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隱瞞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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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3-16
  這樣是不對的。

  每當看向他,像看著水中倒影:一輪明月,皎潔白亮,牽引他的心,如果他著迷地伸出手觸碰,立刻漾起一圈圈漣漪,使之扭曲變形。這時,銅牆鐵壁轟然落下,阻隔小時記憶,猶如他從不渾然真實,只不過是隱諱的影。像一扇緊閉的門。




  一種錯過每一件事的挫折感襲上心頭。他竟然睡得不省人事,醒來時,飛機已經降落在草原上,伊哲也不知上哪去了。

  咖啡因後遺症使他雙手微顫,腦中彷彿有十面強光打照,讓他的意識非常清醒,同時也一片空白。他記得自己閉目聆聽伊哲翻覆資料的聲音,一心等著什麼,他們好像有過對話,可是現在一字也想不起來。記憶片段消失似乎是近來常有的事,有些事是壓根也想不起來,有的則需要花點時間搜索才勉強記得起來。

  抬手揉捏眉間,才要起身,他就發現身上蓋著毛毯,也是這時才發覺他的座椅被調整成平躺的角度。他知道原本不是這樣的。

  「伊…哲……」他緩緩吐出他的名字。

  一陣由內心深處往外擴張的憂傷漫延開來,他的眼眸黯淡下來,像是深邃無光的黑洞,眉間鬱結地皺出一條線。他輕嘆著想起自己的指令:「除了你之外,我不想有其他人在旁伺候。」

  是自己說不想見面,就算明明希望他回來;但是親手摧毀的關係,如今已經連單純的主僕關係都恢復不了了。伊哲戒備的態度比從前愈加深了隔閡。

  過去充滿挫折的梗懷,又來到眼前。

  「除了你之外,我不想有其他人在旁伺候。」這句話他排練好久。

  伊哲當然不敢違抗他的指令。

  就算是兩年前那樣的情況下,但是誰會告訴他他是哪個時間離開的呢,他又怎麼會知道他竟然真的離開了。

  他內心感到一股未竟的遺憾。

  「為什麼要想他?這一切都很煩不是嗎?

  不可能的說話聲驀然近在耳畔,幾乎要當真了。

  知亞驚異地左右巡視,慌亂的站起來,它突然就來了,夾帶回憶的香氣撲上鼻翼,把他試著放手的人輕輕拉回心懷。

  她說話的語氣親暱放肆:為什麼很痛苦,你偏偏要想到他?近在眼前,她柔軟的小手輕捧他的臉,望進她純真無邪的眼瞳,無法閃躲,他只能聽從。

  更早以前,那力量就沁入更深的腦髓裡,控制了他的言語。

  「找他回來。」

  他一開口說話,就覺得聲音不像自己。

  「請問……您說的是?」

  他看不見眼前的人,只聽見心跳般的節奏。

  怦、怦、怦……

  「秦先生?您沒事吧?」

  那聲音轉為不一致的叩響。

  喀、喀喀、喀——喀……

  「伊哲,雷伊哲,我要他回來。」

  他聽見自己說話,聲調與平日不同,沒有抑揚頓挫,嘴幾乎張不開,一陣陣濃郁香氣,有一陣強眩襲捲大腦意識。

  對,就是這樣。某個聲音說。

  他還在迷惑,自己為什麼不由自主說起話來,輕敲窗框的指尖停了下來。

  他看不見那個人,也聽不見他們對話。

  不確定自己做了什麼、說過什麼,只覺得那一陣陣不一致的芳香引人入睡。

  但是那個名字,當他說出口那刻,他就開始悄悄的醒來。

  醒的連自己都不敢相信。

  「伊…哲……」他咀嚼這個名字,再習慣不過的滋味。

  朦朧的記憶片段像是拼湊不起來了。但他還是有點明白的:不太對勁。

  夢境和現實,從此混淆。

  漫漫草原,到底是誰走不過來?

  最矛盾的一點,我為什麼一直來到這裡等待?





  從那時候起,夢境迷離,現實也撲朔不清。

  唯一再清楚不過的,經過兩年,那魔咒沒有消失,伊哲依然在他的心裡根深蒂固。他經常思考這問題,是伊哲的悉心照顧,佔領了他的心嗎?所有事情都離不開與他共存的關聯性,他第一個就想到他、沒有忽略他的一刻。

  伊哲永遠都會在他身邊,他總是以為這是自然而然,不會改變的。但時間正在下工夫,他們一個主、一個僕,有天,會連倒影都看不見。

  成長改變了一切,包括他想也想不到的:當他發現,雷伊哲真的消失不見——他一直以為他會永遠都在,所有稀鬆平常的事情,都不再隱而無形。從那天起,他就知道自己有病,無可救藥的習慣一個人的陪伴,這是絕症,他不停想起他,他的小心,他的謹慎,他怎麼不著痕跡服侍自己。習慣,他解釋給自己聽,他只是一時不習慣而已。

  只是像胸口開了一個洞,無法填滿而已。

  這時不管誰朝他走來,面帶輕鬆微笑,他都願意讓對方走進心房。他空曠的心室絕對裝得下所有平視的眼神、自在的臉孔,不拿捏造作、不掩飾閃躲。

  所以她輕易就占據了他的心。她的身上總有不可思議的香氣。即使她不在身邊,不管距離多遠,想起她時也彷彿聞得到她身上奇妙的芬芳。

  她跟所有人都不一樣,一開始就用熟稔親近的態度,彷彿他們早已認識。

  相識到共處的過程有些片段離析,他不在乎,他完全接受她的存在。

  如果看著她可以麻痺深入骨髓的習慣所帶來的傷痛,他絕不閉起眼睛。

  甚至,望著她,安靜躺在床上,香味就已充塞滿懷。

  連那永遠徘徊夢裡的風聲、青草氣味,也掩蓋了。

  長年糾纏的幻影,成煙消雲散去。

  第一次他覺得他可以這麼生活下去。



  但,真的可以嗎?



  『那個你不准我進去的房間,那個人,』她歪著臉假裝斜視別的地方,假裝一點興趣也沒有。

  『妳說的是伊哲。』知亞只好把他的名字說出來,他不能夠忍受她用「那個人」來形容。

  『嗯,就是這個名字,你說過,』她用清脆的頓音標注重點般高聲複誦:『伊哲,雷.伊.哲。

  他的臉繃緊別開。她跳來正面,笑著說:『我說中了對不對?我知道你在想他,自從那天我闖進他的房間,自從你怒氣沖沖——』

  知亞低音辯駁:『我沒有。』

  『——把我趕出來,』香香不理會他的申訴,收起笑意。『你經常這樣,』

  她的面色凝重起來,他沒看過她這樣嚴肅。

  不知過了多久,知亞雖然很不願意,但她一臉堅持,知亞只好回應她營造的無聲逼問:『我怎樣?』

  她猜疑的看著他的眼睛,想看穿什麼,卻一無所獲,扁著嘴一會兒,緩慢、傷感的說完:『出神。我知道他在你心底有一定的份量。你可能想忘掉,但他在你心底深根發芽,你做不到。』她的聲音慢慢放輕,輕如氣音,最後四個字,卻還是直刺耳膜般噪耳。

  知亞視線低垂,漠然的說:『我不知道妳在說什麼。』

  『如果你不知道,為什麼要生氣?他不在了,還保留他的房間,不準任何人進去,你希望他回來不是嗎?』她忽然高昂的追問。

  知亞沒想到會被她激怒,他不想表現出來,轉過身,繃緊著臉好久說不出話。

  香香又繞過來,這時她臉上露出淒涼無助的表情,令他困惑不解,也令他態度軟化。他原諒了她脫口而出的「他不在了」,那話聽起來不祥又惡毒,她不該這麼說。

  『他一定做錯了什麼事,我說對了嗎?告訴我,為什麼要想他?這一切都很煩不是嗎?為什麼很痛苦,你偏偏要想到他?』

  香香的追問在知亞靜默不語中落幕,他覺得這麼做傷了她的心,他們無話不談,沒有什麼不能說的事情。

  所以後來,可能因為在這件事情上他認為自己對不起她,以至於她接下來突然有個無理的要求時,他二話不說答應了,彷彿忘了他的生活為何過得如此不同。

  草原,他盯住草原的眼神一變,想起只有兩人的空曠草原,他想起香香最後說話的模樣,芳香特濃,不自覺眉間皺攏出刻紋,震耳的呼嘯音響起,腦門接續脹痛,驟變的情節一幕幕鋪天蓋地而來,彷彿回到那天,他繃緊的唇角微顫,痛苦的屏息,仍止不住幻覺:她身上芳香的氣味。

  無意識的雙手按壓胸口衣裡的一顆月牙形狀的藍寶石墜飾,被刺傷一般,肩膀也同時瑟縮起來。

  事故發生的情景,槍聲,扭曲的笑顏,直流下臉面的鮮血,痛徹心扉的感受,再度模糊了的雙眼,彷彿看見她倒下的嬌弱身影,趕來護衛的黑影,緊急救援,都沒用,這是誰的任性的結局?是她?還是他?不準隨扈,不準靠近,不準打擾,不準所有可以及時抵擋悲劇的可能性。窗外綠油油的草原景緻在恍瞬間變成一片鮮紅色血海,波濤洶湧朝他掩蓋而來。




  淹沒所有。他無法再看出去。封閉所有感覺。




  (作者面壁:不好意思香香的身體畫到腳的時候骨架一直修不正確,所以就飄在空中了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