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上 最快樂的罪人,最偽善的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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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7-05
  隔天我直接睡到了中午。畢竟不打算跟大小姐玩躲貓貓了,自然失去了非要早上就上山的理由。人生已經夠悲慘了,睡個懶覺不為過吧。
  當我進入餐廳時,三名女性已經坐在餐桌旁開始用餐了。對於我的出現,瑟雅娜只是饒富興味的微笑看著,賽莉絲則是停下了動作,露出帶有猶疑和不安的表情。
  「嗯……午安。」我走近餐桌。「能幫我弄點東西吃嗎?隨便都好,不用太麻煩。」
  過了半晌,賽莉絲突然回過神。「噢,好,我去弄。」
  「我來吧,大小姐。」莉莉阻止了賽莉絲站起身的動作,自己前往廚房。
  把斗篷掛在椅背上,我拉開椅子坐在大小姐對面。動作過程中她一直盯著我不放,想必是在猜想為什麼我會突然晚起。
  「您今天起得比較晚呢。」瑟雅娜首先開啟了話題。
  「嗯,昨天比較累。」聽了我話中帶刺的回答,反而讓她笑得更開心了。
  賽莉絲先是瞥了一眼她母親,然後怯生生的開口:「林,你今天也要去山裡嗎?」
  「對。」我毫不猶疑的答道,彷彿這樣非常理所當然。「今天應該也是晚餐前回來,還是要麻煩妳們幫我準備。」
  「這,這樣啊。」大小姐避開了我的視線,表情看起來充滿煩惱。我則是趁她移開視線,對剛才用眼神施壓的瑟雅娜回敬了一個白眼。
  說的是不要排斥她女兒,也沒有說要主動接近啊,哼。對大小姐來說,如果我沒有原因的突然改變態度,肯定會很奇怪。
  不知道是不是讀出我的意思,瑟雅娜擺出看著令人頭疼的孩子的表情,苦笑著微微搖了搖頭。
  「林先生,您晚上有安排嗎?我想請您教賽莉絲一點防身術。」
  防身術?我皺起眉頭。
  「如果盜賊真的打過來,防身術也不會有用的。」
  「不是為了防範盜賊。」瑟雅娜呵呵笑著。「只是想說去日昇的時候還是要以防萬一。」
  聽到重點的單詞,賽莉絲驚訝的抬起頭。
  「日昇?我要去日昇?」
  「林先生有事情想去日昇處理,等盜賊處理完,我打算讓妳帶他過去。」瑟雅娜的笑容乍看之下沒什麼變化,但還是看得出她比平常更患得患失了一點。「妳可以嗎?」
  「要去日昇嗎……」賽莉絲放下餐具,偷瞄了我一眼,發現我也在看她,又慌慌張張的垂下頭。
  這傢伙可真忙。我接下莉莉端來的湯碗,跟她道了聲謝。
  「林你去日昇要做什麼事,可以說嗎?」直到我喝了快半碗,賽莉絲才結束了扭扭捏捏,如此問道。
  「我想見見卑塔。」我開門見山的說。「關於我的魔法,她應該能給點意見。」
  賽莉絲困惑的眨了好幾次眼睛,才理解我到底在說什麼。「卑塔……大人?是有聽說她偶爾會回日昇,可是她是魔法師公會的會長,應該很難見到吧?」
  「所以才要妳帶他去啊。」瑟雅娜笑著說。「我會寫一封信讓妳帶去,到魔法師公會,用翠羽家的名義要求會面,這妳應該沒問題吧?」
  「噢,沒問題的。」賽莉絲反射性的回答後,又看了我一下。「沒問題……嗎?」
  這個應該是在想為什麼我會同意跟她一起去日昇吧,畢竟之前才用那種理由拒絕帶她上山。可是我不想在瑟雅娜面前上演什麼重歸於好的戲碼。
  也沒有為什麼,就只是不太爽。
  「林你怎麼會知道卑塔大人?」賽莉絲冷不防的問道。
  呃。說起來她還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嗎?這……
  「我跟他說的。」瑟雅娜插話:「他說有魔法方面的問題,我就告訴他卑塔大人是這方面的權威。」
  「這樣啊……」賽莉絲聽了只是又低下頭。
  我向瑟雅娜拋去「有必要嗎」的眼神,換來了一臉似乎是表示無所謂的笑容。
  這些人真麻煩。我暗自嘆了口氣,把玩著銀湯匙。「關於防身術,怎麼不找阿德?」
  「他的戰鬥方式應該不太適合。」瑟雅娜委婉的笑道。
  唔,這倒是。我也不想看到一個姑娘家變得滿身肌肉,到處亂打亂砸。他八成有巨人族血統,想學也學不來。
  好吧,總之,這很明顯是要把大小姐塞給我,而且我沒有什麼藉口能拒絕。昨天才說好,今天就來這招,真是邪惡的女人。至於當事人,不用抬頭也知道她又在偷瞄,我決定大口咬下麵包假裝不知道。
  快速解決了這一餐,我從桌邊站起身。
  「如果大小姐沒問題,等晚餐後再看看吧。感謝午餐,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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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完晚餐後,我跟著賽莉絲來到後院。她穿著無袖的白洋裝,銀髮一如往常的綁成一個鬆鬆的馬尾垂在肩上。
  時節越來越接近盛夏,連晚上都可以感受得到吹來的風是熱的。幸好濕度不高,不會有悶的感覺。以前在王都還看過他們用水石來幫室內加濕,這裡應該沒有那麼高級的東西。
  幾天沒見,羊肉的熱情似乎絲毫不受影響,一看到我就暴衝過來,人立而起,在我臉上拚命的亂舔。
  說實話,如果不知道牠是一隻笨狗,這樣一個龐然大物突然衝過來還是蠻嚇人的。不過對知道的人來說,就只是一團白色毛茸茸的笨狗。
  「牠真的很喜歡你呢。」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羊肉推開,我才看到賽莉絲的笑容裡有些陰影。她最近好像很常露出這種表情。
  我胡亂揉揉羊肉的頭,嘆了口氣。
  「關於那天晚上在這裡跟妳說的那些。」我想這樣表示她應該懂。「我想跟妳道歉。我說得太過火了,對不起。」
  大小姐聽了,只是低下頭把玩著自己的銀髮。「沒有啦,是我的問題。」
  當我正要接著說的時候,她打斷了我的開口。
  「媽媽跟你說了什麼嗎?」
  「是有聊一下。」
  「為什麼不找她帶你去日昇?」賽莉絲抬起頭問。
  這問題……倒是沒想過。我看著她因為緊張而繃起的臉蛋,發現自己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去跟她說,讓她帶你去吧?」
  賽莉絲說著就要往回走,卻被我抓住左手臂。我特意控制了力道,因為那手臂摸起來比看起來還細。
  跟她臉上的表情一樣脆弱。
  「妳不想帶我去日昇嗎?」
  「我……」賽莉絲沒有轉身,只是側過頭讓我看不到她的臉。「你不是討厭我嗎?」
  「什麼?」我驚訝的皺起眉頭,繞到她身前,身體正好擋在她和後門之間。「妳以為我討厭妳?」
  銀髮女孩沒有回話,只是用甚至可以稱為幽怨的眼神仰望我。
  「我並沒有討厭妳。」我一邊讓大腦快速運轉,一邊慶幸羊肉跑去追朝陽了。「相反的,我覺得妳心地善良,是個很好的孩子。」
  說到這,賽莉絲又低下頭。
  「我跟妳保持距離,是因為我會給妳帶來負面影響。」我一字一句慢慢的說。「像妳這樣的孩子,不應該跟我這種居無定所、身無分文,只想著復仇的大叔混在一起。妳還有值得期待的未來。」
  「所以我去跟媽媽說就好了吧。」賽莉絲輕輕的說道。她的語調有些顫抖,似乎是在努力隱藏自己的情緒。
  但我還是讀出了不相信。
  「可是妳媽說我想太多了。」我說出之前就想好的藉口。「她認為妳很清楚自己要什麼,也有能力去選擇自己要的。她說我不夠信任妳。」
  賽莉絲的表情出現了一些混亂,就像原本平靜的水面被擾動,波紋一圈一圈的擴散。
  我只能靜靜的等著水面恢復平穩。
  「你需要我帶你去日昇。」從語氣聽來,這不是一個問句,而是直述句。
  很明顯的,我說的那些沒有達到想要的效果。儘管她很努力要面無表情,依舊讀得出不相信。她覺得我在撒謊。
  「我——」
  「別說了。」賽莉絲飛快的搖了搖頭。「拜託你。」
  ……怎麼回事?她還是認為我討厭她?這……
  「我會帶你去日昇。」她擠出一個笑容,卻隱藏不了有點泛紅的眼眶。「你不用再說了,沒關係的。」
  我迅速的掃視她的臉色,想要看出她到底在想什麼。
  然而她似乎不太在意我無禮的瞪視,只是低下頭順了下胸前的馬尾。「對不起,我先進去一下。」
  這次我沒有再阻止她。
  到底是哪邊出了問題?我仔細回想先前的對話。
  難不成是因為我叫她孩子?好像是不應該,但如果是這原因,她的反應應該不是這樣……
  唉,報應來得真快啊。雖然搞不清楚她心情不佳的原因,但怎麼想都是我活該……之前那樣疏遠她,現在沒有被她發脾氣已經很好了。
  可是我寧可她發脾氣啊……
  突然間,我感到褲管被拉了幾下。
  「小思?怎麼了?」
  那動物轉過頭,用那雙大眼看著放在庭院內的鐵桶。桶子裡有一雙短短的獸足在揮舞。
  我苦笑了幾聲,把球球從桶子裡拔出來。牠頭下腳上、一臉無辜的盯著我,手裡還緊抓著一個不知名的果子。
  「別再吃了,去旁邊玩吧。」
  看著黑色毛球一溜煙的竄到樹叢裡,我直接在草地上坐下,呼出一口長長的嘆氣。
  現在那女孩心中,我的印象分數一定下降了不少吧。以我的立場來說,這樣說不定正好,然而我卻莫名的在意。
  彷彿心裡有什麼卡住了,連思緒都變得不靈活。
  我不應該在意的……吧?
  只是這樣瑟雅娜不知道會說什麼。而且之後還要去日昇,如果維持著這種尷尬的狀態會很難辦……
  這是不是在找藉口,讓我能合理的在意那女孩的心情?想到這,我又忍不住苦笑。
  羊肉跑了回來,嗷嗚嗷嗚的大聲叫著,一頭撞進我懷中。朝陽慢吞吞的跟在後頭,一臉慵懶的樣子。牠緩步繞了幾圈,尾巴輕拂過我的背。
  牠是在安慰我嗎?哈哈……感覺跟這些動物待在一起,心情也好了一些。
  賽莉絲這幾天來,就是這樣恢復情緒的吧。想到這裡,罪惡感又冒了出來。
  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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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氣石從外表上來看,只是一顆白色透明的小石頭,隨著消耗程度逐漸變得混濁無光澤。出於某種我不知道也懶得知道的原因,這些魔石都是正立方體的形狀。
  靠近這東西的話,確實能感受到其放出的寒氣。跟冷氣不一樣的是,它不會製造空氣流動,沒有風。霙應該會吐槽我,那是吸收熱量,不是放出寒氣。不過我覺得把那些科學理論套到異世界的魔法上,似乎不太妥當。
  持續注入魔力可以達到足以傷人的低溫,但需要的魔力跟時間都太多,不如直接使用攻擊魔法。為魔石裝置注入和抽出魔力是魔法師的基本技術,但對我來說是不可能的任務。
  重點是,只要一顆手心大小的這種東西,即使在王都也夠讓人不愁吃喝好幾年。住在這裡究竟讓他們多了多少開銷?
  已經過了四天,情況沒有好轉多少。至少對我來說沒有。
  本來是想結束那種尷尬的躲貓貓,現在變成了尷尬的面對面。賽莉絲本人好像也不打算改變這種氣氛。
  中午起床,下午上山,晚上教她一點基本的攻防概念和技巧。她非常配合,我們之間也還是有對話,尤其是用餐時,在瑟雅娜面前聊個幾句。但能不說話的時候,她就不會開口。
  不得不說她隱藏情緒的能力,完全不能跟她母親比。有時她會給我一個短促的微笑,那種誰都看得出來是虛偽的笑容。
  嘗試過幾次要突破她的心防,都被她輕描淡寫的迴避掉。
  她不想跟我交流。
  不管怎麼想,都是被討厭了吧。對,這都是我自找的。
  翠羽夫人為什麼還沒有注意到這種情況?我有點遷怒的想著。她觀察力應該很好才對啊,而且那是她女兒欸。
  我嘆了一口氣,繼續研究這個降溫裝置。因為我辦不到,一直以來都是莉莉幫我設定溫度的。連女僕都能用魔法,只有我不能。
  連自己關掉都沒辦法。可想而知,這樣消耗的速度會更——
  敲門聲響起。
  這時間應該不是女僕吧……我走到門前,打開一條縫。
  「晚上好,林先生。」瑟雅娜笑著問候道。她今天穿的依然是那件紫色的睡衣,頭髮也跟上次一樣散在背後。
  「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快速的說。
  翠羽夫人不改其笑容,只是微微皺起眉頭。「不知道什麼?」
  「我不知道為什麼妳女兒會這樣。」我翻了翻白眼。「不過我知道這是我活該。」
  她聽了搖了搖頭。「不讓我坐一下?」
  猶豫了一下,我還是拉開了房門。
  「她到底有沒有跟妳說什麼?」我在她倒酒的時候,靠著牆壁,雙手抱胸說道。
  「我是有察覺一些。」瑟雅娜站在桌邊,動作優雅的斟滿兩隻酒杯。「但這事不適合我插手太多。」
  我接下酒杯,瞥過她臉上難解的微笑,隨後將視線收到杯中,冷笑了幾聲。
  「我連該不該解決都還在考慮了。」
  「您想維持現狀?」瑟雅娜的語氣帶有明顯的笑意。
  「當初答應妳的是給她一次機會。」我抿了幾口紅酒,擺出臭臉。「我已經嘗試很多次了。」
  這話說得我自己都有點心虛。調換一下立場,如果今天我是翠羽夫人,應該會很討厭這個路邊撿來的流浪漢才對。
  可是這女人似乎都不會生氣。她在床邊坐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看我撇下嘴角,她開始以眼神施壓。僵持一陣子後,我嘖了一聲,在床尾坐下。
  對此她輕笑著搖了搖頭,晃著手中的酒杯。「我知道你討厭拐彎抹角……所以直接說結論。希望您多給她一點時間。」
  「……就這樣?」
  「不然您想要怎樣?」瑟雅娜曲起膝蓋,將左腳放到床上。隨著這個動作,她的睡裙自然的滑落了半分,白皙的大腿根露了出來。
  「妳能不能換件衣服?」我忍不住開口。
  瑟雅娜把臉頰靠到膝蓋上,露出微笑。「天氣熱嘛。我的房間很少用冷氣石的。」
  這是想讓我有罪惡感?我轉開視線,用手撐著頭。「那妳可不可以不要再用『您』了?聽起來真的很彆扭。」
  「這個嘛,我會試試。」
  「還有能不能解釋一下她現在的狀態?」
  「這個……」瑟雅娜收起話語中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些微的遲疑和困惑。「您——呃,你有跟她說明改變態度的理由嗎?」
  「她真的都沒跟妳講?」我抓抓臉,強迫自己盯著對面的牆壁看。
  「她不肯說實話,我也不好繼續問。」瑟雅娜的語氣又加入了點惆悵。「很多時候我也猜不透她的想法。」
  我用鼻子嘆了口氣。「我跟她說我錯了,本來以為我會對她有負面影響,但妳告訴我,她有能力決定自己要做什麼。」
  「聽起來……恕我直言,不怎麼真心。」
  我終於忍不住,轉過頭看向瑟雅娜。她的動作還是沒變,笑容帶有無奈。對許多東西的無奈。
  「她還問我,為什麼不找妳帶我去日昇。」
  「這……」瑟雅娜的笑容少見的滑落下來,露出苦惱的表情。「你怎麼回答?」
  「我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反問她是不是不想帶我去。之後就是剛才的那些,跟她說我錯了。」我轉回視線,再灌下幾口酒,盡力不去看那白花花的大腿。
  「……你自己是比較想找誰帶你去日昇呢?」瑟雅娜面有難色的問。
  「說實話嗎?」我做了一次深呼吸。「妳。因為妳知道我的身份,而且經驗比她豐富。」
  「原來如此。」瑟雅娜的聲音聽起來難以辨別是高興還是難過,或許兩者皆有。「這可能就是問題所在。」
  「恐怕我無法解決這個問題。」我聳聳肩。「我不想,也瞞不住她。」
  一隻手輕巧的拿走我手中的杯子。「那麼我要說的也還是一樣。希望你能再給她一些時間。」
  「就這樣?」我看著她再度斟滿,用一模一樣的話回答。「這樣就能解決嗎?」
  瑟雅娜微笑。「你要主動去追問嗎?」
  呃……
  輕笑聲和酒杯一起傳來。「我只希望,她向你訴說的時候,你能給她一個認真的答覆。」
  「妳好像都不擔心?」我皺起眉頭問。
  「是不怎麼擔心。」瑟雅娜坦承。「我確實無能為力,但是我相信你。只要你還願意認真面對她,我就不會太擔心。」
  我瞪了她幾秒,看她只是笑著沒有下一句話,只好再給她看一次白眼。
  「妳可以不要相信我嗎?」我沒好氣的說道。「這根本就不合理啊。」
  「你很像以前的我。」瑟雅娜的笑容多了不少柔情。「八年前的我。只是那時候我還有賽莉絲,你現在卻一無所有。」
  「說不定她只是討厭我了而已。」話語脫口而出。「這是目前聽起來最合理的理由。」
  瑟雅娜沒有立刻回話,可是那雙深棕色的眼睛看得我很難受。
  「你知道這不是真的。」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我才從那雙眼睛轉開視線,意識到自己有點呼吸困難。我閉上眼大口吸氣,試圖壓下腦中出現的畫面。
  「其實……」瑟雅娜的聲音變得更近。「還是會痛,對吧?」
  我睜開眼,發現她已經坐到我旁邊,左手按住我右腿。
  「這都要感謝妳女兒。」我隨手放下酒杯,再把她的手放回她自己的腿上。「我以為自己早就麻木了。」
  「這三百年來,你都被魔王關著嗎?」
  「差不多吧。初期它還會弄一些實驗。」我揉了揉眼睛,捏捏鼻樑。「後期我開始厭倦了自殘,大部分時間都處於黑暗之中……處於幻覺之中。」
  用力眨了眨眼,我才再度看向瑟雅娜。她的臉上不像當初她女兒那樣滿是關切和同情,而是多了些理性和……
  ……理解?
  「我已經瘋了。有時候我會突然醒過來,搞不懂自己在幹什麼。有時候我會無預警的陷入狂亂,想要撕裂所有看到的東西。」我緩緩的,清楚的說著。「我不認為妳理解我。」
  「事實上……」瑟雅娜突然伸出左手,貼上我的臉頰。「我認為我理解的部分,比你想像的要來得多。」
  我安靜的看著她,沒有移動。
  「你在害怕。」她的手順著我的臉側撫過,彷彿正透過肢體接觸讀取著什麼。「好不容易想起她,卻開始害怕忘記。害怕忘記她的聲音,她的樣貌,她的一切……害怕自己忘記如此的痛苦。因為這會減輕你的罪惡感,即使只是那塊沉重的極小部分。」
  「難道應該要忘記?」我拿開她的手,嘶聲說道。「我本來以為我早就什麼都不剩了。我本來以為我早就忘記什麼叫痛了!這不只可以減輕我的罪惡感,這還可以證明我還有感覺!」
  瑟雅娜並沒有被我的怒火影響,只是輕聲說:「這三百年你獨自待在黑暗中,無法跟人交流。你以為你早就麻木了,其實只是一時忽略了。而我,八年來接觸了不少人事物,從來都沒有忘記。」
  我皺起眉頭。
  「我還是記得他。我仍然愛他。」瑟雅娜再次微笑。那笑容讓我心中一陣糾結。「不過……日子還是要過下去。有些時候,還是會想要找個伴,能理解、接受、包容這些的人……」
  說到這,她的笑容變得有些靦腆。「只是現實總是不如理想。」
  「妳在想的時候,不會有罪惡感嗎?」我看著她的表情,想找出些端倪。
  瑟雅娜撥了下因為側著頭而垂下的頭髮。「難免會有的。對你來說,記得可以減輕你還活著的罪惡感。對我來說,為了記得,我願意背負這些罪惡感。」
  聽起來……有點複雜。
  「有些東西一輩子都無法抹滅。」瑟雅娜輕輕的說出結論。「但不代表我們不能擁有幸福。」
  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只好撿起酒杯,默默的倒進喉嚨。
  「我知道你現在還無法這樣想。」她看著我的動作,微笑著。「所以我才希望你能給賽莉絲一點時間——同時也給你自己一點時間。」
  「這是剛才想到的自圓其說,還是一開始就計畫好的?」我突然快速問道。
  「你覺得呢?」瑟雅娜的嘴角又上揚了幾分。
  我撇撇嘴。「真狡猾。」
  「謝謝稱讚。」那笑容現在已經可以用燦爛來形容了。「還有謝謝你聽我說這些。」
  「又來。」
  「真的啦。」瑟雅娜的表情稍微認真了一點。「你知道,我那時候沒有人能跟我說這些。現在你能聽我說,感覺好像自己也得到了某種救贖。」
  「……噢。」
  翠羽家的夫人似乎覺得我的敷衍回答很有趣,又或是覺得我好不容易擠出一個噢的樣子很有趣。她輕笑了一陣,看起來比平常活潑了些。
  接著她突然靠向我的手臂。「我感覺真的有變輕鬆呢。」
  「只是因為妳喝醉了吧。」我拿走她手中快打翻的酒杯,推開她的頭。「坐好啦。」
  「不能讓我撒嬌一下嗎?」瑟雅娜嗔道,臉上透出薄薄的紅暈。「我已經好久沒有人可以撒嬌了欸。」
  哇靠,這女人是哪招?「別鬧了。」
  「而且我搞不好很快就要再婚了呢。」她的語調忽然又冷靜下來。
  「不是說什麼現實不如理想嗎?」我不解的問。
  也不知道醉酒是不是裝的,只見瑟雅娜露出苦笑。「你知道來幫忙的五百步兵裡,有兩百是薩羅威家族的嗎?」
  「不知道,這姓我聽都沒聽過。他們家有人想娶妳?」
  「魯瓦·薩羅威,薩羅威家的家主,日昇的大商人,家財萬貫,妻妾成群,掌控著日昇絕大多數的貨物流通。」瑟雅娜很有耐心的解釋著。「他已經向我求婚過很多次了。」
  我不以為然的說:「那幹嘛理他?」
  這世界不少身份顯要的男性會多娶幾個妻子,其實很多是出於政治因素的考量。即使如此我也不喜歡這種行為,更別說這個商人的目的根本就是路人皆知。
  「這次我們欠了他很大的人情。」她再次苦笑,含有認命的成分。
  「妳會在意這個?」我挑起眉毛。
  作為回應,瑟雅娜驚訝的眨了眨眼睛。「你真的這樣想?」
  「沒,開玩笑的。」我擺擺手。「所以他會切斷這裡跟日昇的貨物往來?」
  「目前我們領地的產品,是經由別的商行賣出去的……但,總有一天,或許吧。」
  我轉著手中的空杯子。「那妳先找個好對象嫁了?」
  撥了撥頭髮,瑟雅娜拿起之前被我抽走的酒杯。「你覺得怎樣的對象算是好對象?」
  「我怎麼會知道啦?又不是我要嫁人。」我用不贊同的眼光看著她又斟了半杯。
  瑟雅娜露出笑容,委婉的搖了搖頭。「像我這樣的寡婦,只有那些商人和工匠會考慮,而且不太可能會是正妻。如果對象沒有一定的地位,說不定結了婚還會被騷擾。」
  聞言我皺起眉頭。這個叫魯瓦的傢伙也太邪惡?腦中浮現出那種典型的又矮又胖的油膩大叔形象。
  「不然,我去日昇的時候順便殺了他?」
  愣了幾秒,瑟雅娜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哈哈哈……」她笑的樣子依然非常內斂,不會發出過大的聲音,也不會笑得花枝亂顫。「認真的?雖然不是貴族,他也是有很多私兵呢,日昇也有警察,前幾天來的艾維就是啊。」
  我聳聳肩,表現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聽起來很好殺。至少感覺比處理青春期少女的煩惱來得容易。」
  聽到這句,瑟雅娜又忍不住笑了。
  等她稍微平復一些,我才又開口:「話說,那商人出了兩百步兵這消息,就是艾維告訴妳的?」
  「是啊,怎麼了?」她用手指拭去眼角笑出來的眼淚。
  「他沒有說什麼嗎?」
  瑟雅娜無奈的笑了笑。「他應該連魯瓦向我提親的事情都不知道。」
  唔嗯。太年輕了?那傢伙感覺就沒怎麼在動大腦。結果這事好像只有我知道?
  「我猜他不是妳喜好的類型?」我在床上盤起腿,隨口說了一句。
「艾維?」瑟雅娜難得的瞪大眼睛。「他還是個孩子啊。而且他有喜歡的人了。」
  噢。本來還在想他會不會對大小姐有興趣勒。「那當我沒說。」
  「總之,我不會要求你去殺魯瓦的。」瑟雅娜看向我,表情中帶有堅毅的味道。「這是我的問題。」
  「妳可以付我酬勞啊。」我兩手一攤。「看在這幾天的照顧上,還可以給妳打折喔。」
  瑟雅娜聽了挑起一邊眉毛。「像你這種等級的,應該不便宜吧?」
  這種等級?我搔著下巴的鬍子思考。確實以暗殺來說我有非常作弊的能力……不過好像沒有真正幹過拿錢殺人這種事情?
  「這樣吧,折扣之後算妳一瓶紅酒,如何?」
  看著瑟雅娜的笑容,我突然發覺自己似乎正覺得愉快。
  「時候不早了呢。」她站起身看向窗外的夜空,回頭笑道:「我也不應該再打擾你了。」
  我看向快要見底的酒瓶。「而且妳也不應該再喝了。」
  「這可是我的酒呢。」瑟雅娜站起身,俐落的收拾了一下。我則是在她拿著酒瓶和杯子走過來以前,先幫她打開了門。
  「下次還可以再來跟你聊聊嗎?」
  「隨便吧。」我聳聳肩。反正再過一陣子就要離開了。「這可是妳的房子。」
  「那下次可以跟你撒嬌嗎?」
  定格了幾秒後,我擺出臭臉。「妳真的喝太多了。」
  「開玩笑的啦。」瑟雅娜輕笑了幾聲。「晚安囉,林先生。」
  到底有幾成是開玩笑,又有幾成是認真的?我在那比起平常更開心的笑臉上找不到答案,只好嘆了口氣。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