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紅門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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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3-07
  來到西廂盡頭那間房,他當然記得,這是知亞最喜歡的房間,裡面佈置了許多長綠植物,四壁都有直達天花板的書櫃。知亞喜歡輕音樂和各種電影,有一組高檔的影音設備供他使用。這裡大多以白色或其他淡色布置、他的製圖桌經常零亂、紫羅蘭含羞草和掛在牆上木框裡一片他自行揀選壓乾的楓葉、擺在落地窗邊的沙發座、想起他休憩時的睡臉,閑靜安然;他偶爾會在沙發上斜躺著睡著。

  這裡是知亞放鬆心情的地方。他以為裡面一如往昔,雖然門的顏色漆改成純紅色。他在門外聞到一股花香,他沒有多想什麼,敲門時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一心一意想著記憶中知亞的模樣。自己慣常看見的那樣。

  敲了好幾次,沒有回應的聲音傳出,他心想:也許,知亞早已離去。

  預想裡面沒人,沒有留心。他動手把這扇紅色的門大開,這一剎那他把一切都看清楚了。

  沒有熟悉的佈置,沒留有一件過去的東西,一切都變了。他在那裡,被從開在西向的落地窗照進的昏黃夕照淹沒。他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低頭看著床上的人。

  雷伊哲幾乎忘了這件事。沒來由的急感暈眩乏累,整個人像是突然間失去氣力,疲憊不堪。他怎麼能忘?不自覺兩手指尖使勁戳進掌心——他的壞習慣,道場總說:見到你折磨自己的手,就知道你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這裡沒有道場扳開他的雙手,不厭其煩重複提醒:身為首席,這樣明顯的弱點是要不得的致命傷。

  這裡只有他自己一個人面對難題,而且重重的挫敗,什麼事情也做不了、再也不會好了。心中只有大勢已去的感覺:他和知亞的關係怎麼可能還會好呢?心情頹喪的難以扳回。

  好像是一陣沐浴後的香氣,也可能是環境香氛劑;這陌生的味道和所有改變,他深吸了幾次才回過神來:原來,如此。

  所有星光一同殞落,向下沉沒,他在黑暗中獨自看著詭變的事實。那女孩在睡,一旁有許多醫療儀器,那些彷彿與她無關,她只是很平常的貪睡著。

  當他還在撼心懊悔著大意闖入這令他痛心擊首的一幕,耳邊傳來冰冷淡漠的聲音:「以後,不要敲門。」輕薄飄渺的不像在對任何人說話。

  他應該回應的,可卻做不到,他覺得自己的心一瞬間不見了,被以過度粗暴的力量取出體外。他不知道自己應該繼續走進去,還是趕緊轉身離開。

  知亞愛的人躺在那裡,他的目光無法離開她,這是一座悲劇的城,城牆高聳參天,沒有門路可通達。知亞把自己封死在這裡面了。

  那女孩睡了,無法醒來,你是在這裡等待?還是在這裡活埋?

  無法不去想多少個日夜,知亞的眼睛這麼看著她。而自己——他也曾多少個日夜想像著自己只不過是離開一兩天,明天,明天就回知亞身邊;而當他正這麼催哄自己的同時,知亞已經忘記他,把所有的心思都傾倒給這個女孩,毫無保留,沒有留一絲念想給他。

  他們之間已沒有了羈絆嗎?知亞的心門,他連看都不敢看,知亞的眼神已經清楚說明。

  一定有一扇紅門崁在他心裡。他們原有的也不過是主從法門而已,絕對抵不過真正的感情。




  「秦先生,」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雷伊哲才用力吞下喉嚨裡的哽咽,他須得說點什麼。

  「您打從回來後都沒休息過嗎?這怎麼可以,請您先休息一下吧!」

  「我不累。」知亞的聲音細渺不可聞。

  怎麼不會累……?但話說不出口了。

  掌心的痛覺麻木了,不斷嗅到多種香味的調和,雖然對花草頗有研究,他卻心煩意亂的分不出半點熟知的氣味,它複雜得無法形容又不時改變。而且這也不是分辨芳香為何的時候,此刻若能定下心,對知亞說些暗示性術語……,但他做不到,他也想不到自己竟只能無力地呆站著,作不出反應。

  夕日很快隱沒,早到了應該開燈的時候。

  他得開口勸他什麼,他不能繼續旁觀。

  該怎麼開口勸他去休息?什麼話才足以擊破知亞心牆?

  ——不,柔性的勸導?這時候,知亞這種情況已經超越尋常守護的範圍,可以採用直接的控制了。

  想到這一點,他的眼瞳立刻靈光閃爍。

  僅只是回頭看他一眼,他一定可以做到,準備好直達知亞的潛意識裡,這女孩正在傷害他,他必須在他們之間設下一道屏障。

  傳到鼻翼的香氛驟轉刺鼻難受,像是女孩在抗議。伊哲的意念不知怎地動盪不安起來。

  控制——?但是,這麼做是基於職責?還是私心?腦中的懸念使他無法持續張開磁場。如果就這麼控制知亞,真是為了執行守護?他是否在做錯誤的事情?

  心在猶豫,身體已經開始動作,伊哲緩慢朝知亞前進兩步。他的步伐很輕,但避不過知亞敏銳的聽覺。他突然轉過頭來,長髮流過肩頭往下垂散,像是很意外他怎麼還在這裡,凝神望著,漫長幾秒鐘,眼睛直直望著他。伊哲以為自己的存在已經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他,他們如以往寧靜的對視,把彼此深藏的看進眼底,彷彿在交換言不可及的信息。然後他聽見知亞以非常平靜的聲音喊他:「伊哲,」他語氣聽起來和往常一樣,而這往常時光,中間經歷兩年空白。

  他記得這樣的眼神,這樣的語調。

  如果有暫停時間的魔法,他想在知亞開口說出來之前,把一柄銳利的尖刀刺進自己的胸口,試著先習慣那椎心之痛。

  「你先不要管我,去忙你的事吧!」

  奇異的芬香撲上鼻翼,更濃郁了起來。他覺得好累。

  他完全被知亞拒絕。

  「好的,」伊哲本能的躬身說:「但請您不要太勞累。」

  他轉身、他走出,不能不的聽從。

  不得不的聽命離開。

  當自己的眼神像一盞刺眼的探照燈一眼看穿映在窗玻璃上的倒影,視線在逐漸迷濛之後揭示了脆弱的自己,親愛的知亞,我的主人,沒想到我已經陷的這麼深。

  就連離開時都沒有流過的淚,此時不禁滑落。

  記起道場曾這樣告誡他:你愛他,是一種守護心理。因為愛他,你才能全心守護主人。

  負荷沉重、難載的使命,法的告誡聲周旋繚繞,不顧及能與不能。

  重要的是,你的奉獻不只是為你自己。

  所有奉獻給主人的一切,都是為了雷族的延續。

  僅記你與主人的分界,僅記你效忠的對象:是雷族全體光海。


  約製法門如此悍然聳立心間,分明要他聽命行事,他卻已經看見自己的未來,他將會有一心滿滿的傷痕,怎麼做都不可能對。

  何況眼前的痛苦不是一道奇蹟的法門可以屏除的。