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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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7-05

W市是個被山包圍出入主要依靠一條公路的小地方。

數年前強烈颱風來襲時,幾條偏僻縣道都中斷了,本地卻還有著日據時代留下來的手工紙業,時常吸引到不少外國觀光客包車前來參觀。

雖然地處偏僻,居民生活卻不落後,後來 W市陸續進駐幾家高科技產業的下游製造廠,漸漸發展成熱鬧的山城。

麗姿就是跟著丈夫工作轉調來到W市定居的外地人,原本學生時代還喊著獨立自主、高唱女權主義的她,萬萬料想不到自己會不到三十歲就結婚,還成了嫁雞隨雞的家庭主婦。

幸好夫家並沒有個堅守傳統勢力的惡婆婆,夫妻只要偶爾假日去探望,寒暄兩句讓二老開心就好。

唯一會被嘮叨兩句的就是還未有子息的事,然而新婚燕爾,傳宗接代的壓力對麗姿還不是很沉重;再說,工作忙碌的丈夫一回家就愛做那檔事,兩人也未曾刻意避孕。

看似平凡無奇的人生,麗姿卻喜歡這種安穩的感覺,雖然也曾被同學嘲笑過她言行不一,但看著把她當女人需索投入的丈夫,麗姿總想:即使他有外遇,她也會原諒他吧?

如果用東西比喻,她就像土壤,可以讓男人很自在的將根埋進去──這是丈夫說的感想,她還曾嘲笑他:化工專業的人卻說這種文縐縐的情話!

不曾經歷過火熱的戀愛就訂婚了,人生大事順利到麗姿自己都覺得奇怪。

她不是那種會沒事想太多的女人,當丈夫被上級調職到W市當分公司的部門主管,她擔心過接下來會不會只能在窮鄉僻壤生活,還好W市出乎意料很繁榮。

老公上班時,麗姿開始探索新環境。

她逛街時偶然從本地工藝品店買到精美的染色楮紙,本來就喜好紙雕的她,很快就喜歡上這個熱鬧又不失綠意的山城,也在員工聯誼上認識不少隨丈夫在此定居的有錢太太,相比之下,她是最年輕的少婦,擁有自然而然的謙遜,以及不那麼珠光寶氣的靦腆,嘴甜又討喜的優點讓她立刻打入交際圈。

轉眼過了一年,麗姿因月事沒來到當地的婦產科診所檢查,醫生告知她懷孕了。

丈夫欣喜若狂馬上打電話通知親友,二老也對這個肚子爭氣的媳婦很滿意,認為是W市環境清幽適合居住的功勞,不只要她好好在此待產,沒事別舟車勞頓的回去老家,還寄來一大堆昂貴補品。

這個婚倒是結對了,還好丈夫不像一般戀愛關係中的男人,聽到懷孕話題跑得比噴射機還快;她喜歡小孩,也希望老公和家人是準備好養育小孩的心情。

麗姿想,她應該就是那種俗稱有幫夫運的妻子,丈夫可能要陞官了,他變得更忙碌,時常出差晚歸。

※※※

麗姿倒了杯煮沸過的甘美山泉水仰脖喝下。

自從懷孕以後,以前不愛喝白開水的麗姿,覺得飲料不太健康,忽然喜歡上喝當地茶農出售的山泉水,丈夫總是會硬擠出空閒,開車走兩個小時山路去茶園買水,這種被寵愛的感覺,麗姿當然喜歡。

電話聲響起,在寂靜的房子裡顯得有些駭人,她嚇得手指一鬆,半滿的玻璃杯摔碎在地板上,發出響亮的碰撞聲,她咒了幾句,小心翼翼繞過碎片去接那通要命的來電。

拿起話筒,又是無聲的惡作劇電話。

麗姿掛好話筒,忽然感到很厭煩。

有個跟蹤狂專挑丈夫不在時打電話來騷擾,只有同公司的人才可能做到,最有可能的是開發部的小張,偶爾幾次幫丈夫送東西到公司去,總會看到他不懷好意的視線,幾次還試圖要碰觸她。

好色無膽的男人。

麗姿確認好門窗安全後,蜷曲在沙發上,拿著一把疏齒梳有一下沒一下順著長髮,她對自己白皙豐滿的外表還算有自信,這般慵懶的歪著,丈夫看見總是慾火焚身。

自梳,麗姿不經意想到了這個名詞,她曾拿廣東地區的自梳習俗作為女性主義報告內容,字面上意思就像她現在的舉動,內容卻是天差地別。

那是種略帶殘忍消極的風俗,麗姿還記得其中一段描述。

未出嫁的女子綁著長辮,而在出嫁時由母親或女性長輩為其挽起髻,象徵不再是少女,「自梳」指的就是透過特定儀式,在姑婆屋中,用柏葉和黃皮葉煮成香湯沐浴,並由早已梳起髮髻的親密女性友人為其講述自梳後的獨立生活須知,以及與其他同樣自梳的姐妹相處之道,並於隔日燒香祭拜菩薩後,更換新衣,自行拆髮挽髻 做婦人打扮,作為終生不婚獨老的宣告。

在此之後,自梳女必須回家告知父母親人已自梳,並將祭品分贈親友。

完成自梳女的儀式後,連父母也無法強迫其出嫁,但此儀式不容反悔,也不代表人身自由,自梳女若言行不軌,同樣會遭到毒打或浸豬籠,死後也無法葬在娘家,得由其女性友人為其草草挖坑埋葬,若無親近的自梳女友,則由村人將屍體放水流。

在當時以桑蠶業的勞動力作為獨立能力的女子裡,不少人以這種方式逃避以婚姻為名的人口販賣。

綰起三千煩惱絲的形式,居然主宰了一個女人的人生,就身為現代女性的麗姿看來相當不可思議。

麗姿捧著滿把烏雲的好頭髮,混著幾絲若有似無的金光,小時候就曾聽長輩讚美「金絲毛,奶奶命」,讓她捨不得拔去這幾根也許會轉白的淡髮,她不迷信,卻帶著幾分得意繼續梳著頭。

若有機會,女人誰不想傍個良人,做個少奶奶?

色心不死卻只能賴在職位上領乾薪的丈夫下屬,對她來說只是條流口水的狗,麗姿對著如今安分不再出聲的電話露出鄙夷笑容。

她感到大腿有些發癢,搔抓了幾下,表皮掉下一些白屑,留下發紅的爪痕。

她天天保養皮膚,怎會變得如此乾燥?廚房摔破的玻璃杯碎片還未清理,麗姿焦躁的想轉移注意力,於是打開電視。播報新聞的主播嘴唇像魚類般開合,她什麼也沒聽進去,不自覺關注著腿上抓痕。

癢感頑強不褪,若隱若現勾引著麗姿,她發現自己又在抓著那處,不禁以右手拍了下那隻不聽話的手背,覺得此舉過於孩子氣。

疼惜般按了按發癢的那處,感覺肌膚有些失去彈性,已經破皮了。她懊惱的想。

明天去藥局買些皮膚病的藥膏好了。

※※※

一週後,醫生開的處方藥並沒有見效,那塊原本只有十元硬幣大的癢處擴大到巴掌大小,變成一種胎記般的暗紅,並且奇癢無比。

她告誡自己不該再抓,手卻不由自主往下伸,立著指甲劃過那處除了癢以外沒有其他感覺的紅斑,製造出一條條顏色更深的痕跡,有種報復的快感。

麗姿像毒癮發作般無法控制自己,直到她美麗的眼睛驚恐的張大,傷口處皮膚翻起,浮腫破裂的血肉間冒出某種霉綠的膿,她不停尖叫起來。

那天,山城的尖叫聲不只從一處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