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LUNAR MARIA④

本章節 5237 字
更新於: 2019-03-10
  「讓妳久等了。」

  祐換好便服來到客廳。

  神鳴家的廚房和客廳相連,是半開放式的,祐直接走去打開冰箱,並拿出蛋塔。

  「喝果汁好嗎?」

  「嗯,我也來幫你。」

  亞澄回過頭,走向廚房去幫忙。

  「妳剛才在看什麼?」

  「外面那棵樹。你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碰面的情景。」

  「我當然記得,怎麼可能會忘記呢?」

  回想起當時的情景,祐不禁露出微笑。

  祐拿著蛋塔往客廳茶几走去,亞澄也正好倒好兩杯果汁,她拿著杯子跟在祐後頭走去。

  他們坐在沙發上,開始享用點心。

  「其實我那時候因為受傷發燒的關係,很多記憶都曖昧不清,不過就只有每次跟妳見面的情形記得很清楚。」

  「因為也只有你清醒的時候,叔叔才會讓我進來找你啊。」

  亞澄咬了一口蛋塔,笑著說。

  當時她還小,不懂身旁大人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但是隨著自己長大,最近每當她想起這件事,以前弄不明白的事情突然都懂了。

  當時祐全身上下都是嚴重的侵蝕痕跡,依據她現在有的知識,那不是可以一次中和的量,如果真的那麼做,祐恐怕會先被中和劑殺死。中和治療分了好幾梯次進行,所以祐和侵蝕相處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不過侵蝕不是可以長久放置的傷害。在那段期間,祐的身體狀況不斷反覆。亞澄有時半夜醒來,總會看見祐的房間亮著。

  究竟是中和能早一步挽回祐的性命?還是侵蝕會先殺死他?祐身邊的人始終抱著這種不安,只有亞澄當時還有些懵懂。

  「我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妳一邊爬那棵樹,還一邊大哭。」

  祐笑著提起這件往事,亞澄卻羞紅著臉,嘟起嘴巴說:

  「這種丟臉的事情不用記得那麼清楚啦……」

  「不過那是因為妳過世的哥哥送妳的緞帶卡在樹上拿不下來,所以妳才會急得大哭吧?這就代表妳有多麽愛妳的哥哥。」

  祐露出溫柔的微笑,在午後斜陽的映照下,顯得更加柔和。

  「這不是什麼丟臉的事情,我覺得妳這樣很好。」

  「祐……」

  「他一定是一個好哥哥吧?」

  「嗯,現在想想的確是這樣。我小時候很任性,不過哥哥都會讓我。」

  祐垂下眼簾,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

  「兄妹啊……」

  「祐?」

  正當亞澄想問他怎麼了,祐搶先開口了。

  「唉……我要是有妳這麼可愛的妹妹就好了。」

  聽到祐稱讚自己可愛,亞澄不禁漲紅了臉。

  「你……你在說什麼啊?燿嗣聽見會生氣喔。」

  「他就是這點不可愛啊,真希望他能坦率一點。」

  祐說完,拿起果汁啜飲。

  這時他的手機突然響起。

  他從口袋拿出手機,看了一眼螢幕。

  「說曹操,曹操就到。」

  他將螢幕拿給亞澄看,上面顯示著「燿嗣」兩個字。

  祐按下通話鍵。

  「喂?」

  『……哥,你結束了?還好嗎?』

  電話的另一頭不知為何傳來有些不甘願的聲音。

  「我沒事,我現在在家跟亞澄吃點心。」

  『呃,啊……這樣啊。』

  燿嗣的聲音瞬間變得有些不知所措。

  『那……再見。』

  「咦?什麼?等一……」

  說完,祐還來不及反應,燿嗣便掛斷了電話。

  祐把手機拿到眼前,和它「面面相覷」。

  「掛掉了。」

  「燿嗣怎麼了?」

  「問完一句有沒有怎樣就掛斷了。」

  祐把手機放到桌上,露出彆扭的表情。

  「妳看吧,我就說他不可愛。擔心我就直說啊……」

  「燿嗣是男孩子嘛。」

  「以前他小時候明明在我旁邊跟前跟後的,現在卻時不時兇我,還會跟我頂嘴……」

  「怎麼?原來你這個哥哥覺得寂寞啊?」

  「才、才不是這樣!」

  看見祐因為自己所說的話紅了臉龐,亞澄覺得自己總算將了他一軍,因而露出笑容。

  看來不坦率這一點,這對兄弟根本半斤八兩。

  「你還叫我別太欺負雨汐,你才應該體貼燿嗣呢。」

  「亞澄,連妳都站在他那邊嗎?」

  看著祐不滿地嘟起嘴,亞澄不禁苦笑。

  「祐,燿嗣有跟你抱怨過他到底在生什麼氣嗎?」

  「他沒說過,不過我有猜到。」

  「那燿嗣還是很體貼你的,放心吧。」

  亞澄拿起果汁啜飲。

  「咦?什麼意思?難道他跟妳抱怨過嗎?」

  「他是跟我說過,不過我們約好不能跟你說,所以我不會告訴你。」

  亞澄再度喝了一口果汁,隨後又補上一句:「反正你也猜到了。」

  「什麼嘛……就只跟妳說……」

  「因為我不是他需要刻意體貼的對象,所以他才會開口。你知道我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嗎?」

  換句話說,燿嗣是因為體貼哥哥,所以才選擇不說。

  祐當然有聽懂亞澄這句話。

  「可是就結果而言,他還是會兇我啊。如果他真的體貼我,這麼做不是本末倒置嗎?」

  「嗯——其實我的意見也跟你一樣。」亞澄無奈地笑道。「不過他現在還沒有辦法順利消化這麼多情緒,所以才會忍不住發洩在你身上,他不是有意兇你的。」

  「原來我是出氣筒啊……」

  「反正你再給他多一點時間和空間,某種程度的包容也算是哥哥的工作喔。」

  一想到剛才亞澄說她的哥哥從前很包容她,祐就覺得這句話和她的笑容有種莫名的壓迫感。

  「可惡⋯⋯你們這些當弟弟妹妹的人……」

  「加油吧,哥哥!」

  看見亞澄笑得這麼燦爛,祐只覺心情好複雜。

  「唉……總之謝謝妳陪他訴苦,妳也算是陪著他長大的姊姊,所以妳說的話他大概會聽吧。」

  「那當然,燿嗣的叛逆只會用在你身上。」

  「唔唔……」

  面對亞澄的追擊,祐根本無法招架,只能低頭迴避亞澄的視線,藉此減輕自己的傷害。

  不過他很快就轉換了心情。

  「……算了,別說我們兄弟倆了。」

  祐嘆了一口氣,突然一轉話鋒。

  「來說說妳的事吧,亞澄。」

  話題在轉瞬間來到自己身上,只見亞澄頂著一臉問號,不解地看著祐。

  「妳該不會是忘了吧?我們剛剛在學校還在討論月影的事啊。」

  「啊⋯⋯」

  亞澄發出恍然大悟的聲音。

  「我看妳好像沒有搞清楚,我就先說了。我一點也不在意妳有沒有改變對雷帝的想法,我擔心的是妳的安危。」

  「我知道啦。我也沒有遲鈍到那個地步。我那時候會那麼說⋯⋯」

  亞澄停頓了一會兒,抿了抿唇繼續說:

  「是因為我知道那個人帶給你多少痛苦的回憶。」

  亞澄曾經聽別人形容過鷹森事件當時的樣貌。

  殘破的校舍建築,晦暗的天空,大雨也無法澆熄的烈火,像小河一樣的血水,還有刺鼻的血腥味。

  一想到祐當時在那個地方幾乎失去一切,亞澄對雷帝就有一股難忍的憤怒。她覺得雷帝就是將某些重要的人事物從祐身邊奪走的罪魁禍首。

  「我才不管他是不是阻止拉比尼斯繼續殘害人的功臣,只要他不懂你們這些倖存者的的感受,我就絕對不會原諒他。」

  「⋯⋯⋯⋯」

  亞澄的話語重重壓在祐的胸口上。

  倘若她知道那個可憎的雷帝就是現在坐在眼前的人,她會有什麼想法呢?

  祐根本不敢想像。

  因此祐對亞澄總是保持著一個微妙的距離。即使內心深處想走在她的身旁,腦中的理性卻永遠會在前面擋著他。

  「可是就算這樣,妳還是要加入月影。代表有一件事情重要到讓妳寧願壓抑對雷帝的厭惡⋯⋯」

  「嗯⋯⋯說這種話對你很不好意思,不過的確就是這樣。」

  「那妳願意告訴我嗎?」

  「嗯,當然可以。」

  亞澄雖然答應得很乾脆,不過要說出這件事還是需要一點心理準備,所以她吸了一口氣緩和自己的心情,接著才開口。

  「用一句話來說,應該是想保護別人、保護自己吧。」

  「保護?」

  「嗯,那裡就是這樣的地方不是嗎?阻止拉比尼斯入侵,保護這個地區的人們。」

  亞澄轉頭看向落地窗外的楓樹,庭院圍牆的另一邊就是櫻庭家。

  「不過我不是想保護所有人所以才想入隊,最主要……是想保護媽媽。」

  「阿姨?為什麼?」

  「你知道我爸爸在我小時候也被拉比尼斯殺死的事吧?」

  「……嗯。」

  祐點點頭。

  七年前神鳴家搬來這裡的時候,櫻庭家只剩下母親和亞澄兩個人相依為命。

  據說亞澄的父親在她三歲的時候遭到拉比尼斯殺害,哥哥則是原本就體弱多病,在她五歲的時候病逝。

  「心愛的人和兒子相繼去世,對我媽媽來說打擊當然很大,不過卻也讓她對生命的無常更有感觸,我自己也是,我知道在我眼前的一切可能會在下一秒徹底消失……」

  或許不只她,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們或多或少都知道這個道理。

  曾經在七年前失去一切的祐當然也很清楚。

  因此對雙方而言,他們的「現在」都非常難能可貴。

  「所以在我們家,『去死』是不能說的話,不過『搞不好明天就死了』這種玩笑話卻很常說。」

  亞澄苦笑三聲,輕輕帶過櫻庭家這種極端的現象後繼續往下說。

  「我們常常討論『萬一我死了,另一個人會過著什麼生活』的話題。我們會像描述未來願景的感覺,說出沒有另一個人的未來生活。然後……每次都在同一個地方卡住。」

  亞澄停頓了一會兒。

  「如果媽媽死了,我也能自己謀生,畢竟我已經長這麼大了,不管以後是要繼續念書還是工作,我都能自己做主,我也有辦法做主。可是如果我死了……那媽媽該怎麼辦?她沒有人照顧,身體也不知道能工作到什麼時候,如果我不在她的身邊,那她該怎麼活下去?」

  說著說著,亞澄的眼裡泛出淚光。

  她又吸了一口氣緩和情緒,用手指拭去雙眼的淚珠,接著開口。

  「所以我就想到月影。如果可以沒事當然是最好的,但是如果我因公殉職,媽媽就能得到撫恤金,這麼一來就不必擔心了。就算我不在,我也能照顧到媽媽。」

  當「撫恤金」這三個字從亞澄嘴裡說出時,祐有一瞬間完全聽不見周遭的聲音。

  兩人就這麼靜默了一會兒。

  等祐稍微鎮定下來,他才抖動著雙唇,好不容易說出這句話。

  「妳的意思……是要用妳的命去換阿姨未來的生活嗎……?」

  「換個說法的確是這樣。」

  亞澄無奈地笑道。

  「阿姨她同意妳這種做法嗎?」

  「嗯。」

  「為什麼……?這對她來說未免太殘酷了……」

  簡直就像啃食自己女兒的生命苟延殘喘一樣。

  以祐對那位母親的了解,她對亞澄的愛情絕對無法容忍自己對亞澄做出這麼離譜的事。

  亞澄應該也了解母親的心思。

  即使如此,她們還是做出這種選擇。

  「為什麼……」

  祐握緊自己的拳頭,彷彿隱忍自己的情緒一般,低著頭對亞澄提問。

  「因為我想保護自己還有我的生活。媽媽也說了,只要我做的所有決定是為了自己而不是為了她,那她就不會阻止我。」

  「但是這件事——」

  「聽起來是為了媽媽——是嗎?」

  亞澄筆直看著祐,露出一抹笑容。

  「祐,這是為了我自己。對我來說,保護媽媽未來的生活就是我最大的財富。所以就算你勸我,我也不會退讓。我要加入月影。」

  那道堅定的眼神就像祐今天在學校看到的一樣,找不出一絲動搖。

  但是她的堅定就像某種催化劑一樣,只會加速祐心中的焦慮。

  「為什麼要這樣⋯⋯妳根本不必做這種事!我那時候不是說過了嗎?我會保護妳,還有妳周遭的人!就在那棵樹下!」

  祐指著落地窗外的三角楓。

  「我跟妳打勾勾約定好了,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保護妳!所以妳根本不用擔心這麼多,我絕對不會讓妳還有阿姨死掉!」

  「……嗯,我知道。你一直都是說到做到,你就是這樣的人。」

  說完,亞澄有些悲傷地看著祐身上的繃帶。

  自從亞澄認識祐之後,他身上的繃帶就像註冊商標一樣,隨時跟著他。

  亞澄並不是想把責任推給年幼不懂事的自己,但每當看到這些繃帶,她就覺得自己做了一個殘酷的約定。

  那個約定就像一種詛咒一樣,七年來不斷侵蝕祐的身體。

  儘管亞澄剛才沒有說出口,不過祐也是她想保護的人之一。

  因此她想停止這一切,停止當年那道無心的詛咒。

  「可是就像我了解你,經過這七年的相處,你應該也知道我不是一個會讓人來保護我卻默不吭聲的人吧?」

  「我知道,當然知道!妳是一個會靠自己的能力實現心願的人,這一路妳都是這麼走過來的。可是這一次……就這一次,難道不能交給我幫妳完成嗎?我有自信可以背負妳的這個心願,也有覺悟對妳的未來負責!」

  聽完這句話,亞澄睜大了眼睛。

  「這……是求婚嗎?」

  「呃?什麼……」

  聽了亞澄如此反問,祐一時之間還沒反應過來。他頓了一下才終於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於是慌慌張張地否定。

  「啊……不、不是!我的意思是……!」

  「唉,原來不是啊……」

  「呃……什麼?妳……呃……咦?」

  看見亞澄有些失落的樣子,祐的混亂來到最高點。

  這反應看在亞澄眼裡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這麼一來,她就很清楚自己在祐的心中是什麼樣的存在了。

  「祐,我說過了,我不會退讓。我已經下定決心了。」

  「我都說成這樣了,為什麼妳還可以這麼堅定……?」

  祐無力地提問。

  「因為這不是我一時興起的想法,你應該很清楚吧?我是認真的。」

  「…………」

  無以反駁。

  這就是祐此刻的狀態。

  不管他說什麼,還是無法撼動亞澄的決心。

  「可是我不希望妳做這麼危險的事……」

  所以他現在只能說出自己最真實的感受。

  比起說服她,現在更應該讓她知道自己的心思。

  「那麼祐,你覺得我就能忍受你為了保護我而受傷嗎?」

  「⋯⋯!」

  被亞澄這麼問,祐瞬間喑啞。

  「因為我的關係,讓你全身都是傷⋯⋯你覺得我是那種會覺得驕傲、覺得有優越感、不會內疚的人嗎?」

  亞澄的話重重地敲進祐的心坎裡,讓他睜大了眼睛看著亞澄。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