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心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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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3-09
  貝爾索說,早上九點,是知亞——若他曾好好睡下——準備起床的時間。

  伊哲親自送早餐給他是以往的習慣,聽說秦先生這陣子吃過早餐以後就沒有可能再吃任何東西,他們本來還是會按時間端去給他,但秦先生很不願意被打擾,後來只吃早餐就變成習慣。

  整夜揮之不去知亞坐在楚香香臥床邊傾神凝視的情景,再聽見這樣的陋習,整個肺腑都要迸裂了,怎麼還有可能定住心神,思緒中充滿翻飛的雜音,聽見知亞不停的說「不要問」。

  那畫面像一面牆阻擋在他和知亞之間,知亞望著她,投注矢志專一的感情,雖然很想用平常心去看待這件事,他並沒有準備好面對這樣的知亞,就像他都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勇氣踏進那扇鮮紅的門扉。

  要突破知亞的心牆,進入他的心之前,他自己已經畏然退卻。

  「是我,我是伊哲。」他叩響知亞的房門後就說。

  儘管沒有聽到回應,他也準備開門進去,因為如果知亞還未醒,也該進去叫喚了。

  一手端著餐盤,一手開啟房門,熟練的不假思索。

  房裡漆黑深邃,阻隔光線作的很徹底,知亞總是說連門縫的光線都不要進來。由於不想突然點亮燈光刺激到知亞,雖然眼睛一時無法調適過來,看不清裡面的情形,他還是端著放有早餐的托盤走向記憶中的桌面,他以為知亞的房間大概也沒改變。

  「不在那裡。」

  驀地,一個清醒的聲音說。

  尋找拖鞋的摩擦聲,接著一陣拖沓的腳步,房裡的大燈亮起。

  知亞支手遮擋傾瀉而下的長髮,沒有看他一眼,直接走進盥洗室。

  但伊哲直直望著他,雖然已經預測了他的冷淡,仍十分難受。目光從關起的門移往他處,他也才發現房裡的擺設完全改變了,知亞的大床移到離門最遠的那面牆,房裡唯一沒改變的只有盥洗室門的位置還在更衣室隔壁,其他諸如裝置櫃、燈飾、用餐桌椅和沙發座都換過了,傢具飾品也不是一致的白色或淡淺的顏色。

  伊哲把拖盤放在一張橡木桌上,將椅子拉開擺正後,走去拉開陽台的雙層布幔,光線撲灑進來,十分刺亮,他不禁瞇起眼睛,看向外頭一片溫暖景象,心底卻冷涼,是氣氛上的冷極,伊哲覺得自己無法回到知亞的生活中——像以前那樣。

  不知是情傷還是知亞真的不喜歡他,伊哲忍不住想,也許,自己很快會再度被驅離。

  心情低落的轉了一圈,最後他不禁納悶的注目於臥房中央環狀玻璃櫃裡的裝飾品,這些琉璃藝品和水晶原石都很陌生。陌生的不是東西本身,而是知亞品味的改變。

  這房間的動向不好,感覺進門以後要繞過這玻璃裝置櫃才能做任何事。知亞向來就不喜歡複雜的陳設,所以記憶裡他房間從沒有過這類物品。

  他認為這不是知亞的安排。

  他很快聯想到改變的原因——楚香香,這女孩出事前,有可能和他一起住在這間房裡。伊哲猜想,房裡的改變應該是依循她的喜好,因為知亞絕不喜歡如此。

  盥洗室的門大開時,被以不太溫柔的氣量。

  知亞將長髮隨意的束起,一出來就自己坐到桌前動起餐具。沒有想像中困難。伊哲暗自鬆了一口氣,靠過去,聞到盥洗後淡淡的薄荷、還有一點檀香的氣味。

  他放心的靠近時,被知亞抬起的雙眼怔住,他的臉看起來好憔悴,眼裡沒有生氣,空洞的像漆黑的深潭。

  他一定表露了心跡。

  「伊哲,你過來坐下吧!」知亞不著痕跡的建議,聲音低沉但清晰,視線慢慢低垂下去,望著伸手握向的水杯。

  像過去一樣跟他一起用早餐,並不在他的預期。但伊哲精神一振安慰自己這是個好的開始,拉開對面的椅子,沒預備會面臨知亞過於燒灼的審視。一坐定,就看到知亞目光深沉,好像隨時就要說出令人痛心的話語。伊哲回視他,努力展開平和的微笑。

  知亞拿著水杯的手頓在半空,好像從未曾想喝下杯中的水。

  「你……」他沉吟一聲,聲音消失。好像覺得伊哲約許猜到他想說什麼,若有深意的盯著伊哲的眼睛。

  這讓伊哲沒有辦法伺機找話題,無法去想更好的可能。

  想談的莫非是,當年為什麼將自己驅離他身旁?

  思及此,他一定洩露了心跡。

  知亞迅速轉移視線,望了杯子片刻,輕輕放下,好像它陌生而不可親近,把手抽離。接著他仔細掰開一塊麵包,把奶油抹上。伊哲跟著他低頭望著餐點,觀察他不太專心的動作。知亞沒有吃抹好奶油的麵包,拿起湯匙攪起湯來了。

  不喜歡今天的早餐嗎?伊哲把心思放在知亞從不改變的早餐習慣:麵包、清淡的湯品、一杯白開水或淡茶。把所有東西檢視一遍,發現自己找不到事情可以轉移不安的揣想。

  整顆心都定不下來,聽見聲響,知亞要離桌了。

  有一瞬間他在想自己一定做錯了什麼,拂逆了知亞。混亂不安的心,找不到一點點應該堅持的意志。所有想法都在刺傷著自己。知亞不要他。

  「你先不要幫我安排事情。」知亞揚聲像是在說一件習以為常的事情,語氣卻清冷的可以斬斷所有可能性。

  「秦……」伊哲被突如其來的指令鎮住。

  但他立刻懂了。

  他只要去看她。

  知亞一離開座椅,就轉身向更衣室走去。伊哲跟著站起來,僅只發出一個字音嘗試。連回應的機會也沒有,只能怔然望著知亞消失門後的背影切斷了談話的可能性。直到更衣室的門關上已久,久的眼睛酸澀,伊哲才猛然大吸一口氣。

  他怎麼會這般緊張,這麼脆弱,一點都不像本來的自己。

  他很害怕知亞是可以要他不見,他就得立刻不見的。知亞可以這樣。無法不去想,他曾自以為在知亞心中是很重要的人了,但事實並不是的,過去像幻覺是誤解,全不是他以為的那樣。



  收拾桌面退出房外,看著一口未嚐的食物,心情更沉重了。知亞什麼也沒吃,他卻一句勸言也說不出。失神地站在知亞房門口呆望著沒有減少的食物,連悔恨自己無能的餘力也沒有,最後他只覺得如果他所做的一切對知亞而言毫無意義,那他還在這裡做什麼。

  貝爾索一直提醒他:「秦先生拒絕任何建議,您要抓緊開口的時機。」

  她說的對,要抓緊開口時機。但是知亞比他還有時間作準備:沉淪海底的決心以及無視周遭一切的漠然。他有完整的理由緊閉心扉,他可以輕易地將所有人擋在門外。明知一開口就要敲開門扉、跨過門檻,但他還心存忌諱怕被驅離。一開始立場就不穩固,小心謹慎的過分了,精神上的半點搖擺,都更影響著他的應變能力。

  自責像狂風暴雨來襲,他怎麼就不肯讓自己好過。

  「請恕我無禮,但是秦先生像被下了咒語,已經離不開楚小姐身旁了。」想著貝爾索的話,困頓的心更貧乏了。「若不是我們騙他十點過後要開始觀察楚小姐的復甦跡象,一組醫療人員硬是進駐紅門守到天亮。若他不肯走,就開始抽血、注射或淨身的動作,因為這樣,秦先生才改變習慣,否則,他幾乎要住在裡面了。」

  這到底是為什麼?他離開這兩年知亞為何會發生這樣的變故,事情到底是怎麼演變成今天的局面,那女孩箝獲知亞的心,等於封死整盤棋局,使一切無法繼續了。

  想到這裡,伊哲面色霎時變得愀然慘慄。

  ——死局!

  一切都無法延續下去了!

  這念頭震撼他,一直到現在,他還沒真正認清,他回到這裡所代表的意義,一徑想著自己有多難受。

  忽然許多張臉浮上腦海,許多念頭歸於一心。

  他想起他的使命中斷時,族人見到他回到部落盡是失望憂懼的眼光,多麼令他愧疚難當。

  大家著急同樣一件事情:首席護法出現前所未有的失敗,雷族未來的路該怎麼繼續下去?

  終於,他回到崗位,斷軌的路能夠接續下去,他應該好好表現,努力完成使命。但他都做了什麼?脆弱的失掉自製清明的意志,任心結束縛,掉進情緒深淵。

  伊哲慚惶悸動的暗下決心。

  如果非得運用控制的能力,就算得逾越能力的界限,他都要把主人拉回常軌。想想道場會怎麼說,他一定會說加深自己存在的意義,影響主人,執行守護吧!道場會不厭其煩的說,這不過是最基本的。

  雖然沒有護佐在旁指引,現在他可是連最基本的守護標準都還沒有達到!

  靜心思定後,他潛心醞釀著氣場,別過紛擾的思緒,整個人沉靜下來,準備下一次跟知亞接觸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