,容貌俊美,笑起來很是勾人。」
  司塵在一個鄉下小鎮裡,逢人便拋出相同的問題。
  他身穿一襲白衫,滿頭烏髮低低束在身後,腰間繫了一把劍。幾位姑娘恰巧瞥見他的背影,只一眼,便讓人移不開目光,好幾雙眼睛死死的黏在他的背上。姑娘們想,這人肯定生的極俊,便想一探其貌。她們整整衣衫頭髮,繞到司塵身前一瞧,這人確實生的俊極了,只可惜,是個瞎子。
  司塵的下半張臉清秀絕倫,只是眼上用一條白色繃帶綁起來,原應為眼球的位置微微凹陷,似是沒有眼珠。
  他在小鎮裡待了二日,尋人未果,便在第三日清晨離去。
  司塵雖目不視物,步履卻極為穩健,沒有絲毫搖晃。他行到一處林中,欲由此前往下個市鎮,忽然,他聽見自己身後傳來幾聲咚咚的敲地聲,因尋人不著而生的憂慮,輕了稍許。
  「仍是無人見過安吾,不知他現在究竟在何處,究竟為何消失呢⋯⋯」
  司塵身後傳來兩聲咚咚,似在安慰他。
  司塵道:「前往下個市鎮繼續詢問吧。」
  語畢,司塵打起精神,步伐邁得更大了。
  這聲音已經跟了司塵許久。自他開始尋找安吾約一月時,這聲音便開始出現在他身後。但不管司塵說了什麼,問了什麼,給予他回應的始終只有咚咚的敲地聲。過了這許久司塵也早已習慣身後的一言不發,和那咚咚聲的存在。
  此時天色漸亮,陽光自枝葉間照落,在司塵身上灑下點點碎光。跟在司塵身後那人,一襲青衫也裝飾上片片光影,那人望著司塵的背影,嘴角彎出一個弧度,微微上挑的眼尾,在他笑起來時顯得特別勾人。
  他手中握著一根長長的綠竹竿,不時在地上敲出咚咚幾聲,也在兩旁的樹叢草地裡揮幾下,像是在為司塵驅趕他看不見的威脅。
  他一頭高高束起的烏髮,跟著他行走的身體而晃蕩。一青一白兩道身影在綠林間穿梭,約莫兩個時辰後,道路前方出現村落。
  司塵走出林道,那咚咚聲卻留在林中。
  司塵在街上逢人便問,可每個都是否定的回答,正當司塵覺得灰心,一個少年在經過司塵身旁時,被路上石子一絆,眼見要摔個面朝地,司塵伸手攬住少年下跌的身子。
  少年起身後道了謝,便離去了,獨留司塵站在原地發愣。
  司塵空虛地握起自己的手,記憶中那纖瘦的少年身影浮現腦海。但隨即,他便強行將自己拉回現實,繼續尋找安吾。
  現在天色已暗,司塵找了一間客棧投宿。那身著青衫的身影,拿著一根長長的綠竹竿,正敲著地板,讓司塵知道自己在此。
  此刻司塵才發覺,自己手中握著一個茶杯,淡淡的茶葉香氣飄出。司塵道了聲謝,啜了口茶,若有所思。
  忽然,司塵喃喃道:「安吾泡茶也是這樣好喝的。」
  那青衫身影聞言,身子微微一晃,將手撫向司塵的雙眼,可那手卻穿了過去,什麼觸感都沒有留下。他默默伸回手,微張薄唇,兩片唇瓣顫了顫,卻只在空氣裡遺下一片靜默。
  他緊緊握著自己的青衫,看著司塵繃帶下那微微凹陷的兩個窟窿,想起司塵雙眼尚存的那段時日。

  安吾自少年時便跟著司塵,現已有好些年了。他時常看著司塵為人們除魔斬妖,卻只收下微薄的報酬。安吾做不了什麼,只能偶爾揀點小差做,賺點零頭。
  他知道司塵喜喝茶,便常泡茶給司塵喝。每次司塵都會伸手摸摸安吾的頭,儘管安吾早已高出司塵一顆頭,可在司塵眼裡,安吾還是當初那纖瘦脆弱的少年,還是那個需要自己照顧的少年。
  一日,安吾聽說林中有一種香草,很是適合拿來泡茶,便想入林採摘。然而,他找了半日,仍是毫無所獲。
  至此,他發現有些怪異之處。算算時辰,此刻明明日正當中,陽光熾烈,然而此地卻光線陰暗,黑氣瀰漫,給人一種陰森之感。
  安吾想走出樹林,卻發現不管如何走都無法出林,似是入了迷陣。
  儘管安吾跟了司塵許久,可那些法術法陣他是半分都不懂,只是個普通人,頂多會些簡單的劍招,因此他也只能一直在裡面打轉,最後停在原地,等待人來。
  但他卻沒發現,在那陰森黑霧中,一雙帶著血色光芒的銳利眼瞳,正跟隨著他的一舉一動。
  此時司塵望天,發覺天色漸暗,卻仍不見安吾身影,心下有些著急。他四處打探一陣,自一位村民口中得知,安吾早上便入了林。
  司塵一聽是越發的慌張,怎麼獨自一人入了林,卻到這時仍未出來,怕不是遇見什麼藏於林中深處的妖獸魔獸。
  司塵強自鎮定心神,入林找尋安吾。
  他一路上沒有遇見什麼妖獸魔獸。然而越往前走,前方卻是越加的黑,不知到底是天色變化的干係,還是這環境所致。
  這時,司塵突然將手放上劍柄,神經也在這瞬間崩緊。一股濃重的血腥味自前方傳來,司塵將腳步放輕,可下一瞬他看見的畫面,卻讓他近乎瘋狂。
  一隻渾身散發著黑氣的妖物趴在安吾身上,安吾那青色衣衫殘破不堪,大片的紅色染了一身。
  當安吾瞧見司塵,原本的恐懼在那一瞬全沒了,只餘下安心。但他發現司塵臉上堆滿憂心,便想告訴他自己沒事,他動了動嘴唇,這才想起自己無法說話,微頓,朝司塵露出一個笑容。
  安吾那微微上挑的眼尾,讓他的笑十分勾人,可在這滿身染血的情況下,看起來卻是有些陰森可怖。
  司塵見他這模樣,心臟好似被剜下一大塊,帶給他血淋淋的疼痛。
  白光出鞘,司塵將劍舞的瘋,片刻間便將那趴在安吾身上的妖獸斬滅。
  司塵忙趕到安吾身邊,將自己雪白的外衫脫下,罩在安吾身上,那雪色衣衫過了不久便近乎染成一件紅衣。
  此時,司塵發現數十隻妖獸圍在他們身周,但卻只是用那雙血色的銳利眼瞳盯著他們,司塵心下頓時雪亮,這些妖獸是受人控制的,還是衝著他來的。
  愧疚感溢滿胸腔,司塵現在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便是無論如何都要讓安吾無事。
  他看向那群妖獸,自知寡不敵眾,便朝空道:「你們有什麼要求?要怎樣才可放了他?」
  半晌,一道聲音傳來:「眼睛,我要你將自己的雙眼挖下。」
  安吾聽見這聲音,心中一陣慌,因為正是此人告訴自己林中有一適合泡茶的香草。他知道自己是被騙了,害得司塵和他一起困在此地。
  司塵道:「好。」
  安吾聽了想阻止他,可身子卻因受傷而無法動彈,自己也無法出聲阻止他。安吾眼睜睜看著司塵毫不猶豫的挖掉自己雙眼,兩道血流自他眼眶流出,染紅他那白色衣衫。
  安吾好痛恨,痛恨自己天生無法說話,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這時,周遭那數十隻妖獸也向後退去,不見影蹤。那人倒是守信,可於安吾來說,這並沒有讓他感到安心,反而是一股深沉的疼扎在他心上。
  司塵循聲走到安吾身旁,微一彎身,用他那鮮紅的手掌,那挖掉雙眼的掌,輕緩而溫柔的撫在安吾頭上。
  司塵用他那清澈低沉的嗓音道:「沒事的,沒事的⋯⋯」
  安吾微微一顫,仰頭望向司塵,在他身後看見一片低沉的夜幕。繁星閃耀,安吾握著竹竿站在窗前,看著剛剛睡下的司塵,星空很美,可司塵再也無法看見了,他⋯⋯再也看不見了。
  半晌,安吾慢慢踱到司塵床邊,手穿過司塵包著繃帶的眼,再次留下一陣空虛的觸感。
  想起安吾的司塵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一夜無眠。

  接著一月,司塵依然沒有問到任何消息。他走在一條林道上,安吾敲著竹竿跟在身後。
  忽然,一陣腳步聲自前方傳來,司塵向路旁一靠,走的靠近邊緣,讓出一點道路給前方行來之人。
  來人身穿一襲黑衣,與另一名黑衣人有說有笑的。看見那身黑衫,安吾眼前浮現一個人影,那是位黑袍道人,臉上笑容扭曲不堪。
  安吾跟在司塵身後的腳步微頓,握著竹竿的掌不自覺收緊。
  此時那二位黑衣人行經司塵身旁,司塵朝他們開口,問:「請問,有無見過一名男子,身著青衫,烏髮高束,容貌俊美,笑起來很是勾人。」
  聞言,他們滿臉疑惑,心想站在他身後的,不正是他所尋之人嗎?
  可那二位黑衣人尚未出聲,安吾便揮舞竹竿,將他們趕走。
  安吾雙目攀上血絲,一道艷紅的劍痕在安吾胸前若隱若現。
  司塵道:「怎麼了?」
  安吾咚咚幾聲敲在地上,那隱約浮現的劍痕也消失無蹤。司塵聽著咚咚聲似在說無事,便繼續前行。
  安吾看著司塵的背影,目光閃爍。他不想讓他知道,絕不能讓他知道。
  在司塵到達下個市鎮後,安吾依然待在林間。忽然,一陣密密麻麻的痛感蔓上胸口,安吾握著自己胸前衣衫,抓的皺了。他低眉看著自己胸口,若有所思。
  剛才路過之人的衣著讓他再度憶起,自己究竟是如何死去的。

  自司塵失去雙眼那日,安吾開始修練,他想變強,強到足以保護司塵。那之後,他開始日日研讀術士陣法,磨練劍招,當他正覺得自己修為小有進展時,一名黑袍道人出現在他面前。
  那黑袍道人一開口,安吾便立即認出,此人便是害司塵失去雙眼的罪魁禍首。
  安吾提劍上前,鋒利的刃砍向那人,卻被他身前妖獸擋下。安吾一擊未中,反被妖獸制住,關進一間陰暗的房間裡。
  幾日過去,那黑袍道人走進房裡,安吾被縛住無法動彈,可他眼裡滿是濃的化不開的恨意。
  那人道:「你可知,為何司塵如此罪該萬死?」
  安吾撇開頭,移開目光。
  那人用手硬是將安吾的頭拽正,面對他。接著續道:「你可知,他害死多少人?」
  安吾聽見這話,雖然有些訝異,但他相信,司塵是絕不會做出這種事的,他跟了司塵許久,他最清楚這點。
  那人笑了幾聲,道:「他常自以為是的為民除妖斬魔,不多收報酬,可他卻不曉得,自己的行為會帶來什麼後果。」
  那人頓了下,接著雙目充血,恨恨地道:「我們這些人的差事全被他做了,還是以如此便宜的價錢,你說,那些平民會怎麼想?覺得自己平常都被騙了,接著將怒氣對著我們發。我們沒有活接,沒有錢賺,遭人怨恨,這裡打那裡罵的,活的那是一個字慘啊。」
  安吾無法回應,可他看著這人的眼神裡毫無憐憫之意。這人現下已走入邪魔歪道,這些妖魔,亦不知是用多少人命換來的。
  那黑袍道人臉上笑容一陣扭曲,道:「呵呵呵呵呵⋯⋯他不是很喜歡殺魔斬妖為民除害嗎?那就讓他殺個夠!」
  突然,一股撕心肺裂的疼痛拉著安吾全身,彷彿要將魂魄拍散,那股疼痛持續著,沒有間歇。不知過了多久,這陣疼痛終於消失。這時,那人再次來到安吾面前。
  他對著安吾道:「去村落裡,將村民全殺了。」
  半晌,安吾慢慢站起,束縛自己的鏈子不知何時早已褪去,他的腳一步一步往外踏,可那並不是安吾自己在走,而是體內的某種存在正操縱著他去做這件事。
  安吾心中直道不好,可他無法控制,無法阻止。
  安吾行到村落裡,看見村民就殺,安吾感受著自己的手不受控制的染上鮮血。一次又一次長劍入體的觸感自劍柄傳入他手中,一個又一個村民在哀求和哭喊中被自己斬殺。
  突然,一把長劍穿過安吾的背,自胸口刺出,一劍貫心。那劍鋒閃著白芒,安吾不需多想便知,那是司塵的劍。
  安吾倒地,視線迷濛中,一個雪白的衣衫下擺出現在眼前。他好想,好想喊一次司塵的名字,好想親口喊出,但他做不到,不論是生前或是死後。
  安吾薄唇輕顫,卻只在空中留下一片靜默。

  安吾死後成鬼,便去找尋那黑袍道人,想殺了他。因為安吾害怕,他怕要是司塵知道這事會過於愧疚,甚至於會以命償命。
  可當安吾尋見那黑袍道人時,他已因修練邪門歪道而遭反噬喪命。
  安吾放心了,司塵不會知道自己已死,更不會知道自己是為誰所殺。可他還是有些擔憂,於是便決定偷偷去瞧個一眼,一眼便好,只要讓自己看看司塵過的好不好便行。
  當安吾尋見司塵時,這才發現,他一直在找尋自己。
  其實當時司塵不見安吾時,以為安吾是走了,離開了。他本想著這樣也好,畢竟讓安吾一直跟著自己這個眼盲之人也不大好,會限制他的未來。但儘管司塵這麼想,他還是不自覺的找尋安吾。
  直至今日,司塵仍找不著安吾,可他還是不願放棄,依然輾轉在各地,詢問他的蹤跡。
  當晚,司塵忽然夢見那日。
  那是在許久前的某日,正當司塵去往一個市鎮辦事時,一位少年乞丐在他身旁腳一絆,便要向下跌去,司塵見狀,忙伸手攬住少年下跌的身子。
  那少年連忙點著頭,似在道謝,因此司塵回了句:「不必言謝。」便將他扶起。
  然而在那少年乞丐站直身時,站在路旁的一群少年砸了舌,直道無趣。
  隔日,司塵又在街上看見那少年乞丐,此時司塵站在他身後,將一切瞧得雪亮。同樣一群少年站在路旁,其中一人伸腳擋在少年乞丐的路前,那少年乞丐分明有看見,卻仍是被那一腳絆倒。
  當他跌倒在地時,那群少年哈哈大笑,隨手掏出一顆不知放了幾日的饅頭,丟在少年乞丐身旁。
  那少年乞丐看見,連忙抓起那顆饅頭,也不顧上面沾滿土,張大口便要咬下。正在此時,司塵幾步上前,將他手上那顆髒饅頭一掌拍掉,抓住他的手便走。
  在這路上,那少年乞丐十分安靜。
  司塵手下不敢用力,因為那少年乞丐的手實在太過瘦弱, 瘦弱到彷彿一折即斷。
  司塵拉著他來到一間飯館,點了一桌菜擺在他面前。
  見狀,他無措地看向司塵,司塵卻將一雙筷子放到他手裡,對他道:「吃吧。」
  他胡亂握著筷子,戰戰兢兢的在盤子裡插起一顆丸子,咬了一口後,嚼了嚼,見司塵沒有阻止自己的意思,便開始大口大口的扒菜來吃。
  在他吃飯期間,司塵一語不發。直至他吃完後,司塵才開口問:「為何不反抗?」
  聞言,他只是歪了歪頭,什麼都不說。
  見他如此,司塵也不再繼續這話題,問題一轉:「你叫什麼名字?」
  這次,他有了反應,卻只是嗚嗚呃呃的叫,雙手亂揮,這時司塵才注意到一件事。
  司塵再問:「你不能說話?」
  他點了點頭。
  司塵道:「那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會不會寫?」
  他點頭,接著拉起司塵的手,一筆一畫的寫起來。司塵細細感受著,他寫了兩字「安吾」。
  司塵看著自己那白皙的掌上,出現一點黑色的痕跡,也不在意,反而伸出一手撫在安吾頭上。
  司塵問:「你的父母呢?」
  安吾搖了搖頭。
  司塵續道:「你家呢?」
  安吾仍是搖頭。
  司塵思量一陣後道:「要跟我走嗎?」
  安吾看著司塵眨了眨明亮的大眼,重重的點了頭,接著朝他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那微微上挑的眼尾,使他的笑容看起來很是勾人。
  那日後,安吾便跟著司塵,一青一白兩道身影走在一塊,行在一路。
  至此,夢醒。
  司塵摸下了床,聽見耳邊傳來咚咚兩聲回應,便出了客棧,踩上林道。
  安吾著一襲青衫,拿著綠竹竿不時在地上敲打,一青一白兩道身影走在一塊,行在一路,背影漸漸消逝在繁茂綠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