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顧忌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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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3-15
  4

  直接灌進腦神經中樞的香濃咖啡味,使說出來的話不如想像中的難。

  「雷先生在哪裡?」

  「去請雷先生過來。」

  指令下達。

  知亞等待伊哲過來的時間裡已經喝掉半杯咖啡。

  有件事他一定要做,這計劃他想了一夜。

  敏感的腦神經與咖啡因是長年敵對的關係,加上這陣子自我折磨,瘦削的臉上明顯精神不佳,清楚可見眼底泛著血絲。

  不管明天早上會因為這杯咖啡全身不適,雙手發顫、心悸,腦神經不聽使喚橫衝直撞,一直到第三天都可能感覺到那種因為他的體質不適應咖啡因所產生的後遺症,他毅然的喝完整杯咖啡。

  「秦先生,您找我?」

  知亞緩緩吐完肺腑裡的悶氣,悄悄的放鬆下來,不急著重新呼吸。

  這段日子頑固的對峙著誰,若要完全撇開固執的企盼,還是很難的。但知亞很快就開口了,低磁的嗓音比平時溫潤許多:「伊哲,你先過來坐下。」

  伊哲落坐後才驚覺一種熟悉、緊密的感情,他以為一切還會更難一些。

  事情至此,兩人都需要一點時間來適應從前相處的氛圍。

  「伊哲,你幫我安排一趟行程。」

  說得好像昨天他們也在談論這件事情,只是一件普通的事情,並沒有什麼地方是特別的。事實上伊哲昨天傍晚才指使僕人把紅門裡的醫療設備搬到後棟的倉庫去。而他把楚香香送走,也是同一天早上的事情。他不知道這正是知亞一開口語氣就運作的日常而平緩的原因,當他準備好將他的眼睛離開那女孩,他就只看見伊哲一個人了。

  這並不是一件容易恢復的習慣。尤其是,當他經歷過一場災難,伊哲卻一丁點都沒改變的回到他身邊,弔詭的彷彿那一聲槍響並沒有射穿他的靈魂——一切一如往常。

  知亞墨深眼瞳上透出清亮的光,直直的望著伊哲,好像從沒離開過。

  伊哲一陣錯愕,心慌地注意著知亞接下來的動作:他一手端起杯座、一手提杯,低頭啜飲了一口。知亞非常從容自然,他卻有些不自在。

  是從前相處那若有知悉、盡在眼前的清晰感,是知亞回來了。他一直在等這一刻,他得集中精神應對,用盡一切方法進駐知亞心裡面。但他不經心的伸手去取他也不挺適應的咖啡因,一邊點頭回應。對於這突如其來的進展,腦海中一片空白。

  「我想去中國甘肅省的皇城草原住幾天,」知亞看著他,目光精亮起來,停了好幾秒才繼續說:「除了你之外,我不想有其他人在旁伺候。」這話他準備許久,簡潔明瞭,沒有半點搖擺的空間,他盯著伊哲的臉,等待著什麼一般。

  伊哲完全靜止,面無神色,看不出心跡。

  直到伊哲因失神而傾斜的咖啡杯,洩出了大半,竟然還忘神地直視著知亞的臉,連它灑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啪啦聲響,都沒有警覺。

  自己在對方眼中的樣子到底是不是自己努力表現的鎮定,在恍神間錯過了更多想看明白的:知亞,你到底是怎麼看我的?

  知亞和顏驟變的輕揚了目光,伊哲跟著回過神來,趕緊端正杯座時,在旁侍候的貝爾索已靜靜地囑咐一名女僕過來清理。伊哲放回桌面的那杯咖啡,還未碰到唇口,而且也溫了,這才發現,從知亞下達指令後,他竟然愣住這麼久。

  「雷先生,」女僕小心翼翼的提醒道:「您的褲管……。」

  伊哲低頭一看,濺上了一些咖啡。

  「不趕快清洗的話……,」

  「我想,黑褲應該沒關係。」伊哲安慰不太自在的女僕,知亞盯視的眼光並不凌厲,但他們還是緊張不已,不斷偷瞄著知亞的方向。

  知亞揮手示意,女僕很快行了禮往後退開,在貝爾索的暗示下,所有人都退出去了。

  「伊哲,你是不是有所顧忌?」伊哲陷在自己的迷惘中,沒有留意知亞的表情。這問題好奇怪,他想,顧忌?不,知亞,不是的;當我還在憂心你會因為這段不幸的愛情而充滿傷悲時,你卻給了我這麼艱難的指令。只要我一個人在旁服侍?明知是行不通的。

  知亞,你想去的地方,有她的影子嗎?還是,你只是想暫時離開這些令你厭煩的一切,到某個陌生的地方去,沉澱情傷?

  伊哲的心思一徑的往幽森晦暗的地帶延伸出去,最後,迷失在猜想裡。

  「伊哲?」知亞的聲音卡在喉間,聽來艱澀而破裂。

  伊哲怔然抬眼看他。

  知亞抑鬱受傷的表情在問著:

  你是不是有所顧忌?

  深刻的感情昭然若揭,這不就是自己每日努力的目標:成為知亞心裡重要的人。

  與這麼深切的眼神對望,如果還無知的戒備著知亞對自己的態度、深恐再度被驅離流放,那麼,這是愚昧,他做了全天下最蠢的事情。

  因為霎時間他全懂了。

  一字一字傳進伊哲耳裡和心底,他這陣子有多懵懂。

  當知亞說:果然,你一點都沒變。每一字都是期待,但每一字都墜落無底洞。他沒想明白話裡的意思,不知心的以為知亞的話說得冷漠。自己這些日子的謹慎是何等明顯,不斷撕裂舊有感情。知亞的話明明是一句清楚蘊含期待的問候,明明叫他不要問也只是說說而已,當真了就正中痛點。

  真是太蠢了。顧忌一多就全沒辦法看清楚了。

  兩年的驅離真的沒關係的話就不會處處遮掩自己真實的想法。知亞一定是這樣想的。

  知亞冷漠的應對是種戰鬥,知亞配合的忽視那件事,一定是很在意他閃躲的態度,而他為何一昧地愚鈍怎麼也弄不明白問題出在哪裡。

  答案,他的愚昧態度證實他的心底有多過不去,無法回到從前的人是誰,是我啊。

  許多事,明明那麼簡單、那麼明白,卻要複雜它、弄擰它。是他的小心,引起了知亞的注意嗎?想細膩地照顧他纖細的心,卻反而被他細心呵護著,是這樣的嗎?

  「不、不是的,」伊哲急急想辯解。但是知亞幽幽地注視,那眼神好像看著他們之間一道鴻溝,認為跨不過去了,只好開始往退後,城牆又遮掩了他,表情消失無蹤。

  從沒想過知亞也許和自己一樣介意著他當年下的驅離指令,第一次在他的眼睛裡看見了對自己的小心。他的遲疑正在刺傷知亞,如此不達爾心,自己這些日子以來對知亞的小心翼翼是何等冷情啊!

  現下再多半秒沉默,都會變成無言指控。

  皺攏的秀顏別開掩飾自責的浪濤。

  知亞,千萬不要看透了我,也不要那麼透明地讓我看見你的心。

  但我怎麼可以不明白?

  深深吸上一口氧氣。呼吸怎麼會痛入心扉呢。

  「秦先生,請恕我直言,」

  伊哲痛恨起制式嚴謹的對話方式,但他得這麼做。自製的壓低嗓音作出分析的語調,努力思考知亞鋃鐺擲下的指令,該怎麼樣反對才不會顯得顧忌。

  「您的命令我能夠盡快替您安排妥當,但我無法同意您的意思,只由我來伴隨,若不準許其他侍從及護衛人員隨行,只怕我照應不周,安全上也……,我想,您是高估我了。」伊哲停口時,眉間輕輕皺了一下。他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這時候,他還說出這種話。

  知亞的視線漸漸低垂。

  若是在兩年前,後面那句話,並不會有任何疙瘩。現在,越想避開舊事,越踏入這段往事的地雷區。

  伊哲一直努力在知亞面前忽略他當年驅退自己這件事,並四方掩飾。他以為自己能夠小心翼翼地,不去揭穿他當年有多無情。

  須知最大的錯誤,便是顧忌。

  談話的氣氛不再,知亞沉默的局面又起。

  內心流動著堅毅的情緒,原本不是絕對的事情,此時塵埃落定。




  身為光的人,一旦深入黑暗境地,會看不見自己身上的光芒,只看見眼前絕境。

  這是心的黑暗,心的絕境。

  心的黑暗只有相對光可以照拂。

  人如果在黑暗的地方待太久,會產生畏光反應。

  知亞是他的光。

  他睜睜的看不見光亮,多餘的提點距離有多麼近。

  退卻的像是愚不可及。

  莫忘你是誰。來自漆黑陰森的洞窟底層,一扇禁閉的門扉,無聲發作的詭異言語。

  城牆,開始靜靜的堆砌成一種叫做視而不見、卻殘破不堪的保護層。

  他聽見審判席喧鬧的聲音,腳步逼近中央座位。

  那個被審判的人是全族景仰敬重的首席護法。

  他假裝不知道自己正逐步踏上那一條死路。

  「伊哲,」若呼喚已經這麼徹骨、貫穿銅牆鐵壁、直達禁區。

  認真懷疑起自己的耳朵,知亞對他說著的話,一定是在夢裡面。

  「伊哲,你向來最明白我需要什麼。」

  當他的決定不會更改時,他發令時不會再看你的眼睛,輕輕發出的聲音卻清厲的有種了斷的力量。

  伊哲意外的知悉知亞正陷入某種他猜不透的固執,微慍的制定他要的方向,到了不準異議的地步。

  「總之,不要讓我看見第二個人。」他低磁的嗓音發出令人心悸的頻率。

  伊哲心底反抗著:不行的、此事不可行。又覺得今天的局面和那天怎麼不同,得鎮定下來,扭轉他的決定。

  要立刻投射出潛意識的陰暗面,發動暗示,讓知亞知道這項指令是不可行的。

  伊哲找不到知亞的眼光,他總是在這樣強氣的時候陷入自我閉鎖的意識狀態,不留一點空隙。

  「好了,你去安排吧!」果然,知亞站起身,伸手一揮,背對。

  伊哲輕顫著倒抽一口氣,心思皺揉成團。這窒人的舉止,揮起記憶殘骸,在他面前撲翅飛舞。

  『到時,結果還是一樣。』

  明明知亞一點都沒變,任性起來像小孩子,立刻掉頭不說話。

  他卻依然懦弱不堪,應付不了了。知亞說得事不容緩,但他希望還有機會跟知亞談這件事情,他會把握機會影響他的決定。

  「我知道了,我先告退了。」

  空氣一定稀薄了,他在門後輕輕喘息,無法想像這件事已經勢在必行。

  事實卻不是止於想像這麼簡單而已。




  當知亞指示的行程已經大略地在進行,但伊哲還以為有轉圜的餘地。

  伊哲按時送早餐到知亞房間時,知亞早已起床,一聽見他敲門,就端聲回應,並自動走過來用餐。態度自若不拖沓,心情看來還不錯。

  「伊哲,你昨夜沒睡?」知亞坐定,稍微抬頭望他一眼,就開始動起餐具。

  在意料之外,一開口就是關注,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切回到原點。

  不知是否知亞已從情傷中步出,這麼個突然間,就變了個人。

  「是嗎?我也沒睡。」知亞夢囈般的說著。這時伊哲才回過神,他還未回話。

  「你都安排好了嗎?」知亞放下餐具,表情已經改變了。

  「是的,後天出發。」伊哲回答的很快,想抓住知亞的目光,但他慢慢往後靠著椅背,視線低垂。

  「關於草原之行,我認為您不要有其他的活動,雖然當地的一些民俗活動和自然景觀十分吸引人,我並不是想限制您,這是基於安全考量。萬一您有高山症的現象,或者有任何不適,請立刻返回。另外……,」聲音漸弱,他是故意停頓下來的。

  「怎麼了?」知亞立刻抬頭問道,好像意料中期待著什麼。

  「不,沒什麼,我一個人可以照應。」伊哲面露憂慮的望著他,隨即回復平常沉靜的臉,若無其事的說下去。「我在草原上設下邊界,不會有當地的人民靠近,住宿場地已交由大管家去安排,安全上的部署我也確認過了,生活基本上並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知亞突然嘆口氣,他掉開目光,切斷伊哲下一步的暗示。

  「伊哲,等一等,我們稍後再說。你先去忙別的事情吧!」知亞說完,站起身,揮動手臂補了一句:「我沒胃口。」

  失去機會。

  「我知道了。」伊哲應道,端起托盤走出知亞的臥房,憂心的望著原封不動的食物。還想著如何動搖他的意念。他不明瞭,知亞最不願意見到侍奉他的人感到為難,但伊哲不是別人,他又犯了錯,反而讓知亞更想實現這個計劃。




  5

  轉身望著房門關上,總感覺心裡好像有什麼也關上了。

  他不能去想惱怒的理由,那會觸犯某個禁忌。

  走近對著房中央的玻璃擺置櫃想了好久,大皺其眉,他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有太多事情支離破碎,許多片段記不起來;那些記不清楚的,好像都只跟香香有關。

  想記起來,可惜沒有辦法想下去,空白一片。

  不知不覺,他又望向門,凝神良久,才發現自己在等待。

  掙扎著,想答覆的話,沒有機會托出。



  我只是希望你……只是希望你可以……



  也許這關死的門是自己推手造成。

  也許就算他們之間有一條通行無阻的路,伊哲也不會問:當年為什麼將我驅離?

  知亞黯然喟嘆。



  能不顧一切的……



  明明回來了,就在眼前,但你究竟在哪裡。



  打開那扇門,



  每當望著你明亮姣好的面容,掩飾得當的表情,我知道,烏雲蔽月。

  儘管烏雲蔽月,仍緊緊勾住我,難以更改留心注目你的習慣。

  明月般的照亮。我心猶然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