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夢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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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3-19
 探視知亞的睡況是伊哲過去的習慣,因為知亞從小就睡不安穩,有時得架設潛門安置他的情緒。復職以來還未深夜去探望過他,他不確定自己還能不能這麼親、這麼近的去照顧他。

  知亞眉間刻紋深陷,在漆黑的掩裡仍然顯眼。

  他像是作惡夢般輾轉難安,一直以來,伊哲用盡所有方法都無法找到原因。




  從沒有人知道,知亞一直重複同樣的夢。

  他長年作著類似的夢,他不想告訴別人這秘密,因為夢的內容,他自己都覺得荒謬。

  一樣的他再度在一整片不著邊際的草原上醒來,夢裡的他總未覺自己作著夢,儘管已經一再的來,他仍難以自覺在夢中。

  「這是夢、這是夢,」如果他能這樣提醒自己,就不會如此難受。

  有一股箝制不安的念想使他無法醒來,夢中一直是一片廣闊無邊的草原,漫草隨風而動,如浪濤,不斷拍打他的心岸。打出生有記憶以來,他一直作這樣的夢、一直是這樣的草原,一直身在其中,不知所措。看著一目蒼鬱遼闊的大地,灰沉暗濁的天,交界之間的他,何去何從?

  打到腳邊的浪花,總夾帶一抹泡沫般的殘影。

  一種似曾相似的感覺。

  那感覺就像蟹伏已久,等待潮汐。

  有些話該說出來,可他不知怎麼開口。

  冥冥之中,猶如虛空一語破碎的餘音,他心底一個孱弱掙扎的警示,事情必須有所改變。他不能繼續假裝沒事,他得把話問出來,他知道當他一開口,就會知道問題的答案。

  絲線牽引的光間是碧射不盡的奪目星光,耀眼燦爛。

  黑色絲線編織的綢緞散開,在眼前輕輕飄揚。

  那是黑緞般光澤柔順的長髮,佇立草原那頭,一個娉婷玉立的人影,遠看有如輕風拂水的幻影。他趨步靠近,慢慢接近,小心翼翼,心存謹記:一不小心,就會消失啊!直到已然近在呎尺,伸出手,就能夠,他還不能夠放心。

  他要開口第一個字就道破一切,那字。

  長髮飄逸的纖瘦背影,熟悉又陌生的背影。

  字邊沉重的枷鎖如同煉獄守門員腰上煅鋼製成的鑰匙燒著烈焰不可觸及。

  看過去彷彿那麼近,卻又觸不可及。話到嘴邊,有股強勁的阻力使他不得繼續前進,釘子釘住一般的雙腳,已經沉重得發麻。

  門那邊妳可安好。

  他突然幽幽的想,他不知自己為何這麼想,胸口鬱悶難過,一種潛藏已久的感覺浮上心頭。明明看見妳,卻得這麼問。內心不捨而痛心,好想伸手拭去…妳那……

  想伸出手,又不能夠,他用雙手緊埋著臉,不願想起來。

  不可以伸出手去的原因——

  胸口驟然有種撕裂般的劇痛,眼前景色逐漸改變,烏雲密布的天空要塌下似地,草原被忽然落下的磅礡血雨染成鮮紅,瞬間像海一樣,在他們四周掀濤漲高、淹沒一切……

  當他振作精神再次看她,發現她已轉過身來。

  他驚愕的看著她的臉,本能的伸出雙手。

  香香?

  她的香氣在肆意張狂,記憶仍清晰,當子彈射進她的腦袋時,他覺得心在那一剎那被掏空了。

  但他的心從來都不在,不是嗎?

  奇異又濃郁的芬芳,模糊了眼睛。

  眼前的到底是誰?剛才不是……

  妳是……誰……




  門震聲撼動,阻絕一切探索。

  知亞全身猛烈顫動了一下,突然伸出雙手向空中揮舞,當他恍然從夢中掙脫出來,已經彈坐起來,血氣直往上沖,意識回醒的第一瞬間,頓感萬槌攻頂,頭痛欲裂。

  他突然發生的狀況讓伊哲嚇壞了,從沒看過知亞這樣。

  伊哲定身不動,不敢立刻跟他說話,因為知亞雖然醒過來卻狀況不明,雙手抱著頭看起來很是痛苦。

  在伊哲猶豫不前的時候,知亞倏地抬頭看他,表情很驚愕,就像認不出他來;知亞整個人定住,好像他一動就會發生什麼變故,臉色驚惶脆弱,伊哲簡直要衝口問他到底怎麼了,但他忍下來,深怕過度的反應會讓知亞受到另一種衝擊。

  知亞看著他,卻像看不見一樣,眼神茫然失措。

  是夢的詭影殘跡,溜到現實世界延續。

  知亞有一刻認為自己不能輕舉妄動,眼前的人影看上去好像隨時會消失不見。

  好暗,四周好暗,他不能動。

  他看來似乎受到某種壓迫,伊哲逼自己沉下心來,不要慌,一定是精神衰弱加上噩夢的影響,畢竟在紅門裡那段時間折磨的太久。伊哲慢慢傾身向前,定睛望他,輕聲說:「很抱歉,我把你吵醒了嗎?

  心房撼動,彷彿被柔光照拂,感覺很熟悉,那個聲音。知亞重新看伊哲,門口照進的微弱光線,把伊哲臉上柔順的線條邊緣加強。

  沒多久,他就想起來了。

  伊哲張開的磁場正在發揮牽引作用,知亞臉上逐漸有了清醒的神色,嘴裡開始無聲唸著:「伊…伊…哲……,伊哲……」

  眼睛適應了房裡的幽暗,可以在微光中辨認對方一貫的裝束和小臉細瘦的膀子。知亞完全醒過來時肩膀下垂,鬆了一口氣的樣子。但隨即又緊繃起來揉著眉間。

  剛起身太快,頭痛的宿疾現在像連環爆炸一樣大肆發作。知亞忍著頭痛放下手,他才剛開始想伊哲怎麼會在這裡,就已經完全忘記作了什麼噩夢,那種迷惘驚慌的感覺,完全消失去,這是因為伊哲用了特殊能力,他抓住知亞的眼光,用意志力喚醒了他,抓住他所有注意。

  知亞得費心把目光移開,才不會繼續被伊哲吸引。

  房裡明明漆黑,只有門外射進來的光線勉強供他看清楚伊哲的輪廓,伊哲周身卻像發光一樣。

  「頭痛嗎?要不要緊?需不需要止痛藥?」伊哲緩緩變更磁頻,結束控制,語調變回平常的模式。

  知亞想假裝自己沒事,但看伊哲一副正裝的模樣,顯然還沒有休息。這應該是夜深時候了,他卻沒有休息過的樣子。想到這裡知亞惱怒起來,張口欲言,聲音卻是嘶啞的:「伊哲你…咳咳!」他咳了幾次,想舒展喉嚨緊縮的感覺,頭更痛了,忍不住低頭按揉眉間,勉強按耐著提問:「你……怎麼來了……?咳,現在幾點了?」

  「我過來看看你的睡眠情況。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請你繼續睡吧。」伊哲勸誘的說。

  不知知亞真正想衝出口的話其實是:都什麼時候了,你到底有沒有休息過?又想,反正你也不會聽我的話……



  『你這麼說,實在太誤會秦王了。』



  忽然,知亞記起了不愉快的對話,整個人靜默起來。

  看他沒有反應,伊哲覺得知亞可能還沒有完全清醒,不知作了什麼夢,他看起來很受傷,這情形讓伊哲不得不聯想到:難道噩夢是跟「她」有關?

  在生活日趨平穩安定到幾乎要忘卻的時候,她,楚香香,又回來折磨知亞了嗎?無怪乎知亞看上去既驚惶又迷失。雖然是知亞自己選擇放開的,但畢竟還是不可自拔,而且是在人心最真實無遮掩的地帶,她偏偏選在任誰都無法插手的夢境裡,拉扯知亞欲罷不能的眷戀。伊哲這下可苦惱了,該怎麼幫助?知亞才不會一直陷進未竟之戀的苦痛裡去。

  「要不要來壺玫瑰花茶?」伊哲忽然清亮的問。這是知亞情緒不佳時常點的,只是不知他現在是否依然有喝各式花茶的習慣。暗忖間,果然,知亞準備下床的樣子。

  「到底幾點了?」知亞聲音粗啞,又問了一次,一邊不耐煩的伸手阻擋滑落的髮絲。

  見知亞準備將雙腳伸到地板上,伊哲從床畔讓開。

  伊哲想了一下,回答道:「大約是凌晨兩點半。」秀眉輕皺起來,懷疑這習慣已經廢了。

  知亞暗聲沉吟了一下,有句咕嚕不清的話一溜而過。他勉強站定後對著伊哲語氣生硬的說:「等會泡好茶送上來書房,然後你就去休息。」吩咐完,拖著不很穩的步伐往盥洗間走去。

  「好的。」

  伊哲等他找到盥洗室,燈光自動感應亮起,才放心離開。這時雖已看出知亞在生氣,但伊哲一點都不擔心,反而有些高興。

  他輕快的走下樓去。有些習慣還在的話,就覺得一切都會有辦法了。




  玫瑰花茶的香氣很快瀰漫整間書房,知亞坐在桌前,在紙上揮畫著。

  伊哲靜靜的專注的看他。

  知亞身上的雪白線衫把臉映的白淨,不愛戶外活動的關係,鮮少日照的膚色彷彿更加的淨徹白皙了,他塞在耳後披過肩膀滑落而下的金蜜色長髮被燈光打出透光層次。認真的模樣讓俊逸漠然的臉多了些精采,一眼看上去伊哲幾乎要不認得他了。來到草原後知亞轉變好大,從沉鬱寡言忽而輕鬆漫談,莫名賭氣起來,又像另一個人了。此時,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像座孤獨神祇,深沉而神祕。表情雖然仍凍著、冷淡著,眼中迸出了投注熱愛事物的光芒。看上去不可親近,但伊哲不厭倦探索他的一切,儘管他執拗、封閉自己,卻覺得這一刻他怎麼相待,都無所謂了。知亞啊,你怎麼越來越像小時候那樣時風時雨,自己一個人在意氣,然後又會哪一天自己一個人想開了嗎。

  才發現知亞還是原來的知亞,一點都沒有改變。但這是好是壞呢?

  伊哲愉快的想著,悄悄趨前瞄了一眼,很快就看出來,脆亮地問道:「你正在設計墨林廠房的配置嗎?」

  「嗯。」知亞沒有抬頭看他,放下筆挪動桌上散放的圖稿和資料,快速說道:「放這裡吧。」伊哲一將東西放下,沒有給他機會逗留,知亞又說:「你去休息吧。」咬字十分用力。

  伊哲困惑地頓了一下,才應聲說:「好,我知道了。」

  等伊哲行禮告退,知亞就立馬放下了筆,兩眼深沉地望向關上的門。

  莫名感到不甘心。

  連他在整頓墨林舊廠的事都已經掌握了嗎?那他可知道他要在那裡做什麼?

  離開白堡往外走去時,頸背的涼意陌生而清醒。

  耳邊的風聲好像呼喚著一個名字。

  有種潛藏已久的痛覺醒來又睡去。他來了,他已經來到這裡。

  為何獨自走出來,為何想著明明已經不再願意去想的事情。

  踩著綠草,漫無目的的走著,試圖走出內心的封閉,卻反而陷入了無形框架。

  剪去,剪不掉感覺。

  是誰的溫柔,在他的心底烙下火燙燙的印子。明明那麼溫柔,卻讓他覺得苦澀難當。

  是誰的眼神,令他熟悉又陌生到心底惶恐?真苦澀,那滋味哽在喉嚨,嚥吐都難。

  是錯覺嗎?他望向遠方邊際,香香,我聞到妳身上的香。

  每想起她,腦袋就會變的暈暈沉沉。

  究竟走到屋外是想確定什麼,他是要去找什麼。他覺得自己有些不對勁了。聞到不該存在的香味,還有以為該去何處的謬思。

  不停向前漫步而走,他希望自己不管如何向前走,永遠都只有草原。草原裡有場夢會延續下去。會的。他告訴自己。

  不知究竟走了多久,當他往身後望去,已經看不見白堡了。




  伊哲走出屋外後,立刻向對講機另一頭的人問話:「位置確定了嗎?」

  他眼望四方,東方一縷耀眼的金光才剛從暗濁色雲間碧射奪出,正是破曉時刻,草原上有種無比雋永的氛圍,光明交替黑夜的夢晨間,大地完全被奇妙光束佔領了心扉,像是永恆不捨的眷念。景緻無限,伊哲卻無暇欣賞,一手遮擋著避開眩目的晨光遠望。

  等待回覆間,已經確定看不見知亞的人影了。

  此刻晨曦如粼動的波光,綺麗魔幻的成束光晶,燦炫入目。也許將開始艷陽高照的一天。

  像夢一般迷離的清晨,很不真實的時境,究竟是什麼時候出去的?這樣的時間裡,他出去做什麼?

  伊哲發現知亞不在書房是在五分鐘前。

  不禁心急如焚。他自責的想:果然,他一個人隨護是不行的。當初不該配合知亞的意思。

  懊悔之際,傳來對方雀躍的回應:「我們找到秦先生的位置了!是衣服上的微型發信器,『草原上的士兵』已散佈過去,秦先生走的很慢,您向西北北方向走一段路後,約許看得見他。」

  伊哲鬆了口氣,立刻又問:「草原平靜嗎?」隨後眉頭輕蹙,似乎有了警覺,抬頭望的同時,對講機那頭傳來警告:「雷先生,有一架直昇機進入禁區天空。」

  伊哲激厲的斥道:「雷達故障了嗎?怎麼沒有立刻排除?」

  「我、我很抱——」

  切斷通話,伊哲奔跑起來。

  草原踩踏起來蓬鬆而且起伏不定,看見草原與天交界的邊線,遠遠不見人影,他盡可能跑得更快,腎上腺素激發著他不夠優秀的運動神經,努力換氣、幾近窒息,左腳腳踝在大力踩落一個凹坑時拐了一下,都沒有影響他加快速度的意志。他一度認為自己沒有抓對方向,確認多次,好不容易發現知亞的身影時,心頭震撼了,心臟幾乎跳出胸腔,是知亞的身影沒錯,卻是一頭短髮,怎麼會?直昇機明顯朝知亞所在的位置飛低。當伊哲看清楚直昇機尾翼上的徽章後,雖然安心了,但是另一個隱憂代之而起。

  他放慢腳步,大口吸吐空氣,希望自己發瘋的心跳穩定下來,因為他將面臨復職以來最大的挑戰,他不能一副忙亂失措的模樣。

  直昇機降落過程中掀起的狂風,打攪了草原平靜的秩序,知亞還沒發現伊哲來到身後,他專心等待著直昇機降落,讓他知道來的人是誰。

  看著秦式直系血親專用的徽章,其實不用猜也知道,還有誰能侵入伊哲的安全網,大搖大擺的進入這片草原,除了那個人,還會是誰?

  很快地直昇機螺旋槳的轉動速度在降落後逐漸緩慢。

  當直昇機的螺旋槳完全靜止,只見前座的駕駛員筆直地直視著前方,而後座的遮陽布幕卻擋住了兩人的窺視。

  大約過了三五分鐘的時間,後座的門才開啟了,十分緩慢,時間幾乎靜止了這一刻。

  上次見面是多久之前的事情?這麼想,就連一點僅存的期待都抹煞掉了。

  只覺得他走下來時眼睛幾乎不看著自己,所以他也不知要看哪裡。

  知亞的心急遽降溫像是可以凍結一般,空無的眼神,回應對方幾乎看不見他的樣子。他晦澀的想:父親幾乎不來他這裡,母親不是元配,又已經死去……,為了產下他發生了嚴重血崩不可挽回的死去。

  感覺麻木,視線失焦。

  這麼長的日子自己是由周遭這些制式化的僕眾隨扈看管大的。他不去記得任何一個人,他們像機械一樣僵硬,死板的忌諱著自己的身分。

  想起一個人來又覺得可惜,身份的不同使一切都存在著距離。

  站在等同位置的人卻屈指就算清一整年見面的次數。

  眼前的人猶如從空白中出現,他踏著十分沉穩的腳步,沒有表情的臉,讓知亞心底浮起一種孤獨感,來自他沉睡已久的記憶,也來自父親給他的感覺:親人對他而言只不過是個稱謂。

  連夢境都比較真實。





  「父親,您怎麼來了?」知亞對著走來的人說話時,他想正眼相視,卻得不到回應,語氣難免生疏僵硬,洩露了心境。

  見面的機會很少,父親幾乎不會變,頭髮總用厚重髮油整齊往後梳貼,髮線邊緣泛著幾縷霜雪般的白髮,臉面修整乾淨,膚色淡棕,五官輪廓立體分明,是黑髮黑眼的東方人,總是穿著體面的中式套裝,類似改良的中山服。從沒看過親生母親的容貌,一張照片都沒有,只憑自己天生的金髮推知她不是東方人,或推想也許是哪個祖先的隔代遺傳。

  雖然父親是東方人,卻從不明瞭他是哪一國人。一無所知的他也長到這麼大了。沒人會提、又無人可問的情況下,能知道自己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兄長,也是因為某個近身侍候的僕人起頭喊他「小少爺」,其他人跟著叫,他才會問起;可惜不能問出更多相關的事情,只是慢慢的知道自己被隔離了。若想得知任何事,對話總是停留在「這不是可以愈矩談論的事情」,他有多討厭這樣的「模式」,尤其伊哲有的是避開這類問題的招式。

  伊哲一定知道吧。

  每回這麼想,失落的感覺更陷深淵了。自己是誰呢?

  長年居住在孤島不只是人生問題,還有心靈,沒有人真實相待,他就像永遠都一個人,再多人陪伴也都是空殼而已。但那傢伙,思及此知亞臉色一黯。那個傢伙如今又在怎樣努力地忙著與他生活安全相關的瑣事,多麼悉心的付出,卻從來不是真正關乎他真實的需求:不要近在眼前、遠在天邊的距離。

  秦王在距離兩步時停下,這好像是有記憶來最靠近的一刻。

  知亞放空的焦距慢慢聚攏向上,望著父親一身合身剪裁的中式穿著,厚實的胸膛,一副公事公辦的撲克牌臉,嘴唇緊抿,記得他說話時嘴角幾乎不動,現在更近看,法令紋很深,額頭也有些細紋。

  知亞不禁動容,父親的年老跡象,看起來有五十多歲了。不想更沒入無底洞。父親幾歲了呢?

  「嗯,你長得更高了。」他的父親好像在回應他的話,卻是經過將近五六分鐘之後。他沒有多看知亞一眼,目光繼續越過知亞,注視他身後的人。

  伊哲大膽的直視著秦王,秦王雙眉如飛,英氣威嚴的臉上,即使沒有蹙眉,也有一條很深的刻紋在眉間。烏亮的眼珠直射而來,凌騰駕馭的氣勢懾住場面。

  知亞卻渾然未覺,只以為他的父親像平常見面時一樣冷漠,不會表示關懷,也不會親近接觸,好像他來了已經夠了,只不過例行性過來看看。

  他不知道伊哲毫無畏懼的回視正令秦王心生不滿,他的嘴邊皺出數條細紋,面色極為陰沉。

  秦王到底還是知道了。伊哲看秦王面色如此嚴酷,知道一場訓斥是免不了的,可能還要受處罰。只是沒想到秦王會選在知亞在場的時候。知亞開始發覺不對勁的同時,秦王已越過他走到伊哲面前。

  知亞一臉意外,隱隱地又覺得不甘心,眼中一抹晦澀憂鬱,喉音一沉語帶質問:「伊哲,你一直跟在我身後嗎?」

  「不,我——」伊哲還沒說完整句話,倏忽間,一個暗影襲面,左臉上一陣劇烈的熱燙——秦王狠狠地摑了他的臉一掌。

  知亞震驚的直瞪秦王。原本很在意伊哲竟然悄悄跟在他身後卻不表明,好像在跟蹤監視他一樣,此時這想法變得荒唐莫名了。

  「父親,您這是——」

  伊哲正面躬身對著秦王說:「很抱歉,請您原諒我。」

  知亞驚異的轉向伊哲,未說完的話如鯁在喉,瞬間被擔憂截獲,伊哲為什麼要認錯?他做了什麼讓父親如此雷霆大作的事嗎?

  伊哲從容不迫,很快直起腰桿,沒有伸手去撫臉上發紅的掌痕,繼續直視秦王臉上那兩道嚴厲的銳光,秦王的雙眼在怒氣已發的動作之後,似乎燃燒了起來。他比兩人高很多,此時,似乎又拔高一丈。「為什麼要隱瞞?」秦王的聲線異常低沉,像是丹田裡運發出來的一股隆冬斥吼,發人寒顫。

  「請——」

  「父親,這是怎麼回事?你為什麼要摑伊哲耳光?」迎向秦王令人頭皮發麻的肅厲威嚴,知亞很快站到兩人中間去,試圖袒護伊哲。這樣的勇氣不只是因為他身為他的兒子,還是一個養在天邊從不曾有過任何情感加持的親生兒子。甚至不認識自己的父親啊,就這麼來了當他的面修理伊哲,這任性的要求他應該不會無視吧?就看在我的面子上無論如何饒過伊哲吧!知亞這麼想著,不禁面露一股抗衡的意氣。

  伊哲臉上微妙的變化,潛藏著意外的心情,眼前知亞的背影好像變的厚實許多,根本不是他所認識的樣子。

  「靖文,你別插手,我在教訓我的屬下。」

  秦王對他說這句話時態度明顯和緩下來,明顯在安撫他。但知亞的臉色一變,退開時顯得很受傷。

  秦王的凜烈注視又回到眼前,伊哲重新對上這張無人敢直視的臉。

  「伊哲,你知道你這次的作法十分危險嗎?」秦王又對伊哲發出嚴峻的訓問。

  「是的。」伊哲輕聲應道。悄悄的看了知亞一眼。

  「為什麼沒有向我報備?」

  「因為我知道,您是不會答應的。」伊哲輕聲的回答,毫不迴避他的逼視。

  「所以你就自作主張,讓靖文來草原住下?」秦王更大聲的質問:「若出了狀況,發生什麼嚴重後果,你承擔得起嗎?你以為你現在已經可以私自決定靖文的一切?你這樣教我怎麼放心繼續把靖文交給你照顧?」

  沒想到是這個樣子。伊哲是因為隱瞞了來草原的事情才被罵。知亞回過心來,立刻開口要攔罪:「父親,是我太任性了。請別……」

  但話來不及說上兩句,就被秦王的怒吼蓋過了:「我現在是在問,伊哲為什麼擅作主張!」

  知亞眉間皺攏,像是挨了一記悶棍。瞬間他覺得很痛,自己的決定,卻要旁人來承擔罪責。回憶裡的一場雨,注滿一心的悔意。他已經忘了自己該容忍該順應,出生在這樣的環境,他沒有任性要求的權利。

  他從沒見過父親這麼生氣。眼看秦王睜目厲視著伊哲,而伊哲冷靜的態度,似乎使他加倍惱怒。知亞想為伊哲說情,卻難以插口。

  「父親!請您——」

  「伊哲,我在問你話!」秦王再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