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誤解 1

本章節 2867 字
更新於: 2019-03-18
  知亞換了一套乾淨的純白衣褲,站在露臺上,捲起長袖,專心眺望遠方,從附近的山丘再望至眼界所及邊際,幾乎想望盡這一整片草原的延續。

  看著望著,讓他心煩意亂的撩搔又來,不得不抬手遮擋再度被強風吹亂襲面的金蜜色長髮。眉間立刻皺攏出深切的刻痕。

  他記不得從何時起開始留長了頭髮,不喜歡讓人碰。也不記得是哪一年起,伊哲整束乾淨的長髮都已經長到腰部,整天綁在後腦杓,他還學不會簡單的綁束,總被看不過去的伊哲逼著「請您讓我幫您把長髮修剪一下」。這兩年他都沒有注意到,頭髮已經長到令他心煩的地步了。

  為什麼突然會對長髮感到厭煩?是因為伊哲嗎?因為他那一絲不苟的樣子,竟然一點都沒有改變。

  他明白,只有伊哲,生活才能在這無法逃脫的牢籠中尚且過得下去。

  所以,當他想著他的時候,那只是因為,在他的未來中,伊哲將一直如影隨形、如影……隨行。

  只是不免地想著,伴隨他生活最久、最熟悉、最……近的人。




  可是為何,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傷。




  記憶裡那個小小的身影,總是抬頭關切著他的一舉一動,一思一想,他總是那麼地渺小,那麼地輕,那麼地、那麼地謹慎小心。自他懂事開始,他便一直在他的生活裡,時刻伴隨著。

  在他眼中的雷伊哲,是一個十分奇妙,無法解釋的人。

  他處事向來精準無誤,毫不流露破綻的態度,嚴謹自持,專注服從。明明很親近的相處,他卻總像映在水面上的明月,雖然照耀他的世界,無論他倆有多麼接近,輕輕一撥,卻會變成模糊扭曲的殘影。

  從何時起,不再是初見面時,那自然的姿態,毫無修飾的燦亮笑容,就像明月的存在,是無盡黑夜的救贖。

  雷伊哲總是可以讓他忘了他的世界有多黑暗。但為何他的世界還是一整片幽冥。

  一個人如果連自己是誰都不夠明白,就身陷囹圄,這樣開始的人生,是不是像長夜一樣漆黑。

  倚靠著露臺欄桿,知亞的眼前彷彿浮現渺遠、虛幻、未知的謎,他仰角的臉龐鎖定了某個方向,但雙眼早就失去焦距,看著,卻沒有一樣東西看進眼底。

  他伸手擋下被一陣急風吹揚的長髮。沒來由的心情煩躁起來,已經忘了何時起不喜歡剪頭髮,但現在他已經開始不習慣長髮了。

  他望著一個特定的方向,猶如確知那頭有什麼地方。

  回憶像風一樣呼嘯而過,快的他無法描繪。

  又清晰的不可以。




  「有一個小男孩,誕生在冰冷的巨大城堡,出生後母體冰冷死去。從此他生活在遭受詛咒般冰冷的的巨大城堡,常在冰冷的空曠房間中,獨自望著窗外拂動的景色發呆。除了風,他看不見一絲絲自由。如果不是風的提醒,他不會發覺自己是個被囚禁者。

  每當他走出房間,在冰冷的廊道上行走時,那冰冷更會四面八方壓迫過來:冰冷的目光、冰冷的態度,冰冷的、無味的言語。於是,他無法自主地變成一個冷冰冰的人。

  除了冷,不再有其他感覺。他以為生命本是如此冷情,人們本就如此冷冰。幼小的內心,不自覺冰封成陰森長夜,幽暗、晦澀,毫無光亮,永不黎明,他懵懂的不知這樣的生活是種折磨、是種虐待,他根本不懂。

  直到有一天,難得的訪客來了。

  『少爺,主人回來了,要召見您。』每次那個人來的時候,每個人都變得不一樣了。他們緊繃的臉孔和緩了,好像聲音也變了,腳步似乎輕飄飄的。

  『兒子,為什麼不抬頭看我?』他似乎想展現難得的關注。

  小男孩抬起了俊秀卻漠然的臉孔,沒有回話。

  此時,他才注意到父親身邊站著一個年紀比他小,看起來十分孱弱,黑髮黑眼,五官精巧漂亮的小男孩。

  若不是那孩子精心裝扮著一身正式的男孩服飾,他肯定會以為父親帶來的是一個女孩。

  那男孩小心的回視,眼中有種他不曾見過的光采。

  他用他那雙充滿靈氣的眼瞳,詢問式的抬頭望他父親;見他父親收起了笑容,並嚴肅的點點頭,像是在回答什麼。好奇怪,那男孩被嚴肅看待那一刻他的心驀然一沉,就像受到重傷。他不懂這是什麼感受,防備的盯著那男孩走過來。

  那男孩一開口,細柔的聲音對他喊著:『主人,』

  這是在喊他嗎?怎麼有一陣暈眩的感覺,這世界彷彿只剩下他們兩個,身旁的一切頓然消失不見,一切都變得白茫茫一片,黑暗不見了。

  奇怪的感覺從心口延伸到手腳,擺哪裡都不對,手足無措的想重新準備好來面對這一刻。

  那男孩看著他,一種真摯純潔的光芒晶瑩散發,眼神溫柔動人,笑容明燦,周身彷彿發起光一樣,聲音裡有種好聽而不真實的情緒:『主人,您覺得冷嗎?』臉上的擔憂流露出他有多在乎他,眼中有水,使他一雙眼睛漂亮到詩意傾滿,好似一湖澄澈的清水,漾著波光嵐影,令人目不轉睛。

  這陌生感受,令他心生防備,推開他遞出來的手。

  他隱晦的想:冷?冷是什麼?
——「秦先生,」

  撞擊思路的遙遠呼喚,像牽引一樣把他從回憶中拉出,但他好久才完全回過神來。

  「秦先生,您沒事吧?」敬語將他的記憶打散,依舊是無法改變的制式,就是一堵牆。

  知亞的臉色緊繃顯得很不快樂。

  「秦先生,您該歇息了。」伊哲小心的、慢慢地說。

  知亞的視焦回到眼前,才發現,天邊紅日早已西斜黑夜即將來臨。

  緩緩轉頭,瞬間難以言語。

  記憶深處那單薄瘦小、目光誠摯真情,有著溫柔笑靨的小男孩,為何與伊哲現在臉上展露的微笑無法吻合?




  伊哲靜心等他說話,感覺到向晚的微風吹拂過來,天色逐漸轉暗,知亞一臉迷網,像是記不起身在何處。他很擔心,於是再次輕聲提醒道:「秦先生,草原的夜晚很寒冷的,請不要在露臺吹風。您有偏頭痛的毛病,尤其要注意。」

  知亞的嘴角牽扯了一下,原本想說什麼,還沒有吐露,眼神一凝,先批評式的注目伊哲,把伊哲弄得一頭霧水,腦中千迴百轉的找不出自己進門到現在犯了什麼錯,納悶好久,直到知亞略低的嗓音說:「我說了,不要喊我秦先生。」

  伊哲愣了一下,本能的防衛,微微一笑,心很快定沉下來了,溫順地問:「那麼,我應該喊您什麼?」他一副不明就裡的模樣,爽淨的臉又有堅定自持的神韻。

  「你……」知亞沒想到他會以打啞謎來矇混,一時怒意上來卻無法跟他對峙,只好越過他進到屋子裡,展現執拗的態度。

  「秦先生,」伊哲跟在一旁,聲音比較高揚一點說:「您要先用晚餐了嗎?您一天都沒吃過東西,」

  伊哲話說到一半,知亞不知為何回頭看了他一眼,眼中充滿不悅,但伊哲繼續把用餐話題兜上。

  「我想您現在胃口還是不好,可能跟環境變遷有關,您若有不適應的高山症出現,一定要告訴我,我有幫您準備藥。至於胃口上,可惜我的廚藝不甚精湛,不太懂得……」

  知亞在沙發上坐下來,蹙緊眉頭看著他,不知是否準備繼續剛才的要求。

  伊哲迎向他的目光,心中盤想起來,知亞連日來飲食不正常而且過度疲累,血壓一定很低。他實在不宜繼續煩心,他看起來很堅持,若一直這麼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

  ——「我知道了,你——」

  ——「伊哲,你——」

  他們幾乎是同時說出來的,兩人都呆了一下,是知亞閉起眼睛,低頭扶額的動作把伊哲招進前去了。

  「又頭痛嗎?」

  知亞悶聲說:「我沒事,好了,你先不要理我。」

  真是孩子氣。伊哲又好氣又好笑,這兩年,他真的變好多,情緒完全顯露出來,竟反而不好應付了。

  可是他好遲鈍,竟然錯過他改口的第一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