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誤解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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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3-19
  晚餐時,知亞表情陰晴不定的盯著坐在對面位置上的伊哲。在他眼中,伊哲晚餐儀式般的動手打開一包蘇打餅乾,塑膠袋的摩擦聲,在餐桌上突兀地響起,因為這是唯一的聲響。

  知亞眉頭輕蹙起來。

  他很難習慣伊哲長年以來的晚餐習慣,每次看他只吃這種餅乾,而且頂多吃個兩小包,根本不算吃過晚餐。

  知亞胡亂攪動餐盤裡的食物,終於按耐不住,故作無心的問:「伊哲,你剛說什麼?」

  咦?伊哲拿到嘴邊的餅乾停住。

  他的頭忍不住偏向一邊,用力思考…他剛才跟知亞說了什麼?結果只能回溯到下樓以前,大概是:秦先生,要下樓用晚餐了嗎?然後…沒有再對話了呀。

  知亞一臉不耐的放下餐具,發出不輕的聲響。

  靜默三四秒,知亞突然質問式說:「你不想再說一次嗎?」

  現在只差小時候生氣時把頭扭開的樣子了。

  這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氣燄,也得讓人明白他的問題是從哪裡來……的?

  伊哲腦筋一轉完全明白過來了。

  那件事啊。對於知亞那項要求,過去他都可以婉拒迴避的非常漂亮,但過去並沒有現在的問題:他希望知亞通情達理些,至少能夠在基本的飲食作息上更加配合。

  讓他一步,是個賭注也是冒險。他很清楚,維持主僕的分界是身為護法的基本守則。

  雖然已經知道他在說什麼,伊哲卻不想過於聲張這項改變,他平靜而若無其事說:「我是說,你要多吃一點。」

  知亞故作無所謂的「嗯」一聲,塞了一口食物。

  伊哲偷偷的笑了一下。

  滿足知亞的希望,也覺得心中祕密託付那字,主人你啊!怎麼可以有時無情,有時無知。稱呼「你」,沒有任何意義,我站的這個位置,與你是連朋友的界線都不能逾越的。



  雖是這麼以為,沒有任何意義,但是他們相處的氛圍跟著改變,知亞也很好說話了。

  伊哲不確定自己這麼做是否違反職責道義,但看知亞氣色漸漸好了,壓力真的減輕不少。

  一天他們用完早餐之後,知亞坐在長桌前的沙發上,大致讀完每份報紙後,一直在餐室收拾又往裡面廚房(知亞猜的)不知在忙些什麼的伊哲,終於走來坐下。在他正要拿起某份報紙閱讀之前,知亞目光晶亮的開口問道:「伊哲,你說說看,這兩年來你都做了些什麼?」

  這是伊哲復職以來第一次有人觸碰這件事:你都做了些什麼。

  知亞好像想聊天般的感興趣。

  伊哲很快低下頭去,他不希望心中的想法在臉上表露一點痕跡。

  這是他們重逢以來第一次由知亞開頭提出話題,本應該高興。

  藏起心口傷痕被撕扯的痛楚,伊哲簡單生硬地說:「四處旅行。」

  知亞一直想看見他回覆的表情,卻發現無法繼續這個話題,伊哲面如禁錮,就像不願透露任何一點心情。

  原以為這是個好主意,卻見伊哲低調的迴避答話,目光低垂,氣氛意外的凝重。

  這不是伊哲平日裡的作風:直接了斷話題的意味。知亞只好假裝一點興致也沒有了,隨手拿起一份報紙,一副很認真的閱讀。

  由於這次失敗的談話經驗,知亞領悟到伊哲雖然很想表現的像從前一樣,平穩而從容的節奏裡,將兩人連繫在一個重新的主僕關係,但不包括面對那兩年的問題。

  後來幾天,知亞偶爾會這樣問伊哲的事:

  「伊哲,你不是很擅長精緻西點嗎?」

  知亞咬著伊哲稱為「午後點心」的怪口味羊羹,他並不想讓伊哲覺得他在嫌棄,畢竟是誰說「不要讓我看見第二個人」的誰就最好不要嫌棄這白堡(知亞對新居的稱法,有稱讚的意味)裡唯一一個廚師的廚藝。

  但其實他想順勢提醒伊哲小時候熱愛獻藝時候的事。

  想到這件事,知亞突然一臉鬱悶。唉,那時伊哲不是這麼慎重警惕的態度,總捧著辛苦傑作來給他吃,眼睛裡都是期盼得到讚賞的星光。

  「您不喜歡今天的點心嗎?」

  原以為會有跟精緻西點相關的問題回到本壘,但伊哲只是擔憂的問了這一句。

  這樣可能比較迂迴,但知亞試圖把伊哲稍微的影響,至少可以像自己一樣,想念從前的伊哲。

  「伊哲,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就為我做了一件事情,和你對我說的第一句話?」知亞的聲音從晚報後方傳過來。

  最近知亞的話題常常圍繞在自己身上,伊哲是知道的,略思考了一下,仍不明白他問起這件事的用意。困惑的回視,「你是指我脫下自己的外套,問你冷不冷那件事嗎?」

  報紙刷一聲放了下來,知亞一臉想知道的樣子,說:「我一直想問你,為什麼你看見我的第一個直覺是怕我冷?」

  「因為……」伊哲原本要答上話,卻頓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仔細一想,才接續說:「那是因為,你那時的眼神。」

  「眼神?」知亞視線飄遠的問。他發現剛才問題點提錯了,伊哲只想回答跟他有關的部分,而不是自己的想法。

  伊哲沒有立刻回答,雖然知亞想靠閒聊拉近彼此距離是件令他歡欣鼓舞的好現象,但他每回在思考知亞問題的用意時,都深怕洩漏了什麼,不敢隨便說出自己內心真正的想法。現在知亞看起來有點失望,伊哲不禁失笑,這次就來跟他徹底的說明吧。打定主意後,伊哲以特別輕快的聲調說:「你可能不知道,雖然我開始服侍你的時候只有四歲,但我已有不小的權限。有一天我無意間碰見女管家愛爾費茲正在指導新進的女僕,告誡那些女僕,服侍小主人的時候,絕對要冷冰冰的——」伊哲頓了一下,特意加強效果的擺出誤闖禁區的懊悔模樣。「抱歉,你如果不想聽這些事情,那我便不說了。」

  知亞眉頭立刻皺出獨特刻痕。

  「你說吧,我在等你的回答。」知亞開始納悶了,不明白伊哲為何要繞這麼大一個圈子,來回答他一個簡單的問題。雖然這些往事在他心中已經過去很久了,愛爾費茲也已離開十多年。

  「當時我十分生氣,便出面以第一護衛的身份。立刻開除了愛爾費茲,並聲明要更換和她同樣觀念的僕人。那時這件事鬧的很大,但是並沒有讓你知道。秦王也因此召見我。



  『伊哲,究竟是怎麼回事?你不好好陪伴靖文,卻又要開除管家?』

  秦王坐在小偏廳陰暗的座位上,聲音雖然嚴厲,但伊哲聽的出來,他並沒有在生氣。顯然有人先告狀了。

  『秦王,請您不要生氣,先聽聽這個。』伊哲從口袋拿出一個幼童的錄音玩具,放出聲來:

  『……以,你們在服侍小主人時,千萬要切記這一件事情,他是犧牲母親性命出生的罪人,他是一個犯人,因此他被秦王遺棄在這偏遠的舊宅哩,他有著一雙冰冷的眼神,別看他只是一個小孩子,你們若不懂得用冰冷的態度去服侍他,便會遭到死去的夫人來自地下的詛咒,都聽清楚了嗎?……』

  那尖酸刻薄的說話聲越高亢,秦王的雙手越加顫抖,他終於忍不住大力拍了桌面,「碰!」地一聲,似乎還聽見木質震裂的聲音,立身後雷霆大作問道:

  『愛爾費茲何在!愛爾費茲何在!』

  當她正在一旁嘲笑著一個愛管閒事的四歲男童時,諸不知已事態嚴重。

  『請您息怒,她畢竟是夫人生前最敬愛的專屬管家。』伊哲冷靜的提醒道。

  秦王微微一愣,不敢置信地望向這個四歲的小男孩,瞇起雙眼,坐下後頹然的往椅背一靠。

  久久之後,哀慟地說了一句話。


  伊哲因而抬頭看他。那充滿慈愛的可憐父親的背後,還有一雙銳利的眼睛也正在打量著他,似乎還帶著滿意的笑容。



  知亞急著問:「父親怪罪你了嗎?」

  伊哲搖搖頭,「沒有。但秦王之後說了一句話,讓我印象深刻。」

  知亞鬆了一口氣,這時才又想起來。「那麼,他說了什麼?」

  「他說:誰說你的眼神冰冷了,你的眼神就像你的母親,既溫柔,又熱切。」

  知亞滿臉無解,並不太相信:「父親是這麼說的嗎……」

  「我相信你一定能夠明白,秦王是……」伊哲想說秦王是很愛他的,因為知亞不了解他的父親,知亞一直覺得出生是他的原罪,他的誕生奪走了母親寶貴的生命。他以為,秦王一直在恨他。

  知亞定定地凝視著,眼神迥異,伊哲因此停住了口,思索自己是否說錯什麼。

  「伊哲,你私底下經常和我父親見面嗎?」知亞語調異樣的問起。

  「有時,」伊哲深深吸了一口氣,覺得這問題不太對勁,心底斟酌著,一邊小心的說明。「秦王雖然十分忙碌,卻十分關心你的情況,但說『經常』並不十分貼切,有時是由我呈上一份報告,秦王再提醒我一些事項,要我留意。秦先生,你的父親,一直都是十分關心你的,而且——」

  「只是,他不習慣看見我吧!」知亞打斷伊哲避重就輕的說詞。雖然明白伊哲有他基於職務所站的立場,但卻無法接受伊哲侍奉他卻又必須聽命於父親這件事。他一直不願去注意,但忍不住以為,伊哲只是父親視眼的伴隨。

  伊哲雖然陪侍著他,但畢竟是效忠於他的父親吧?

  伊哲並不屬於他一個人,而是父親的屬下,他不是……

  伊哲悄悄嘆了一口氣。

  「秦先生,你這麼說,實在太誤會秦王了。」伊哲還在解釋秦王的立場,卻沒想到知亞的心態有了什麼改變,此時再替秦王說話,反而加深了知亞心中的誤解。

  知亞不搭理他了,起身上樓,伊哲還想攔前說句話,知亞卻先開口令道:「好了,你去忙別的事情吧。」

  「是的。」伊哲本能地回應道。不得不停下腳步,滿臉受傷的看著知亞步上樓梯的背影。



  凌晨三點的時候,伊哲終於坐起來,他一直沒有睡去。簡單梳洗一番,進入更衣室,使用隱藏的設備視察草原上的狀況。

  藍色的淺光打照在他十分疲憊的臉上,螢幕上的人影對著他比了幾個手勢。

  伊哲牽強地笑了一下,雙手在無聲的鍵盤上快速彈跳:『我沒有太累,只是睡眠少了點,不用替我操心。』

  伊哲將散放的長髮攏到一旁,再繼續打字:『有什麼無法排解的狀況嗎?』

  對方開始比手畫腳,到一半時,伊哲臉上出現了疑惑,那個人十分機警,開始慢慢地打起鍵盤,傳輸過來:『草原很平靜,但秦王問起了。』

  原來剛才不確定的手勢是「秦王」,對方用了舊稱「情王」,這是族裡的人比手語才會有的習慣。伊哲回應:『不是準備好藉口了嗎?秦王還是懷疑了嗎?』

  『雖然沒有,但秦王問話的次數變多了,可能是聽到了一些風聲,知道紅門女孩的事。』對方不甚熟練於打字,很久才傳出回應。

  伊哲比了一個簡單的手勢。

  對方用手語回答,伊哲一邊點著頭,等對方報告完,快速打完文字送出:『我知道我不該這麼做,但基於我本身的立場,不得不出此下策,別忘了,我畢竟不隸屬於秦王。』

  對方很快比劃了一下。

  『我知道,產權未轉移前,是以秦王的命令為優先。』伊哲暗想著:如果秦王信任他,就不會繼續調查,只要沒有太大的狀況發生。

  花費這麼大的工夫讓知亞來這裡住下,早有覺悟必須面對知亞許多的狀況和秦王的盤查,卻沒想到,……伊哲有點不耐煩的樣子。『總之,請你再幫我擋一擋,事後的責任由我一人承擔。』

  也沒等對方再說什麼,就切斷通訊。

  伊哲收藏起設備,側身望著立身鏡中的自己,思索著。

  不是因為秦王嗎?

  這時他才想到,也許知亞是對自己起了質疑。

  他原意說起一段往事來安撫知亞的心,卻不小心引起了他的岐想。

  嘆息,為了知亞沒來由的誤解也為了自己。

  鏡中的人影如此纖柔傾水,他不安的將長髮整齊束好,扣上領釦,把吊掛一旁的背心取下穿好。

  想著這棟房子裡只有他和知亞,不知不覺靜佇了好幾分鐘,都在審視自己的外貌。

  最後他覺得只好移開目光,在心理上建設所不能擁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